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轻绒寻了正街上最大的一家酒肆,温白羽环视一圈,难得的没有挑剔,与方梓一道落座。
方家同样接到了邀帖,方梓作为家中长子,与温轻绒一般代父辈而来,温白羽听闻后闹着要同行,温飞仪拗不过,料想无非至洛阳虚应事故,当不至有意外,也就随了她。
方梓看了看左右,低声道,“听说往年的试剑大会常有喝多了打架闹事的,主办的武林世家都要派弟子巡视城中,及时化解,今年看来是不必了。”
温轻绒亦有所感,放眼望去满堂气息压抑,就算有饮酒的汉子,也是郁气沉沉的浅尝辄止,怕意气上来管不住口舌,落入朝暮阁耳中,引祸上身。
一个刀疤脸的汉子踏进楼来,身后跟着五六个随从,他大剌剌的拉着架子一拱手,“各位好汉,大家都知道试剑大会是谁的场子,来了就是客,不必拘着花用,在城中的吃喝本阁一律包了,诸位放心享用。”
满座倏静,江湖好汉个个停了杯筷,望住了说话的人。
方家江湖往来多,方梓见闻颇广,悄声道,“那是常乐帮的堂主金钺,半年前整个帮派投了朝暮阁,做些跑腿逞凶的勾当,气焰也抖起来了。”
温白羽不屑的扫了一眼,好在她来前受过父亲千叮万嘱,知道不宜生事,没有理会。
金钺吆喝了两遍,不说应和,连个吭气的都没有,顿觉有些恼火。
东南座几名臂刺飞鹰的大汉大概正好用罢,将一锭银子抛在酒桌上,起身要走。
金钺专横惯了,长刀一挥,拦住几名大汉。“给脸不要脸?”
打头一名面容粗峻,虎背熊腰的壮汉开了口,“爷有钱,愿意给,犯了哪家王法?”
金钺一梗,脸上的疤抖了几下,“不识好歹的家伙,我看你是一身贱皮,受不得抬举。”
洛阳城中遍布朝暮阁的爪牙,闹起来几个大汉绝讨不了好,温轻绒不由生出担心,温白羽倒是幸灾乐祸,只盼着打起来才好。
方梓打量了两眼,道,“这几个汉子是飞鹰堡的,说话的像是堡主洪迈。”
金钺的话语十分难听,洪迈强捺下来道,“我该唤一声金堂主,还是该唤金香主?阁下现在算什么名位?”
酒堂中的人俱笑起来,独金钺变了脸色。
原来这一言正戳中金钺的短处,他在常乐帮原本还算个人物,投入朝暮阁也狐假虎威了一阵,然而随着吞并的帮派越来越多,许多后入者的武功才能在他之上,金钺的地位几度变动,越来越低,稍好的差使全挨不上边,为此不忿已久。他被激得脸容紫涨,不顾场面破口大骂,“请你们这些鼠辈是大爷瞧得起,还真把自己当人?一个个既然乖乖来了,就安份的做孙子,哪来的脸面叫板!”
一句话将整个酒堂的江湖客全骂了进去,本来各路豪客心里都憋着气,听了此话更是怒火沸腾,气氛越发紧绷。
飞鹰堡的人忍着一语不发,个个脸沉如铁。
金钺仍不肯罢休,呛啷的一劈刀,飞扬跋扈的环视,“整个洛阳都是本阁的地盘!管你们是蛇是虫,来了就得夹着尾巴,让吃屎也得接着,否则就是活腻了!”
最后一句仿佛在沸油上点了一把火,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啪啦一只酒碗砸过去,引发了一场杂乱的混战,卷进了半个酒肆的人,场面乱得无以复加。
朝暮阁的人寡不敌众,尖哨乱响,金钺再是有所依仗,也架不住众多豪客拳来脚往的暴揍,没几下同伴已经鼻断腿折,自己腰上也被人暗戳了一刀,胆气早化为乌有,眼看乱拳纷纷,生生要被揍死,突然一股疾劲横架,掀得周围的群殴者退开数步,随即响起一个破锣般的声音,“怎么,各位是要提前试剑?”
