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一见他,立马从陈李氏的腿上竖了起来,规规矩矩站直了:“大哥。”
“嗯。”陈彦看了他一眼,直将今天受了家里先生批评的陈武看得心虚腿软,扭头匆匆和陈李氏告了别,一溜烟跑了出去。
“慢点走!”
陈李氏被陈武的怂样逗乐了,掩着嘴正笑,又听陈彦说:“母亲找我是什么事?”
丫头端了茶上来,服侍陈彦坐下。
陈李氏道:“今儿个外面什么事,连一天空都抽不出来,你媳妇儿才嫁进来,年纪又小,这一整天让她独自陪客,你也不心疼。”
陈彦得了教训,却也有些无奈:“是北边今年遭了灾的事儿,平城那边说是已经有了灾民,灾民数量倒是不多,只不过有些贼人借着这由头混在灾民堆里起哄闹事,平城那边的铺子已经有两个受到波及。”
“还有这样的事儿?”陈李氏正色起来。
平城处在南北交界,距离杭城有三百里。陈家在平城的铺子还没有多少年数,都是这两年新开的,是陈彦在花心思经营的关键,打通了平城才有更往北去的整个脉络。
外面的事一向是陈彦一个人管着,他也不想让陈李氏忧心,便说:“也没什么,我已经暂且让人关了铺子,左右这阵子也做不了生意,平城的铺子也没多少营生,关一个半个月无关痛痒。”
陈李氏点头,又将话题转回到了林若青身上:“你那媳妇儿,今天在这儿陪我说了一天的话,才回去不多时。”
陈彦见她眼角溢出都是笑,不由地问:“母亲觉得林氏如何?”
陈李氏说:“林家的孩子果然不错,懂规矩识大体,说话举止全透着大方,前面还同我说想将吉祥和如意抬了妾,要不是她提了这一嘴,我还没想说这个。”
陈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虽然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睛里也有了笑意:“嗯,儿子看她也觉得不错。”
眼看着天就要黑。
陈李氏赶人:“回去吧,你媳妇儿指定等着你呢。”
陈彦笑着和她道了别,带着仆从往回乐安院走。往常不多一会儿就能走完的路,今天走起来仿佛格外长。
陈彦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只露出点头的月亮,他问身边跟着的人:“田宇,你觉不觉着今天这路走得比平常久?”
田宇低头笑着应道:“爷,路是往常一样的路,只不过你这会儿思归心切罢了。”
陈彦一愣,继而爽朗笑起来:“兴许。”
乐安院里。
一个婆子从厨房那边快步走到主屋门口,对门口的刘嬷嬷说:“刘嬷嬷,可到了开饭的时候?”
林若青从松陵院回来不久时坐在屋里一边看书一边吃了三块甜腻腻的糕点,因此特意嘱咐过暂时吃不下,让厨房先候着。
刘嬷嬷自然也知道这个缘故,不过对着来的婆子还是说:“爷还没回来,少夫人想再等等,麻烦郑嬷嬷同厨房说声,劳他们再等一会儿。”
郑嬷嬷面色宽和,她说:“我晓得少夫人想等着爷,不过爷一向是这样,平日里少有在家里吃晚饭的,要是等他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少夫人自己先吃了,爷回来也不会怪罪的。”
刘嬷嬷了然笑了:“原来是这样,那我进去问问少夫人。”
“哎。”郑嬷嬷等在了门口。
刘嬷嬷推门进了屋里,一路走到里间,就看见林若青穿着薄衫懒洋洋趴在榻上,扶柳和翠竹一边一个正给她捏腰捶腿。
“小姐饿了没有,厨房那边又让人来问了。”
林若青闭着眼睛:“让他们先候着吧,我肚子里的糕点还没走到胃里呢,兴许晚饭都不用吃了。”
“外面的人说了,爷说不定晚饭也不回来吃的。”
林若青哪里在乎这个,如果不是她吃糕点撑着了,她早就自己吃完歇了。
不过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好。
林若青睁开眼睛对刘嬷嬷道:“让他们再等两刻钟吧,就说到时候爷如果还没回来,就开饭,要不然这么等下去总以为我赌着气呢。”
刘嬷嬷点头笑说:“可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刘嬷嬷去将话回给了郑嬷嬷,而后又返回房里和林若青说话。
“我早上看的那一会儿,姑爷是对小姐满意极了,虽不说指着什么,可看重总比不看重要好不少,即便是后面有了姨娘,那也不算什么,不过是给服侍小姐的命罢了,妾室的事儿,小姐可想过?”
