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得宠跟儿子争气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那些围绕了乌雅家十多年的又嫉妒又不屑的目光,终于转变成了彻底的拜服。
原本对这门亲事颇有些不情不愿,只是碍于德妃的恩宠不得不从的董鄂彭春,也眉开眼笑地让福晋接了二女儿回家小住。
乌雅太太过了五十岁的年纪了,终于见到老儿子成家立业,拉着绣瑜的手絮絮叨叨,说到激动的时候忍不住抹了眼泪:“如今我就是闭了眼,也值了。”
绣瑜哭笑不得地安抚母亲:“明明是高兴事,说什么死呀活的?”说着抓了一把宫制芝麻糖给面前粉嘟嘟的五岁女童,笑道:“玛麽还得给咱们雅丽奇准备嫁妆呢,是不是呀?”
雅丽奇是她大哥的嫡长女,自幼养在乌雅太太膝下,白胖可爱;表姐妹容貌相似,倒仿佛是个加粗加圆版本的九儿。
绣瑜头一次见就喜欢上了,恰好两个格格进来见了外祖母,一群宫女嬷嬷簇拥着三个女孩和乌雅太太去后院摘梅花去了。
屋里只剩下宛芝在炕边的绣蹾上束手束脚。绣瑜这些年养尊处优,进则谋远算深,出则前呼后拥,身上的气度早就养出来了。如今只是一身浅紫色绣杏花剪影的旗装,不着珠翠,只鬓边斜斜插着一只侧凤钗,凝神不语的时候也足以叫人坐立不安了。
她出了半晌神,才说:“我听说你母亲娘家伊尔根觉罗氏出了位人才,叫赫东的。”
宛芝心里突地一跳:“回娘娘的话,那是我娘家舅舅的幼子,资质平平,只是家里长辈宠溺,底下人才跟着说好话罢了。”
绣瑜微微一笑:“那就好,想来是本宫听差了。你的婚事是本宫指的,二弟待你可好?”
德妃是她婆家姐姐,又不是娘家亲姐,这话不真是问她房中私事,而是因嫡母娘家人向晋安求官一事敲打她了。
宛芝因回道:“二爷待妾身极好,如今除了娘家姨娘身体健康,妾身别无所求。”
她只提姨娘却不提嫡母兄弟,绣瑜笑道:“果然是个明事理的。叫本宫一声姐姐吧,日后家中就托付给你了。”
宛芝心绪激荡,行礼拜道:“长姐。”
胤禛终究是长大了。
路祭佟国纲那天,胤祚见路边一家小摊支着炉子在卖羊肉泡馍,买了的人拿块油纸垫着,坐在街边的木头板凳上大快朵颐。
他顿觉有趣,仪式结束之后偷偷叫魏小宝买了两个来尝尝。兄弟俩分而食之,果然味道不错。胤禛一时错眼不见,便叫他多吃了两口。
可街边摊不比宫里吃食干净,他当天下晌就有些恹恹的不舒服起来,晚上回宫就赖在胤禛房里不走了。
“我若回屋,嬷嬷们瞧见这个样子,准告诉额娘。好四哥,收留我一晚吧。”
“放手,你吃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额娘?”胤禛甩开他的胳膊,忍气传了太医来把脉,偷偷抓了药来煎,到底还是叫他留下了。
冬日天冷,窄床上多了一个人挨着,不用汤婆子被窝里也烘烘的,胤禛反而睡得更沉些。
然而睡得太好的结果就是一夜绮丽缱绻却记不得内容的美梦。第二天早上苏培盛敲了门,胤祚先醒,见哥哥还睡着,就呵了手来咯吱他。
胤禛翻身坐起,按住他的胳膊反向一拧,就要抖抖长兄的威风。结果一抬腿的功夫他就察觉到双腿间一片冰凉粘腻的感觉,登时一愣,缩回被窝里,裹着被子离胤祚远远的:“你,你先出去。”
胤祚不解其意,但是四哥爱讲究毛病多,经常不知为何就别扭起来了,跟个姑娘似的。他不以为意地穿衣起床,蹬了靴子就出去了:“嘿,今天有菌绒野鸡崽子汤,快点,你再不来就没有啦。”
“都给你了,随便吃。”
胤禛飞快地披衣起床,开了衣柜,扑在衣裳堆里翻找起来。
苏培盛刚巧打水进来,不解地问:“四爷?”
