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充媛就再次垂下眼睛笑了笑,果然大家都是聪明人,只不过这位到底沉稳些,也厚道一点。
袁太后既来了,便正式开宴。这也是老套路了,先是皇帝皇后与佑王夫妻并敬郡王向袁太后敬酒,之后妃嫔们也依序上前。不过排在前头的几位还能单独敬酒,后头这些美人才人宝林们也就只是一齐上来行个礼罢了,袁太后哪里耐烦一一应付她们呢?
之后便乐声大起,早已排练好的歌舞都依次献上,众人观乐饮宴,甚是热闹。
敬郡王年纪小,对歌舞不甚感兴趣,没多久就坐不住了,嚷着要看花灯,看烟火。这烟火原是过年才有的,但袁太后素来疼他,宫里造办处自然也早奉承着送了一批烟火上来,此刻便在玉液池中放起来,一时间火树银花的,好不热闹。
皇帝站在殿外看了片刻,便觉得热闹得不堪。这些烟火为讨敬郡王喜欢,都极力弄得五颜六色,响声亦大,噼啪之声不绝于耳。皇帝白日里要听朝堂上那些官员们彼此辩驳争吵,晚上还要听这等喧哗,只觉得头都疼了,觑着众人不注意,便借口更衣,绕到了殿后去。
谁知他到了后头,便见廊下假山之旁早站了个人,正仰头望着天上一轮圆月出神。
这里虽也有宫灯悬挂,但数量较少,于是看起月亮便愈发觉得洁白光明。皇帝先是也仰头往天上看了看,又看了一那名嫔妃,见她手在胸前捏着个什么东西,倒似是一枚悬在颈中的压胜钱之类,不由略略起了好奇之心:“苏才人在做什么?可是想家了?”
站在假山下头的正是苏阮,闻声才吃了一惊,连忙转身行礼:“陛下,臣妾失礼了。”
中秋佳节,苏阮难免也要想一想家。不过她可不是怀念苏郎中和继母,反而是觉得有些讽刺——别人在这团圆佳节都有家人可思念,她却一个没有。母亲早逝是不必说了,苏郎中说是亲生父亲,实则也没几分父女之情,如今她惦记的,倒是远在杭州的许碧。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结拜姊妹,倒比生父更让她牵挂,这岂不是有些可笑么?
只是这话不能对皇帝说,苏阮正想含糊过去,皇帝却就着廊下灯光看了看她胸口那枚压胜钱:“这是何物?”看着就像枚普通铜钱嘛,听说她生母早逝,难道是亡母留下的?
“这是,这是臣妾的结拜姊妹所赠。”苏阮抬了抬手,露出腕上的青白玉镯子,“这才是臣妾母亲留下的东西。”
“结拜姊妹?”皇帝眼里见过多少好东西,一看便知那镯子还有几分巧意雕工,这铜钱却实在是普通之物,不禁玩笑道,“什么样的结拜姊妹,竟舍不得赠你点值钱的东西?”
苏阮顿时就有点急了,脱口便道:“陛下别看这铜钱样子普通,却是我那妹妹自小戴在身上,由她姨娘在佛前诵经八十一日,供奉过的,压病除灾,辟邪去恶。若非我们曾一同被劫持,同历生死,这般贵重的物件谁肯相赠?”
她一说完,脸色就唰地白了——糟了,说漏嘴了!
第75章 前程
敬郡王到底是个孩子, 看罢了烟花与宫灯,就对赏月没了兴趣。袁太后看他露了倦色,便带着他回转寿宁宫, 宫宴自然也就结束了。
婕妤以下的嫔妃还没有自带贴身宫女入殿伺候的资格, 因此清商只能在玉液池外头候着, 等皇后与九嫔的肩舆纷纷过去了,才见自家才人走出来,脸色在月光之下白得如冰雪一般,不由得吓了一跳。
“才人可是冷着了?”清商把带着的斗篷连忙往苏阮身上裹, 一摸她的手却也并不甚凉,便有了另外的猜测, “有人——难为才人了?”
这宫里就没有盏省油的灯。清商虽然进宫也没多少日子,却也看得清楚。袁昭仪那是不必说了,看谁都横眉竖眼, 哪怕是对着下头这些尚未承宠过的小妃嫔也跟见了敌人似的。华昭容则是另一款的, 眼高于顶,从来不搭理人,似乎多说一句就会脏了她那尊贵的裙角似的。
就这样的人,要生事那真是再容易不过了。苏阮进宫既晚, 到现在还没被皇帝召幸过,可不是谁都能上来踩一脚么。清商今日一直都吊着心呢。现在看来, 果然如自己猜测的那般不成?