场中多了个面相油滑的矮子,挟着一根铜烟管,身边站着一个方脸膛的大汉,街面上来了数百名黑衣人,将整个酒肆围了起来。
群豪方才还血沸于顶,气窜两肋,这一时都冷了下来。
温白羽给人墙挡着,见不着中心的情形,方梓身量较高,看了悄声给心上人解说,“说话的矮子是函谷客司空尧,铜烟管打穴为一绝,原先是百里舫的长老,心思深杂,为人狡诡。朝暮阁少使以下有六名令主,以他地位最高。听说此次少使未至,都是司空尧在筹划;那个方脸是恨天掌陈兆,以前是天武堂的副堂主,现今也成了朝暮阁的令主。”
金钺疼得鼻歪眼斜,捂着腰上的血口,拐扑至援兵面前,“司空令主,陈令主,这群杂碎——”
司空尧来前已听了逃出去的下属急报,此时一挥手,止住了诉控。
黑衣人面露凶光的围了数层,刀剑锃亮,随时可能血洗酒堂,酒肆内的各路豪杰一片安静,心底发虚,俱有些忐忑难安。
“都是五湖四海来的英雄,想打,过两日上试剑台较量。”司空尧沉着脸扫了一圈,在飞鹰堡的几人身上停了半晌,语带威慑,“这次就罢了,再有扰乱挑衅者,本阁绝不轻饶。”
一场乱殴奇迹般作罢,朝暮阁的人抬了伤者退走。豪客们胆子大的扶正桌子,换了菜继续吃酒,胆小的立时会帐离开,陆续有新的客人踏进来,不多时重新坐满了人。
温白羽诧异极了,“不是说朝暮阁跋扈凶残,怎么被打了就这样算了,根本是外强中干,不足为惧。”
飞鹰堡的几名大汉在酒肆旁低议,温轻绒看了一眼,“方才是群殴,谁知道哪些动了手,酒肆里有近百人,当街追究起来势必激起众怒,影响试剑大会。司空尧不过暂时放了一马,事后必要找回场子,杀鸡儆猴,事情从飞鹰堡的几人起,只怕——”
温白羽这才明白过来,俏颜变色,“朝暮阁要暗中下手,将他们杀了?”
方梓接着道,“洪堡主也是条好汉,听说飞鹰堡在西北一带被朝暮阁逼得极惨,求助无门,这次来了洛阳算是低了头,却碰上这事,怕是过不了今夜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
温轻绒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群殴的血勇已然消散,众人其实都明白飞鹰堡的几人已经被司空尧盯上,下场必是极惨,可只要刀子暂时不落在自己头上,就当不知道,无一人上前扶助。
自己不也是如此?尽管心怀不甘,不忍见同道受戮,却不能不顾及家族与门派,到头来与旁人一样,做了江湖中一粒无情的散沙。
第45章 东风恶
洪迈是个铁打般的汉子,血里来火里去,赤手空拳搏出一番家业,半生豪迈慷慨,此刻却是一片彻骨的冰寒。
长街人潮涌动,满楼酒客聚集,唯有飞鹰堡所在的一隅无人敢近,周边豪客投来的目光带着无形的怜悯,宛如在看几个死人。
该怪谁?
怪六弟不够隐忍,为一个卖水面的小贩而打伤了朝暮阁的人?怪自己护短,拒绝将六弟交出去平息事端,连累妻族被血洗灭门?还是怪妻子不该伤心过度,抛下两个孩子撒手人寰?如果她泉下有灵,得知朝暮阁接着将二弟和四弟的妻族尽灭,西北一带对飞鹰堡的人视同瘟疫,会不会庆幸自己早走了一步?