“嘘,来得正好,拿身干净的中衣给我。”
苏培盛伺候他换了衣裳,拿着换下来的裤子一摸,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闭嘴!还是老规矩,不许告诉任何人。”胤禛瞪他一眼。
苏陪盛哭丧着脸:“可是这已经好几回了,传太医来瞧瞧吧,别是病才好。”
“不是病……”
胤禛对自己这种状况隐隐约约有些认识,却羞于和人解释,又碍于胤祚在外头等,只喝道:“说了你也不懂,要敢叫旁人知道,仔细你的脑袋!”说罢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苏培盛垂头丧气,生怕主子有个什么不好。他打小跟着胤禛,主子奴才一同长大,胤禛待下人严苛,对他却是不薄。
苏培盛想着偷偷抹起眼泪来,却被送东西过来的白嬷嬷撞见,当即低声喝道:“混账,大过年的,挂这两泡猫尿是给谁看啊?”
宫里伺候的人不管再苦再累,也要在主子面前端起笑脸,哭是绝对不许的,一被发现少不得要掌嘴。
苏培盛又害怕又担心,略一思索还是将事情道出。
白嬷嬷听了面无忧色,反而喜气洋腮,一指点在他额上:“算你小子机灵,这是好事儿,好好伺候阿哥。”然后就赶紧往永和宫来给德妃报喜。
绣瑜听了胤禛的反应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白嬷嬷试探着问:“是不是报给内务府?再指两个宫女给四阿哥?”
“再缓缓,他正是念书养身子的时候,内务府知道了又要闹得不得安宁。宫女倒是备着的,你都带过去,调教两年再叫上来伺候。”
两年?白嬷嬷微微诧异,德主子可真沉得住气啊!
然而行动上沉得住气,语言上却沉不住。绣瑜笑着把满炕乱爬的十四抱起来举高高:“小十四要做叔叔了,日后四哥家的大侄子陪十四玩好不好呀?”
十四咬着手指看她,似乎认真地在思考大侄子是什么东西。
看着小儿子安静乖巧的样子,绣瑜却被勾起了另一桩心事,摸摸他额头叹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怎么说话。”
尤其是不怎么在康熙面前说话。现在皇子渐渐多了起来,序齿的都已经有十四个了。个个都机灵聪慧,争着抢着在康熙面前出风头。
十三十四现在,远没有老四老六当年得宠。胤祥因为是章佳贵人的长子,还得了康熙几分另眼相待。
十四却还不如两个姐姐有存在感,绣瑜一面觉得委屈了儿子,一面又有种微妙的庆幸。做不成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王,做个能吃能睡的可爱宝宝也不错。
先不提胤祚晚上还直冲冲地往哥哥房里闯,结果进去就看见四哥在灯下看书,旁边四个含羞带怯的妙龄女子,顿时觉得自己多余。
只说过了正月,一个重磅消息传遍后宫,康熙要给第二茬出生的孩子们种痘。
作者有话要说:
十四:额娘图样图森破
第84章
天花对满族人的威胁远可追溯到前明之时, 近可联系到康熙继位之由;下到黎民百姓,上到皇帝诸王, 无一不生活在其威胁之下 。
直到康熙二十年, 江西粮道参政李月桂查阅北宋古籍, 献上人痘法,人们终于看到战胜天花的希望。
第二茬这个说法是绣瑜自己安上去的, 因为经过三年的实验,在康熙二十三年的时候, 宫里年满五岁的头一茬孩子已经种过一次痘了。
当时用的还是比较原始的痘浆之法——用针刺破天花患者身上的脓包,取其脓血植入被接种者身上。
这方法危险程度依然比较高,胤祚当时是种痘的孩子中最小的一个,断断续续烧了六七日。绣瑜自己又没有出过痘, 不能进痘所照顾, 急得食不下咽睡不安枕。
这次将采取的却是更先进的水痘法——将快痊愈的天花患者身上脓疮结的痂取二十粒左右,磨碎混合牛乳包裹在湿棉布之内,放入接种者鼻中。
这种方式成功率高而且更安全, 因此年龄的要求放松到了四岁。但是前一次接种的全是皇子,适龄的公主们都没有种痘。绣瑜遂向康熙请旨。
后宫众妃都挺不以为然,觉得她多此一举。
皇太后知道了,更是心疼地搂了九儿在怀里, 像生怕绣瑜抢了孙女去似的,抱怨道:“格格们养在宫里, 轻易不见外人,哪那么容易染上病症?何苦叫她们受这个罪呢?”