苏阮却轻轻摇了摇头,扶了她的手道:“回去再说。”
清商左右看了一眼:“凌宝林呢?”来的时候,凌玉珠是与苏阮一起来的。
苏阮笑了笑:“她与别人一起走了, 咱们走罢。”凌玉珠好容易跟顾充媛说上了话,这会儿跟着顾充媛去她的玉泉宫了。
新入宫这些妃嫔们都是按品级分住。袁梅二人自是各居一宫,其余诸人却没有这个福气了。苏阮与两个宝林都被安排在明玉阁,虽说地方窄小,也略偏僻些,但却好在上头再无高位嫔妃,相对却是自由些。
当然,没有高位嫔妃同住,就意味着也没有人能巴结并推荐她们,只能等着皇帝什么时候想起来,才会召她们去侍寝;而若是皇帝总想不起来,或许也就一直得这么等下去。
苏阮回来时,其余两个宝林屋子里还都是一片安静,显然尚未回来。清商顾不得关切别人,连忙打了热水来给苏阮洗漱,一面窥着苏阮的脸色道:“今晚的烟花放得好生热闹,才人可喜欢?”
苏阮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我在殿后望月,与皇上说了些话,并未去赏烟火。”
清商一怔,顿时就是一喜:“才人见到了皇上?”还说了话?那烟花可放了有至少两刻钟,如此说来岂不是说了很久?皇上能与才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可见对才人还是颇为喜欢的,那,那是不是马上就会召才人侍寝了?
清商心里忍不住就盘算起来。今日十五,是皇后娘娘的日子,这是错不得的。不过每次皇后娘娘之后,到下一回袁梅二位应召之前,皇帝那里可能会有两三日空着,可召个小妃嫔去侍寝。上回,这个机会给了许美人,那依着顺序往下排,也该轮到才人一级了,如今宫里有两个才人,皇上说不定就……
若是这样,那可得好生打算一下,该穿什么戴什么。总得要皇上见了一次,还想见第二回才好。倒也不必打扮得太过浓艳,衣裳首饰都可简洁些,只是不能俗套……
清商这么想着,恨不得立刻就去翻翻苏阮的衣裳箱子。她们入宫之后,秋装倒是立刻就送了两套过来,却都是按制的式样,日常穿穿也就罢了,真要穿到皇帝面前去,还得自己动手或改或做。若是她今日就准备起来,大约也是来得及的。
“不必多想了。”苏阮把脸埋在热帕子里,不用看就知道清商在想什么,闷闷地道,“皇上大约是再也不会召我侍寝了。”
“姑娘说什么?”清商大吃一惊,连在家里时的称呼都叫出来了,“姑娘可别胡说!”
“我没胡说。”苏阮抬起头来,神色疲惫,却又带着一股子冷静,“我说漏了嘴,把被倭人劫持的事儿说了出来。皇上细问,我遮掩不过去,就,就说了……”
清商只觉得头顶上仿佛三伏天被人泼了一瓢雪水下来,一时间脑袋都木了,半晌才道:“姑娘把,把那六天……”当初文县令替她们遮掩,说的是倭人偷袭驿站,意图劫持沈家未过门的少奶奶,将她也卷了进去。
按此说法,她虽与倭人打了照面,却只限驿站之中那一会儿工夫罢了。这可与一出家门就被倭寇胁迫,同行六日之久有天壤之别。前者不过让人叹一声池鱼之殃,甚至还要庆幸未伤了性命;后者——却是要被人诟病名节清白的。
“可,可姑娘入宫时也,也验过了……”清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道。入宫选秀先要验身,若非完璧自不能入选,还要问家里的罪呢。
苏阮笑了一笑,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的希望:“那又如何呢?前朝有烈女斫趾,我这样的,怕不要把手足全部砍掉才好。”
清商打了个冷战。前朝礼教甚严,曾有一家女子已定了亲事,却因在街中被人扯破鞋袜,露出了右足拇趾。她自言此趾被外男所视已污,竟自己把脚趾砍了下来。后来此事传为美谈,夫家也以娶了这般一个贞节烈女为荣。
本朝虽然没有这般严苛,但苏阮这样与倭人同行六日,便是一般人家怕也不肯娶这般的女子,更遑论皇帝了。
“我说,我畏死贪死,欺骗了宣城县令和许家妹妹……”苏阮声音低了下去,“我不知皇上会不会信,但愿不要连累了他们才好。”
她转头看着清商,苦笑了一下:“我看皇上大约还是会留我一命,可,可若是他改了心意,只怕你,你就要受我连累了,对不住……”若是皇帝觉得她欺君,不但她要死,怕是家人也都逃不过惩处。清商贴身伺候,那更是逃不了性命。
清商方才的恐惧已经过去,闻言抓住了苏阮的手道:“姑娘说的是什么话!当日那些倭寇本就要杀了奴婢,若不是姑娘说动了他们,奴婢早就没了性命。如今这都多活了好些日子,还怕什么?”
