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甚是诧异,旋即脱口而出:“夫人,您身怀六甲不宜来回奔波——”
“去。”
简短有力的一个字逼退了所有的劝言,婢女从未见过如此强硬甚至有些无理的她,当即就噤声退下了。
翌日。
早上起来陆明蕊又腹痛过一回,却坚持要出门,贴身丫鬟蓉儿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就找来昨晚值夜的婢女问了几句,然后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眼下马车已经晃晃悠悠地驶入了内皇城,陆明蕊始终靠在窗边假寐,似乎不太舒服,见此情形,蓉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姐,前线战事这么紧张,表少爷的信晚来几天也算正常,您何必急着往宫里跑?若是动了胎气岂不更让表少爷担心?”
陆明蕊一句话就把她挡了回去:“不必说了,我心里有数。”
“是是是,您是大太医,没人比您更有数。”蓉儿嗔了一声,却对她的固执毫无办法,转手又把搭在她肚子上的薄毯拢严实了些,“以前表少爷在您身边的时候没见您多上心,现在人走了,您倒是记挂得紧。”
闻言,陆明蕊蓦地愣住了。
是啊,她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这么上心了?因为一封迟迟未到的信而茶饭不思,因为一场没头没尾的噩梦而心神不宁,这半年以来,她的肚子就像皮球似地鼓了起来,思念竟也随之水涨船高,粗粗算来,居然一刻都没有将他放下过。
这已经不像是兄妹之间的情谊了。
然而她也没空去分辨这些事情了,半个多月的失联已经让她抓心挠肝,恨不得立刻飞到前线去找他,偏偏肚子里揣了个小家伙,总是让她难受,每当这个时候她便越发脆弱,想哭,更想埋在他怀里哭。
日子太难熬。
不过与他的安危相比这些小情绪都算不得什么了,进了宫,从岳凌兮手中接过信笺的一刹那,她发觉自己的手都在颤抖。
“王城外围设有重阵,杀伤力都比之前的大很多,姐姐怀疑是拓拔家作祟,便故意暴露行踪引拓拔鹰上钩,从而将其一举抓获。后来在审问他的时候得知谢将军会有危险,王爷立即派了重兵前去支援,所幸及时赶到,谢将军只受了些轻伤。”
说着,岳凌兮将一只破了洞的香囊递给她,唇边漾起微笑。
“听说当时的情况非常凶险,是你求的护身符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因为马上就要发动总攻,他没有时间给你回信,就托姐姐将这样东西寄了回来,让你不要担心,好生养胎。说来也巧,我本来准备差人送去你府上,不料你先过来了。”
陆明蕊紧紧地攥着那枚空心桃符,泪水落了满襟,口气却无比生硬。
“就知道要我养胎,他若是回不来,他儿子我也不要了!”
“又胡说。”岳凌兮啼笑皆非地嗔了她一眼,旋即轻轻柔柔地说道,“说好他将来要进宫给遥儿当伴读的,你可不能毁约。”
陆明蕊赌气不吭声,却觉得心里比来时舒畅了一些,小家伙也不闹腾了,似乎有爹爹的嘱咐在,他不敢轻易造次。
“好了,快回去吧。”
对着岳凌兮那张温柔且满含体谅的笑脸,陆明蕊只觉温暖到说不出话来,匆匆施了一礼就离开了玄清宫,墙外青巷悠长,她却始终没有松开右手,微黏的汗液浸湿了桃符,一如她的心,潮湿得发软。
姑且就等他回来好了。
第153章 相依
天罡十四年春,楚军攻破王城,西夷亡。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宫里正在筹备册后大典,里里外外忙作一团,书凝作为皇后身边最重要的人,本来无须事事过问,但或许是因为已经期待了太久,每个细节都想做到尽善尽美,所以比别人要更加操劳一些。
某日,她从尚衣局取回了新制的冕服和凤冠,准备给岳凌兮试穿,谁知恰好碰到夜思甜来访,她便默默地立在一旁听两人聊天,谈到五十万铁骑是如何碾平那道铜墙铁壁,又是如何将残暴不仁的耶律凡拉下王座的,她们亦为之激动。
边疆终于要迎来长久的宁日了。
四年前从蒙城逃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岳凌兮始终无法忘记那些被夷军推上战场的楚国百姓,那是一场悲剧,无法避免,所幸的是,他们的后世子孙不必再经受这一切,从今往后大可牧羊入西山,夙夜点明灯。
她何其幸运,能亲眼见证这场和平的到来。
岳凌兮心中感慨万千,一时又难以言明,不知不觉便转开了话题,夜思甜跟她关系一向很好,如今又同为人母,自是有聊不完的育儿经,直到晚霞映亮了半扇窗才发觉时辰已晚,娇笑着起身告辞。
待她离开之后,岳凌兮将视线移到了那只嵌着翡翠凤羽的宝盒上,一打开盖子,赤金交织的凤冠霞帔顿时映入眼帘,层层叠叠,精致而繁复,美得令人叹息。她细抚着绸缎上面的花纹,眸底含笑,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先收起来吧。”
书凝微微一愣,道:“娘娘不喜欢这件?”
