宋希的脸色起起伏伏的变了几变,最终定格在了一种强撑出来的轻蔑上:“你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怕你去送死?那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一点……我怕你太没用,面对不了那个东西还差不多。”
“是吗。”程昊说,“你说你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可是你却在做着和她一样的事——你说的那个‘她’,明知道苍天之隙凶险万分,只因为她不去,就只有一个人可以代替她完成这件事,所以去得毫不犹豫;如今你呢,明知道那个冤孽最想取什么人而代之,就只能把仅存于世的两个神明唤醒。人世凄苦,你明知道这样也许并非他们所愿,宁愿自己忍着他们俩的怨气踽踽独行于六道之中,也要把这一切都揽在自己肩上。”
宋希别开眼,不跟他对视,她的背后靠着墙,温热的躯体和冰冷的墙面互相汲取着对方的温度,宋希觉得自己靠了好久,才和这道墙达成勉强的平衡。
她听完这段话,下意识地勾了勾唇角,语气冷冷的带着一种自嘲:“想嘲笑我不自量力,想嘲笑我愚蠢,想嘲笑我在同一个地方摔同样的跟头,你不用拐弯抹角,可以直说。”
有一刹那,他大约是想过,将这漫长的千百万年拆分成亿万瞬间,和她细细诉说的,然而他很快忍住了。
在神明的眼中看来,那漫长到难以忍受的时光也许只是白驹过隙的匆匆一瞥,有些事她一意孤行地恰好错过了,他何必要在她本就难捱的记忆里添砖加瓦呢?
如今神族覆灭,三十三重天都已经遥远得不存世间,他和她都已经羽化成了古老文字中难以证明真假的记载,能以凡胎肉体于六道轮回中短暂的重逢,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程昊无言静默一瞬,不忍相逼,只是将言语撤回了安全线以外:“这件事我比你知道的多一点,你不要将自己卷进来。”
程昊深吸了一口气,将医院里诡异的消毒水味儿吸满了腹腔:“这里面可能比你想的还要危险一点,但是没到我不能解决的地步,尤其你已经将殷家玉脉里的玉石一分为二,各自还原了天禄和星辰的神魂……他没有什么可以兴风作浪的余地了,相信我一次,也没有这么难。”
宋希没有抬头,她的视线始终胶着在医院冰凉而光滑的大理石地面。
程昊无声叹了一口气,像是用了很大的意志才把自己的脚从地面上挪开:“你好好休息,我告辞了。”
然而他只挪动了一步,甚至还没来得及够到门的把手,就听到后面传来了宋希的声音。
“他不是没有兴风作浪的余地的。”宋希说,“天禄和星辰的神魂是他最好的选择,如果这两个选择都不适用了,那么‘水灵’自然也很不错,只不过,我从中作梗,自作主张把他换给了天禄而已……”
程昊一愣。
宋希却根本不想给他多思考的时间:“你有一个方向想错了,我把天禄和星辰唤醒,只是不想让他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心存侥幸……这是最让我挂心的两个孩子,因为我的疏忽,才让他们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生存在现世,所以,我只能尽可能地让他们强大,不让他们成为目标。”
程昊的眼神儿动了一动,仿佛已经感觉得宋希想说的那个答案在他嘴边呼之欲出。
“但是这样一来,他只能在天禄和玉星辰身上死心了,可是他不是没有更多的选择了。”宋希似乎是十分忍耐的道,“他其实对这种失败早有准备,他一直想要取而代之的从来也不是一个人,知道为什么他会借助那个‘月子中心’吗?我听说……还有个孤儿院跟他有联系……婴儿,幼儿……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你想不到吗?”
程昊的脸上没有震惊,却反而闪过了一丝被揭穿的颓然。
宋希抬头看了一眼,这表情不知她是看到了,还是看到了也相当没看到。
她冷笑了一声,继续说下去:“他才不是什么生命创造的爱好者,也不是什么沽名钓誉道貌岸然的慈善家,他只是享受做造物主的感觉而已——因为婴儿和幼儿最好利用,人类在幼年时期,魂魄的根基不稳,相传最容易离体,他就是利用了这一特点,一直在试图做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程昊终于回过头来看她,眼神中有一种哀伤的悲悯。
“果然……你已经知道了啊。你不想我知道的东西一向很多,可惜,我不够不聪明。”宋希几乎是自嘲地笑了一下儿,“他取出这些根基不稳定的魂魄,得到没哟灵魂的驱壳儿,再反复试验,试图用其他的灵魂和这个驱壳融合,从此创造一些趁手的兵器——当然,这不是他的首选,他只有别无选择的时候才会这么做,而且,他已经成功了……只不过,那个成功的试验品胆大妄为地逃走了,并且一直再制造假象,让他不再有成功的依据而已。”
“你是说……”
“是,我说的当然是他。”宋希道,“与我血脉相连的人,我当然认得出来……可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程昊脸上冷硬的表情逐渐浮现出来:“宋希!”