苏阮也握住她的手摇了摇,低声道:“既是如此,我们两个早就相依为命,如今到哪里也一起走,就是去了地下也有个伴儿。”
清商反安慰她道:“皇上也未必就会——奴婢看皇上是仁厚——”说了两个字又连忙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皇帝可不是她能评论的。不过,进宫之后她听别的宫人说过,皇帝的确是仁厚之君,自他登基之后,宫里的宫人内侍们死得都少了呢。
苏阮点点头,微微一笑:“若是皇上肯留我一命,我们就好好地过。”在这宫里有多少一生都未能得宠的妃嫔这,她们能活,她们也就能活。
清商看她一脸安然,自己却忍不住泪流满面:“姑娘的命怎么这么苦……”别的就不说了,单是遇倭之事就根本是无妄之灾!说起来若不是苏郎中把她一个人扔在福建老家,这会儿又想起来要拿她博富贵,又怎么会有这场灾祸!
苏阮倒笑了一笑:“生我者父母,就算还他一命也就罢了。”
“那,沈少奶奶——”清商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许碧那里可以求助一二。
苏阮却摇了摇头:“妹妹离得那般远。且这是后宫之事,妹妹自己尚且有许多麻烦呢。”她轻叹了口气,“毕竟如今皇上也知道妹妹也被劫持过,若是传了出去——我还不知该如何向妹妹交待……”若是沈家知晓这件事,会不会嫌弃许碧呢?
一想到会连累许碧,苏阮便有些坐不住。她在宫里好歹是有名有份的嫔妃,便是一辈子不得宠幸,也不能将她赶出宫去。可许碧若是被沈家因此休弃,回了娘家可如何是好呢?
屋里主仆两个束手无策,屋外,一个小内侍弓腰曲背地从窗口溜开去,悄悄出了明玉阁,直奔乾清宫去了。
皇帝刚刚从皇后宫里离开。不是他不肯留在交泰殿,而是皇后婉言自己不方便侍奉,请他 “往别的妹妹宫里去瞧瞧也好”。皇帝心里明白皇后说的是谁,但他实在无心,索性就回了乾清宫。总之这一日按规矩是皇后的日子,他不去别的妃嫔宫里,也是对皇后的尊重。
皇后听宫人回报说御辇往乾清宫去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高兴。她的心腹宫人捧雪低声道:“其实,皇上爱重娘娘,娘娘又何必——”何必非要把皇帝往别人宫里推呢?皇后年纪也还不算很大,外头妇人听说还有四十岁生子的呢,皇后也还不是全无希望。
皇后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如今,陛下有皇子才是最要紧的。”至于是不是她生的,倒还在其次了。当然,这皇子出自梅姓嫔妃,那就更好。
她轻轻往窗外宁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你说,皇上没有皇子,都有谁会担忧?”
捧雪打了个冷战,不敢立刻说话。皇后的意思,分明是说袁太后未必是真的担忧皇帝无子。
这里头的东西就太多了,过了半晌,捧雪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小声道:“可是,袁昭仪不也……”若是太后不希望皇帝有子嗣,又何必要把娘家侄女弄进来呢?这分明就是想让袁昭仪生下皇子,然后……
“或许是我多想了。”皇后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太后有这个心,总比不想让皇帝留下子嗣强。
捧雪默默地替皇后取下钗钿,散了头发准备歇下。皇后忽然悠悠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道:“皇上回了乾清宫,怕是婉儿又要不悦了。”
捧雪本来就有一句话压在舌头底下,这时候再忍不住了:“若是昭容肯留在娘娘宫里——”那皇帝多半也就留下了。可梅若婉却是不肯,偏要让娘娘把皇上推到她宫里去,生怕别人看不到皇帝是宠幸她似的。
“她这性子,是不肯的。”皇后倚着床头,淡淡地道。
捧雪咬了咬嘴唇,看寝殿内其余宫人都早退了出去,只有一个守着门的捧月也是皇后自娘家带来的心腹,便跪下道:“娘娘,若是昭容有了皇子,娘娘可能抱到交泰殿来抚养?”
皇后微微一怔,并不叫她起来,只道:“婉儿身为九嫔,若生子便会升妃,可自己抚养皇子。”低位嫔妃没有自己养孩子的权力,但升至九嫔以上便有此资格了。梅若婉能自己养孩子,怎么可能交给别人养?若是女儿也就罢了,若是儿子,谁还不要紧紧抓着?
捧雪抬着头道:“那娘娘,若是昭容自己抚养皇子,对娘娘——对娘娘可是好事?”
皇后脸色有些变化:“你说什么?”声音已然低沉了下来。
她素有威仪,捧雪双手都有些发颤,却仍咬着牙道:“昭容对娘娘,并不亲近,亦,亦不敬重。”
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皇后垂眼看了她一会儿,低声道:“你起来罢。”不是一心为她的人,又怎肯说出这样的话来。
捧雪却跪着不动:“娘娘也要早做打算。”
皇后轻叹了一声:“如何打算?”
这件事捧雪其实早就想过了:“若有其他嫔妃所出,娘娘可以抱到自己膝下来养。”
梅若婉就算是位至贵妃,也不过就是侧室,她所出的孩子身份或比那些小嫔妃们的尊贵些,但也只是庶子而已。倒是皇后若抱养一个来,那抚于中宫的孩子,说起来要比嫔妃们自己养的要更贵重些。
皇后默然片刻,摆了摆手:“歇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