“喜欢,只是暂时用不到了。”岳凌兮见她一头雾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大军即将凯旋归来,宴席和封赏必不可少,再加上鏖战方歇,西夷那边一团糟,多的是需要花银子的地方,这册后大典还是往后延一延吧。”
听到这话,书凝顿时急了。
“那如何能行?且不说这吉时吉日是钦天监好不容易才定下的,再拖就该赶上两位小殿下的周岁礼了,便是您自己也期待了这么久,何苦为那些不相干的事情而退让?再说了,陛下也不会同意您这么做的……”
这个丫头,理由还挺多。
岳凌兮啼笑皆非地睨了她一眼,道:“晚上我会和陛下商量的。”
“您哪里是商量……”
书凝小声嘀咕着,后半句就像是含了颗枣在嘴里,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岳凌兮却有些发臊,俏脸在斜阳晚照之下隐隐飘起了两朵红云。
他爱听她吹枕边风,可在别人眼里反倒变成她欺负他了。
岳凌兮杏眼含春,亦带着几丝嗔色,暗想在这件事情上以后可不能全听楚襄的了,否则要教人笑话,然而心思刚开了个头,走廊上倏地传来了飞奔的脚步声,她眉心微拧,正要看看来者是谁,晨雾已经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娘娘,小殿下有些不舒服,您快去看看吧!”
闻言,岳凌兮呼吸一滞,旋即夺门而出。
偏殿。
往常站在外头都就听见两个小家伙的嬉笑声,今天却异常安静,岳凌兮惴惴不安地走进卧室,在那张布满小兽浮雕的圆形橡木榻上发现了他们的身影,掀起幔帐一看,楚天遥正没精打采地躺在那儿,小脸泛着不自然的酡红,像是发烧了。
“遥儿?”
岳凌兮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只觉甚是烫手,刚想把他抱到怀里看看,忽然感觉被子下面有什么东西拱了一下,她伸手一扯,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来,那条绣着云海飞燕纹的冰蓝色绸裤尤其眼熟,细看之下顿时令她哭笑不得。
“麒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天麒抬起头来,留下一排牙印和几行口水,表情非常无辜。
平时就喜欢闹,现在居然趁着哥哥生病偷偷爬进被窝里咬他,皮死他得了!
岳凌兮好气又好笑地捏了楚天麒一下,他嘻嘻哈哈地闪开了,然后坐在床榻的另一边看着娘亲抱起了哥哥,神情柔软,满含呵护。
“去请陆院首过来。”
“回娘娘,早就去请了,这会儿估计也快到了,奴婢去迎迎。”
晨雾说完就折身出去了,步履匆匆,很是着急,相比之下书凝就镇定多了,一面命人去准备冰帕子和干净的衣裳一面低声请示道:“娘娘,要不要派人告诉陛下?”
“暂时不要。”岳凌兮感觉到怀中烙铁般的温度,声音不无担忧,“你先把麒儿带出去,免得他也染上热症了。”
“是。”
书凝回身拿了一个木制的机关松鼠在楚天麒面前晃了晃,趁着他被分散了注意力,飞快地把他从床榻内侧捞了出来。楚天麒素来喜欢跟她玩,也就没有因为跟娘亲哥哥分开而闹别扭,捧着玩具就出去了。
大大小小一走,房间里顿时变得空旷起来。
楚天遥沉沉地趴在岳凌兮的肩窝里,似乎很不舒服,浓密的睫毛弯成一道扇影,无力地垂低,岳凌兮从没见过他这么病蔫蔫的样子,心里已是非常难受,偏偏他不哭也不闹,实在令她欣慰又心疼。
“遥儿,肚子痛不痛?”