刘嬷嬷瞥了瞥外头,说的是吉祥与如意。
林若青坐起来喝了一杯茶,云淡风轻道:“我已经同母亲说过,找个好日子就将事情办了,两个人都有个名分。”
刘嬷嬷点头:“小姐想得开是好事,妾终究是个妾,都是不打紧的人,日子是你和姑爷过,只要姑爷看重你,那些人算什么?顶多是些旧情面罢了。”
林若青看着刘嬷嬷满是宽慰的脸,无奈地将茶杯放回原处:“旧情面新情面同我都没什么干系,我又不想和她们争男人。”
刘嬷嬷不赞同地看着林若青:“自然不和她们争,她们倒是敢有非分的念头,不得仔细着她们的皮,这做妾的,若是能安分守己还好,那些个不安分的就得管教,这是理应当的事儿。”
林若青知道刘嬷嬷的心思,一方面希望她和自己母亲不一样,一方面又希望这份不一样里面是包含着能牢牢抓住男人的心。
但这个时代男人的心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抓住的?
女人被拘在这后宅的方寸之中,眼里看不见那些多彩的人生与数不清的选择,她们争得头破血流只为了在莺莺燕燕中求得男人的青眼,求得方寸之地。
林若青想到自己陷于这种日子的可能性都忍不住要发抖,更别说真将自己投身于此。
可她说服不了刘嬷嬷,她甚至无法真的说服与她一起长大的扶柳和翠竹。她在这个时代是异类,最好就是安安分分当个异类,将这份心思藏在表象之下,稳稳妥妥过最大限度的舒服日子。
林若青没有什么要和规则冲个头破血流的志愿,更没有自己能让陈彦抛开这将男人捧上天去的规矩的把握。退一万步说,她即便求得陈彦的真心,那又能维持多久?她没来由要赌上后半生的爱恨眼泪,将之全压在陈彦的真心或者良心上。
屋里这一时安静的空当,外面却忽然传来了人声。
陈彦大步进了院子里,廊下站着的郑嬷嬷立刻迎上去说:“爷可算回来了,那我就让厨房开饭了?”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
陈彦看了一眼亮着烛火的主屋,有些意外,他原本是以为林若青这个时候早该吃了饭的。陈彦的眉头皱了起来:“夫人这会儿都没吃饭?”
郑嬷嬷忙说:“我本来是劝过的,只是夫人说想等着爷,问了几次,夫人才说再等两刻钟,若是等不回您来她再吃,恰好您这会儿回来了。”
听见是这么回事,陈彦的脸色才舒缓下来,再想到林若青,不免有些冷落了她的歉疚。
陈彦抬了抬下巴:“成了,那就快点布菜。”
他说完抬脚就要走到台阶上,只是没等陈彦踏步上去,如意提着裙子小步从廊下跑到了他面前,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满面笑意地看着陈彦说:“爷这一天累了吧?”
陈彦的脚步不过顿了一下,他随意恩了一声,便绕过如意往前走。主屋的门应声开起,翠竹站在门边略微垂首,又屈膝对陈彦行了礼。
陈彦看也没看她,径直往里去,而他身边的如意也如同一阵风似的从翠竹身边走了过去,自然地跟着陈彦一块儿进了里屋。
第8章
翠竹在后头皱起了一张脸,也跟着快步走进里屋,恨不得用目光在如意身上钻出个窟窿来。
林若青此时已经加了一件衣服站起来,恰是个往外迎的模样。她与今天早上同陈彦一起送松陵院时候的样子又不同了,素净的脸上半点脂粉都没有,头发也只是随意用一根银簪束着,整个人安然又恬静。
“爷。”
陈彦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他眼里没看别人,只问林若青:“今天可累着了?”
听了这话,林若青又像是怪他,又像是在撒娇,温温吞吞地说:“从昨天到今天,没怎么歇好过。”
陈李氏说林若青大方得体,陈彦看林若青也是处处周到,可这会儿这句带着点嗔意,让人感受到一股子亲昵的味道。
陈彦面对着林若青的心情由是越发舒缓,眼睛里都有了温和的味道。
“等这两日过了,也就没什么旁的事情,你便也能好好歇歇了。”陈彦说。
他昨晚抱林若青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林若青的身子骨还是弱了些,又有些瘦,这两日折腾下来连他都有些疲惫,更何况她?
一旁后脚进来的吉祥从衣柜里找了陈彦的便服来,上前轻声说:“爷,更衣吧?”
她虽是开了这个口,但托着衣服却没有动,面朝的也是林若青那边。
林若青知道早上伺候陈彦穿衣服的活是躲了,这会儿多半躲不了。她上前半步,抬手正要帮陈彦解扣子,边上立着好一会儿的如意挤了上来,她低着头,脖子却微微梗着,声音听不出软硬:“夫人歇着,奴婢来吧。”
说着便伸了手利落又熟练地为陈彦解扣子,一下竟是挡住了林若青。
林若青一怔,她的意外是真的,然后林若青慢慢将手缩了回去,又往后一步,露出些退让的样子。
见状,陈彦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他捏起如意的手甩到一边,厉声问:“谁告诉你你能做了夫人的主?”