绣瑜苦笑着回答:“如今她们年纪小, 将来出了阁自然要管家理事,若是跟大公主一样嫁到草原上还要打理内政、结交各部王妃,岂能不见外人?”
皇太后却犯了倔,颇有些孩子气地辩道:“北边天寒地冻,咱们满人在盛京的时候原不容易得天花,都是入了关这病才厉害起来,且不用多虑呢。”
她又捧着九儿的脸亲昵着:“难得九儿生得这样好,小脸跟那白玉似的,要是落下点疤,你做额娘的也心疼呀!”
九儿原本懵懵懂懂地在吃酥酪,闻言怯怯地往皇太后怀里缩了缩。
绣瑜不由犯了难,九儿不去,瑚图灵阿就更没理由去。小十二不种痘,她这心里那跟弦就得始终绷着,不得放松。
偏偏这个中的理由又不能为外人道,她只能遮遮掩掩地编故事:“臣妾前几日做梦总梦到有宫女身上长疮,挠得血肉模糊的。醒来以后,心里就存了个疑影儿,还是把两个孩子送去以防万一才好。”
皇太后年纪大了,很相信这些鬼神吉凶的说法,这才犹豫着点了头,还逼着她抄经做法事,才算罢了。
于是小十四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赶出了额娘的被窝。绣瑜这些天吃住都带着两个女儿,每每轻声宽慰,给她们加油打气。
九儿爱漂亮,就许以精巧的象牙玉石制品;瑚图灵阿好玩,就给予大风车小泥人西洋自行船。
又宣了姐妹俩的乳母来,八个奶嬷嬷在东间站成两排。绣瑜知道这些奶1子府出来的嬷嬷家里都是世代为皇室服务,规矩技巧都是好的,可这拈轻怕重、跟红踩白的陋习也跟着世代相传了。
若伺候的是个阿哥也就罢了。在宫里,伺候公主本就不如伺候阿哥体面,但是胜在轻松安全不容易背锅。
本以为轻松的工作却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到那避痘所去,有二三个性子急躁的就被绣瑜看出眼神躲闪回避,当即沉了脸色。
九儿姐妹俩躲在屏风后头。瑚图灵阿年纪还小不解其意,九儿的心却凉了一半,因为表现出退缩畏惧的三个人有两个都是她房里的。
她自幼深得母亲长兄宠爱,又素性不爱黄白之物,最是个手里散漫不缺钱的主儿。
平日里这两个乳母惯会装腔作势,时不时在她面前提起宫外家道艰难的话。九儿往往随手抓一把金瓜子,或者从匣内捡几颗浑圆的南珠,或是拿外头送上来的衣裳首饰贴补她们。
她们一年俸银加赏赐所得,只怕和额娘身边的白嬷嬷都不相上下。如今遇到事情,却把脖子一缩,躲到别人后头去。
绣瑜淡淡地说:“按制,陪着格格们进避痘所的是两个奶嬷嬷。你们都是出过痘的,愿意服侍格格出宫种痘的上前一步。”
瑚图灵阿身边的富察嬷嬷头一个带头上前,紧接着又有两个人跟上。为人奴婢的伺候主子,岂敢说不愿,有了三个人带头,少不得齐齐上前一步以表忠心。
绣瑜全都看在眼里,明面上只说了一句你们有心了,便叫竹月送赏。人人都得了一模一样的一锭银子,却没公布结果。
九儿出来,委屈地靠在母亲肩头,颇有些自伤自怜:“四哥手下的人都尽职尽责,连妹妹房里的人都比我的人得用。额娘,我是不是很蠢?”