可是宋希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你让我离这件事情远一点,可是,我从来都在事中——他想取而代之的从来不是只有一个,他想利用的趁手的兵器,也从来不止是你一个!”
程昊还想说什么,却蓦然停住了。
几乎是几秒之后,敲门声猝然响了起来。
☆、 第71章
宋希和程昊对视一眼, 双双住了口。
前者一翻身上了病床, 做出一副刚刚醒过来把点滴拔了的模样, 后者神情自若,十分得体地应了门:“谁?”
“是我。”门外传来慧明的声音,“我来看看我师妹, 是程警官在里面吗?”
程昊开了门,外面毫无悬念的露出了慧明的胖脸,身边跟了一个似笑而非的周政, 再后面跟着的, 便是神色自然的天禄,和神色极端不自然的玉星辰。
玉星辰的眼神儿原本一直黏在了周政的背上, 慧明走在前面,看不出来。
但是有一种很玄学的说法, 就是眼神有光压,被人一直盯着看, 应该会非常不舒服,而且会有所感觉。
周政不知道是真的毫无感觉,还是装的毫无感觉, 总之, 玉星辰胶着的视线仿佛自作多情一样,像是怎么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然而在程昊开门的一瞬间,程昊就发现,玉星辰只盯着周政的背影愣了两三秒,就冷不丁把视线挪到了自己的脸上, 然后,就这么保持住了一个全然没觉得不妥的眼神儿,带着全然不能理解的表情,盯着他。
程昊假装没发现她这个不自然一样,十分淡定地把他们都放进了病房。
天禄和程昊站着,其他人纷纷挑舒坦的地方落座,恰好围成了一个圈儿,把正皱着眉头给输液管儿系死扣玩儿的宋希围在了中间。
“哎哎哎哎哎哎。”慧明刚坐下就看见了宋希这招欠的手,操心老妈子的本质立刻发作了,“有你这么玩儿的么,这玩意儿你不乐意输了你也让护士来弄,你自己整的什么东西?你那爪子没轻没重,你再把自己血管儿扯出来。”
“怎么可能?”宋希用一副“你真没常识”的表情看着他,眼神儿扫过旁边儿站着的程昊,突然又“哼”了一声,“你说你最近什么运气,好好上银行办个业务还能赶上对方抢银行,这也就算了,人家可是有备而来,仿佛专门儿抢你……那波儿人是谁,你有数吗?”
“不知道。“慧明一摊手,“总不能是我家老头儿跟我有仇来杀儿子灭口,我查过,他没私生子,就我一个亲生的。”
“……”
大概所有人都对陈公子家的亲子关系有那么一点儿微词。
周政在这种情况下丝毫没有不坦然,慧明的碎嘴老妈子演讲欲只要被宋希开一个头儿,就能自己私奔到南极,因此周政直接制止了宋希不知道有什么目的的东拉西扯。
“陈先生其实还有些事想求证一下儿。”周政推了推眼镜儿,“不知警方有没有联合银行清理事故现场,陈先生想取回的私人物品,现在在什么地方?”
宋希立刻用眼神儿戳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这东西要协助移交警方吗?”