即使六弟忍辱去朝暮阁的堂口自刎谢罪,对方依然不肯放过,无处不在的折磨如钝刀子割肉,让飞鹰堡越来越难堪。为了不失去余下的兄弟与一双娇儿,他才在族中耆老的劝说下来了洛阳,最终还是躲不过。司空尧与陈兆,任何一个功力都在自己之上,朝暮阁的人完全不必费力,寻个暗处就能轻松将几人除去。
“大哥!”
出声相唤的是洪家五弟,年轻健朗的面庞满是忧虑。
洪迈紧紧攥住弟弟的肩,失神良久,终于藏下了绝望。“是我冲动了,朝暮阁眦疵必报,绝不会放过,客栈是不能呆了,我们寻个最热闹的地方,或许人多能让对头稍有顾忌。”
洛阳城中最为热闹且彻夜灯火不熄的,不外是香艳风流的销金窟,其中又以天香楼最为出名。
天香楼艳帜高张,红粉无数,南北豪客争掷金银,加上洛阳城近期涌入了大批人,生意越发红火,纵是深夜也是歌乐不绝,喧闹非凡。
喜静的客人多在精致的雅厢,好闹的则偏爱描金绘彩的花堂。花堂陈设富丽,明烛高烧,可供近百桌客人寻乐。红巾翠袖拂面,娇娘莺声浪语,加上稚年胡姬斟酒侍奉,能将风月老手的骨头都酥尽。可这次夜里来的几位客人着实蹊跷,连阅人无数的老鸨也看不懂。
打头的汉子抛下一锭金子,在花堂最挤的中心要了一张桌子,叫了席面却不吃菜,只在默默饮酒。随行的其他几人脸色也极难看,不似来寻欢,倒像是来奔丧,让整个花堂都变得诡异起来。
老鸨硬着头皮去搭话,几个汉子全不理会,直到周围的酒客不自在,渐渐空了二三席,当头的汉子才随便叫了几个花娘作陪。尽管仍不说话,好歹气氛缓了些,其他酒客不再关注,老鸨算是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又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踏进花堂,挑了几个汉子旁边的席面坐下。青年生得长眉入鬓,英秀明锐,举止从容自若,偏在花娘迎去招呼时显出了尴尬,一看就鲜少入花楼。
越是这样的男子,姑娘们越爱逗弄,登时眼睛都亮了,一个叫依依的花娘容貌甜俏,才从几个汉子处碰了一鼻子灰,见此情抢先偎过去,眼看玉手将挽上青年的肩,忽然在三尺外隔住了,竟是伸不过去,惊讶得杏眼都瞪圆了。
青年的话语很客气,“多谢姑娘好意,在下无须陪伴,上壶茶就好。”
依依哪肯作罢,可也真是奇了,不管怎么努力,她始终近不了青年身侧,依依也知近日城中来了不少异人,不敢造次,恼得银牙暗咬,“我叫依依,你是不是嫌我不够美?”
青年还好不似前几个大汉般不理,平和的回道,“当然不是。”
依依不依不饶道,“那是嫌我脏?”
青年敛了神色,“姑娘言重了,我仅是来此坐一坐,别无他意。”
一个个竟是到堂子里来做柳下惠了,依依连碰两个钉子,气得眼泪都要下来,“这里是花楼,又不是茶寮,你们来坐又不要女人陪,当我们是什么?”
她语带哭腔,青年顿时有些为难,想了一想道,“那请姑娘坐下来叙几句,不要近身。”
依依立刻不哭了,唤胡姬上了茶,得意的朝老鸨飞了个眼波,这才坐下来,娇声软语的问,“客人是头回来洛阳?”
她这次没有偎近,青年松了一口气,“是。”
依依瞧见他腰悬长剑,鞘上有一个小小的太极,“也是为武林大会而来?”