“怎么会?额娘的九儿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又漂亮又聪明,只是心思都放在弹琴读书上了,不懂这人世间的弯弯绕罢了。”绣瑜笑着跟女儿贴贴脸,成功地逗得九儿去了愁容,轻轻抿嘴一笑。
绣瑜铺纸磨墨,说:“来,你想带哪两个人去避痘所,写下来。看看咱们娘儿俩是不是心有灵犀。”
九儿执笔沉思了一会儿,在纸上落下“郑嬷嬷、董嬷嬷”,恰好是第二批站出来的两人。
虽然郑嬷嬷开始不情愿去避痘所,但是在绣瑜问及的时候,还是紧跟着富察嬷嬷主动站了出来。
九儿认为她还算是迷途知返,就写了她的名字,笑道:“请额娘过目。”
绣瑜看了微微一笑,提笔蘸了红墨在郑嬷嬷的名字上画了个叉,又补上一个蔡字,却是那位爱财又惜命、最后才表态的蔡嬷嬷。
九儿不由惊讶地看她:“额娘?”
绣瑜抬手整了整她额前微微凌乱的刘海儿,轻笑道:“今儿虽然是考察嬷嬷们的忠心,但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真正要找到老实得用的人,功夫还在平日里。”
“比如同是爱财,这位蔡嬷嬷却是有个体弱多病、每月要用一根十年人参的女儿。因是个女孩,她家原说让其自生自灭。却是蔡嬷嬷拼着跟夫家闹开,独自养活了女儿。”
“而那郑嬷嬷却相反,家里有家有业,丈夫是皇粮庄头,儿子领着内务府采买碳火的差事。家里名为包衣,实则比多数旗人日子过得还好,却还是一门心思地谋取钱财。贪财也就罢了,还有会算计,私下抱怨连连,可额娘一问她反而主动了,可见野心极大,所求不小。”
“你平日若有注意过这些,便会知道二人品行优劣分明。”
九儿听得微微点头默念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驭下亦是如此,女儿明白了。”
瑚图灵阿歪在炕上听姐姐和额娘打了半天机锋,早不耐烦透了,搂着绣瑜的胳膊撒娇:“额娘,好了罢,冬日里难得这样好日头,出去玩会吧。”
两个年幼娇养的女儿要出宫独自面对天花病毒,这个当口,绣瑜无有不应的,一手一个挽了,母女三人同撵往御花园去。
老四老六两个也担忧妹妹。胤禛已经出馆即将上朝听政,出入宫禁自由了许多,便从宫外寻来各种新巧有趣的玩意儿。胤祚就负责下了学陪妹妹玩耍。
晚上尽兴而归,脱了花盆底子鞋躺在炕上假寐,绣瑜却听夏香进来低声跟竹月说着些什么,便睁眼问:“可是供奉痘疹娘娘的东西准备齐了?”
宫里的惯例,出花时要供奉痘疹娘娘,用红纸、金箔扎成车轿、小船的样子,用三牲祭拜之后焚烧,谓之送痘。
宫妃大都不识字,既迷信又清闲,因此送痘的仪式往往十分虔诚郑重。这次为九阿哥、十阿哥种痘,翊坤宫和永寿宫都备了上千的红纸轿。绣瑜虽然不以为然,也不得不跟着做样子,亲自糊了几条小船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