如意显然是被陈彦的怒气吓住,脸色一时煞白,身形也有些不稳:“奴婢不敢。”
陈彦哪里看不出如意的心思,她在内院侍候自己多年,林若青没来的时候这院子里最得脸的就是如意,现在恐怕是依旧将自己放在那个位置,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林若青眼里清清凉凉地看着如意。如意是为了什么,她一清二楚,不过就是为了前面说的一个“争”字罢了。
林若青看得透,因此越发不在意。她抬手重新为陈彦脱衣服,口中似是为这焦灼的气氛开解:“爷在外面奔波了一天想来也很疲惫,先换了衣服用饭吧?”
陈彦的神色这才稍稍舒缓了下来,而后不再理会如意,换了衣服与林若青一块儿出去吃了晚饭。
如意从屋里出来就红了眼睛,她站在廊下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恰好被从屋里后脚跟走出来的吉祥给瞧见了。
吉祥上前拉住如意,小声劝她:“如意,今天是你莽撞了,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并不是和软的人,你当着他的面怠慢了夫人怎么成?”
如意听了这话,眼睛里又滚出一滴泪水来。
吉祥与她一块儿往自己屋里去,继续说:“这么多年,你也晓得爷不是个记事的人,往后你侍候好了,就没别的事儿了。”
两人走到门口,如意低声说了句:“我知道的,可,”这话还没说完,如意忽然脸色一变,伸手扶住胸口,做了个干呕的样子。
吉祥愣了愣:“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我瞧你前两日也呕过,还是寻个大夫来瞧瞧吧?”
如意连吸了两口气,好歹将那股难受给压了下去,她避开吉祥的目光摇了摇头:“也就是一股气郁在胸前,歇一会儿就好了,犯不上大夫。”
外头各自散去。
主屋那边,林若青和陈彦吃过晚饭,又各自沐浴,等伺候的丫头婆子都退下去,屋里就只剩了他们两个。
陈彦与林若青面对面躺在床上,林若青忍着困意和陈彦说话,一半好奇一半应付。
“我听人说,爷还出过海,外面是什么样子?”
陈彦一手枕在头下,脸色温和:“出过,只是不远,去的不过是南边岛国,上头的人不过是比我黑了些,长相倒与宋国百姓差不多,倒是陆路往西边去,到了异域,那里的人的确与宋国大不相同,吃喝习惯也不一样。
他们有的是黑头发,不少是棕色的头发,还有黄的,甚至有红的,眼珠也是眸色各异,如同志怪小说里头的妖魔一般。”
林若青笑起来,她眼睛圆圆,声音俏皮:“我可坐不了船,小时候出去游湖,一阵风卷着浪头过来,将船晃得如同筛糠,差点儿一船人都晕在那儿了,海上的风浪更大,一定更难受了,爷出了海都能安然归来,可真厉害。”
陈彦伸手捏了捏林若青的下巴。
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只面对面说话,倒想是一对老友,将原本暗藏着的陌生感慢慢驱散了。
第二天一早,等林若青醒来时,陈彦已经不在了。
翠竹听见屋里的动静走进去:“小姐?”
林若青看了一眼外头已经大盛的阳光,有些迷糊:“这是个什么时候了?”
翠竹嘻嘻笑道:“辰时只剩个尾巴了。”
林若青从床上下来,光脚站到了地上:“那怎么不叫我?”
扶柳跟着进屋说:“是姑爷走前嘱咐过让我们今天别叫你,又说老夫人那边他会去说。”
知道林若青醒了,刘嬷嬷也跟着进了里屋,她一见林若青的样子就皱起眉来:“小姐,又是光脚站在地上,你读了那些医书,怎么就不记得一个寒从脚入的道理?特别是这女儿家,寒气一旦进了身体,生儿育女都要受影响……”
林若青最怕刘嬷嬷唠叨,当下立刻又坐回到床上,顾左右而言他,低头找鞋:“我的鞋呢?”
刘嬷嬷只好说不下去,摇了摇头拿林若青没办法。
翠竹忍着笑意弯腰将林若青的鞋摆到了她面前。
林若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自语道:“虽说早上不用去了,可一会儿吃了早饭还是得过去走一遭,这规矩可真磨人。”
刘嬷嬷到外头指挥着丫头布置早饭,屋里头翠竹与扶柳陪着林若青去了净房沐浴。
翠竹对昨天的事还有些意难平,她同林若青抱怨:“如意她也太过了些,昨天晚上那殷勤的样子,好像她才是这院子里的女主人,我就怕她抬了姨娘以后,指不定还要多张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