青年笑了一笑,“不错。”
依依见对方性情甚好,胆子也大了,“男人来这里都想开心,你怎么就不肯让我碰。”
青年没想到她这般直接,一时倒不知怎么答。
依依难得碰到上品,心里痒丝丝的,用最娇媚的姿势撩了撩头发,“女人很软,比脂酪还滑,你可有尝过?要不要摸一摸我的手?”
青年的视线避过她,落在华美的地毯上。
依依除下一只鞋袜,莲足雪白如月,轻佻的在他眼下一勾,“我的脚美不美,想不想捏在手里把玩?”
青年转开眼,一抬头见依依的纤指抚过红唇,吐气如兰,“女人的嘴很甜,比蜜还香浓,你要不要品一品?”
不知想到什么,青年有一瞬的出神,脸颊居然微微红了。
依依大喜,正要贴近去,忽听他道,“请姑娘端正些,不然也不必相陪了。”
依依一僵,玉足待收又不甘心,极想一脚踩上他的大腿根,看他还能不能装正人君子。
隔席的洪迈也在观察,他看不出青年的深浅,起初疑是朝暮阁的人,见他与女人相处时的自守,又怀疑是哪一派刚出江湖的雏儿,既然不是对头,暂且放下了心。
夜渐渐深了,青年真就是坐着,问什么也答,只不肯让依依亲近,气得她欲哭无泪,又不愿放弃,无精打彩的坐在一旁,心底也在纳闷,不知青年是不是在等人。
三更的梆子敲过,正是天香楼生意最好的时段,花堂内酒令与歌乐不断,一个穿碧色轻罗的美人突然在楼上现身,引起了满堂哗然。
“天哪,竟然是青栀!”
“好运道,居然看到了天香楼的花魁!”
洛阳人尽皆知,天香楼最美的花魁有三名,寻常人千金也难得见一面,更不说在花堂现身,此次可谓稀罕,连依依也大为愕然。
碧衫美人容貌娇嫩,双眸潋滟,轻盈如嫏嬛仙子,牵动所有人的心,众多寻芳客无不翘首,看着她脚步轻伶,一步步婉转下楼,来到一个青年面前相请。
“苏公子嘉客远来,请移步至三楼厢房,有人华宴相请。”
依依一下坐直了身,一些熟客已经哗闹起来。
“这小子是什么人,居然要青栀姑娘亲身来请!”
飞鹰堡的几人也禁不住看去。
美人当前,青年却毫不在意,“多谢,不必了。”
青栀当然不肯就此被拒,细步前来扶挽,依依就知道不好,果然青栀在距青年三尺处就停住了,改为下拜又被一股无形的劲力托住,怎样也拜不下去,青栀顿时陷入了尴尬,涨得娇颜通红。
几名花魁平素极少现身,偶然见着也是高高在上,依依嫉妒已久,难免幸灾乐祸,暗中笑厥。
倒是众多酒客看得心疼,代为怜香惜玉,有些甚至叫骂起来。
“好大的架子,连理都不理!”
“臭小子在女人面前摆谱,算什么东西!”
“我看就是欠收拾,青栀姑娘不必理会他!”
青栀进退两难,无助的嘤声道,“公子——”
青年一语截断,不让她说下去,“姑娘请回,今夜我就在堂中,有什么话请人过来说。”
不管青栀如何劝说,青年唯此一句,最后美人无奈,重新回到了楼上。
满堂酒客眼睁睁看美人铩羽而归,俱是叹息,不料过了半柱香,又一位穿绯色衣衫的美人现身于楼栏边,满堂宾客无不惊异。
“是红楹!”
“我的天,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居然两位花魁来请!”
红楹较青栀年长,更为成熟艳美,斜坠的襟领露出大片香肩,慵懒而妖娆,极是撩人心弦,姗姗来到青年面前,媚眼欲流,“红楹请苏公子楼上宽坐,还望公子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