周政带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玉星辰,难得没有在宋希的眼神儿里怂下来:“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程昊抬眼看着他,顿了一顿,又看向慧明:“您存放的物品是什么,我让我们的人在清理现场的时候注意一下儿。”
慧明根本不知道当时那个劫匪已经打开了保险箱,更不知道他存在保险箱里的东西已经“转移”到了玉星辰身上,交代的挺坦诚:“是块儿石头……其实长得还挺好看的,我一度认为那是块儿玉还是什么的宝石,但是我查过,跟现有记载里的宝石都不太一样,我还差过放射性,确定这东西没什么大害就是挺稀罕,才把它锁紧银行保险柜的……哎对,我师妹也见过。”
“知道了。”程昊和宋希无声交流了一个眼神儿,“我让他们留意。”
周政听出了他们一唱一和的弦外之音——当然会有这么一个东西来填补这一物证,但是在程昊手底下,这东西的真假可能就不会去论了,这个事情再纠缠也没结果,他干脆的转向了下一个话题。
“我们出来的时候,听到特警那边儿的人说,劫匪里死了一个,好像就是领头的那个,还不是被警方的人击毙的,似乎是死于‘分赃不均的内讧。”周政说着,就见慧明在一边儿跟着点头,显然这个问题问到了慧明的关心点。
他朝慧明笑了一下,继续对程昊道:“既然其他的劫匪也抓住了,针对他们的调查是不是也该开始了。”
程昊碰到这类问题一向很谨慎,倒是玉星辰被他说的懵了一懵。
方才在走廊,天禄让她试着使用自己神力的时候,她分明的感觉到了三个人身上的与众不同,而这三个人中,第一个和她打照面的,便是周政。
然而还没等天禄给她解释一下儿这“与众不同”是什么意思,周政和慧明就已经走到近前了,当着慧明的面儿,她实在没法儿冲上去猛摇周政的领子去管他要个说法儿,是以只能一直以一个复杂的眼神儿盯着他。
可是很快,她这种复杂就被迫加倍了——她眼睁睁看着周政敲开了宋希的病房门,好像成心似得,带着她来到了另外两个“与众不同”面前。
她难以理解地盯了程昊半晌,又把眼神儿转向了病房里另一个让她无法理解的人——病床上的宋希。
很多久远的事桩桩件件从她的脑子里冒出来——她一直把宋希当最亲近的人,这个人曾经无条件给予了她很多帮助,也曾经全身心地对这些帮助表达过感激之情,可是,她直到今天,才发现“无条件”这个形容词似乎是她的异想天开。
很多细节在玉星辰心里游走,比如她和宋希那充满“缘分“的邂逅;比如宋希对她十分用心的提点照顾;比如宋希建议她去寺庙里”请“一尊貔貅;比如宋希对她当初噩梦的好奇;再比如发现请回来的护身符有异状时满怀忐忑地和宋希约饭,宋希对她说的似是而非的话语。
她还记得那时,宋希说,自己以后会经历很多事,她希望自己能够理解并适应那个处境……
而如今,这句话毫无预兆地成了真实。
周围的人依旧有着旧时的面孔,却像在她面前卸去了精心布置的那一层伪装。
她就用这么茫然的情绪将这三个人一一看过去,却直到他们的对话进行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
她支着耳朵听了几句,才突然意识到这不对劲儿到底在什么地方——这屋子里的人各有各的明白,恐怕也各有各的办法,却不约而同的在慧明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依然维持着人类那种遇事只能循序渐进的假象。
玉星辰不敢想象如果有朝一日慧明发现这一屋子的人都是什么构成,他是会觉得自己疯了,还是会觉得被忽悠儿到了难以接受的程度。
想到这里,玉星辰突然对二师兄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同情——想当初,她自己好像也是被这么忽悠来的。
果然,慧明下一秒就再次被宋希抢白——她好像从开始就恨在意这个问题,被周政绕过去后,又不依不饶地再次绕了回来。
“这群人肯定是你惹来的。”宋希从小欺压着慧明长大,这时候也依然一副小姑奶奶的架势,“快想!你最近去过什么地方,联系过什么人,到底被谁盯上了?”
慧明堂堂一个“陈公子”,在面对宋希的时候依然是个好脾气的发小儿哥哥,被她这么一催,立刻就把脑子转到了这个地方:“我……我最近哪也没去啊,老头儿那回去也是跟他吵,我肯定不去,连寺里都只是发了几个微信请假……没道理啊……”
一屋子人神色诡异,像是随着慧明的叙述一起走了神儿。
“对了。”慧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大腿,转向了从进门儿起就一言不发的天禄,“还有件事情……殷小哥儿,你记不记得那个女的被熊孩子炸化粪井炸了的那天,咱们是不是捡到过一把保险柜的钥匙?你说是你们家亲戚的,问问谁丢的,问出来了吗?”
天禄站在角落里,此时被点到名,神色淡然的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出来应声。
“没有。“他说,”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没,其实也不是急事儿,就是提个醒儿。”慧明”啧”了一声,“那也是我前两天在家翻我那个保险柜的钥匙时才想起来的……一般的银行保险柜,就像我那种,基本都是银行人员一把钥匙,我手里一把钥匙,两把钥匙一起用,才能打开保险柜,这种安保的等级已经不低了,当时我存东西的时候,没想太张扬,所以就办了个普通的,但是当时办的时候,我师妹介绍给我的那个银行经理跟我念叨过,还有一种安保等级更高的保险柜,是当年新引进的,要三把钥匙同时使用,再加一个密码才能开锁,他当时为了给我展示,还专门儿给我看过那个更安全的钥匙……跟你捡到的那个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