岳凌兮温言软语地询问着,又怕儿子听不明白,就在他的小肚皮上点了两下,楚天遥没吭声,只是轻轻地摇了下脑袋,见状,岳凌兮面色微舒,又小心翼翼地亲了他一口才继续说话。
“别怕,陆爷爷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小丸子,都是给生病的小朋友吃的,等下他来了娘问他要一颗,你吃了之后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她话音刚落陆珩就到了,诊治过后他立刻针对楚天遥的病情开了方子,未几,太医院的人雷厉风行地送了药来,考虑到是小朋友服用,所以特地将丸药换成了汤药,还贴心地配了一小瓶甘草液佐以服用。
不过即便如此,对于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而言还是难以下咽,岳凌兮在喂楚天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连哄带骗的准备,谁知药刚送到嘴边他就干干脆脆地吞了一大口下去,眉头都没皱,愣是把岳凌兮给看呆了。
“娘娘。”含烟在边上笑着提醒了一句,尔后又称赞道,“小殿下龙章凤姿,连喝药都不吵闹,到底是与常人不同。”
岳凌兮回过神来,一边抚摸着儿子又黑又软的发丝一边柔声道:“我宁愿他不生病,也好过在这种事情上胜人一筹。”
说话间,楚天遥又喝了大半碗乌黑浓稠的药汁,小脸苦得皱成了一团,岳凌兮在一旁看得实在揪心,火速喂完了剩下的几口就哄他睡觉去了,夜幕降临之时,皓月繁星悄然点缀了他的梦,令他在高温的肆虐中安然酣睡。
夜半,处理完政事的楚襄回到了寝宫。
月朦胧,移花上栏杆,剪影深处隐约还亮着一盏豆灯,他微觉奇怪,转脚便踏进了偏殿,却见一贯早睡的爱妻还坐在榻旁,神色倦怠。
“怎么了?”
楚襄迈步上前,右手才触碰到岳凌兮的肩膀,她便一脸愁色地看了过来。
“遥儿发烧了。”
听到这话,楚襄顿时眉头一拧,甩开衣摆就坐到了床沿,又用手背探了探楚天遥的额头,确实感觉到不同寻常的高热,本想多问几句,瞧见岳凌兮那难看的脸色,薄唇微微一抿便将她揽入了怀中。
“你去洗个澡,我守着他,再过半个时辰若是还不退烧,我让太医院的人都过来。”
“别惊动了父皇母后……”
岳凌兮左右顾虑,踌躇着不肯动,结果被楚襄半劝半哄地推走了,临了,在净房门前回望了好几次才犹犹豫豫地进去了。
孩子生病,真像是挖了她的心头肉。
然而惦念归惦念,人的体力终究是有限的,照顾儿子大半宿,岳凌兮早就疲惫不堪,进了莲池之后没多久就靠在晶石叶片上睡着了,再一睁眼,天都快亮了,她急急忙忙地擦身出来,一头乱发尚在滴水,冲到卧房之后却陡然刹住了步伐。
“……夫君?”
岳凌兮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甚少与儿子亲近的楚襄此刻竟然抱着楚天遥在殿内来回晃,一只手还搭在他背上,偶尔轻轻地拍抚一下,熟练又自然,而楚天遥也褪去了早慧的外衣,像个普通孩子一样软软地趴在父亲身上,并执着地抱着他的脖子,生怕他将他放下。
一时之间,她内心潮浪翻涌,可还是很担心儿子的病情。
岳凌兮快走两步来到他们面前,不敢乱碰楚天遥,也不敢大声讲话,只能压着嗓子悄声问楚襄,“他还烧着吗?”
楚襄勾唇一笑,跟着侧了侧身,楚天遥的脸就这样露了出来,细细看去,那双大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瞅着她,就像亮晶晶的宝石一样。
儿子醒了?
岳凌兮立刻摸了摸他的手掌心,尽管一片潮湿,但已经恢复正常的温度了,她把指尖伸进去的时候他还会有意识地回握,力度虽小,却足以令她欣喜若狂。
“遥儿……”
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落下,岳凌兮忍不住长舒一口气,连眼角都有些发潮,楚襄知道她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此刻必定不好受,遂伸出手臂将她和儿子一并搂在了怀里。
“没事了。”
岳凌兮不说话,只低下头亲了亲儿子白皙的小脸,动作小心而又满怀珍爱,就像是对待心中的至宝一样,楚襄见状,也在她颊边落下了一吻。
谁说她会像她娘那样?
温情缱绻之际,楚襄有意引导儿子去抚慰岳凌兮那颗受惊的心,于是朗笑着问道:“遥儿,爱不爱娘?”
楚天遥闻声抬头,眸心跟着微微一动,犹如被贪玩的鱼儿激起了水花的小溪,清澈而闪亮,可就在他即将开口之时,旁边忽然传来了清脆的叫声。
“爱!”
两人惊得立刻低头,在脚边发现一个笑得口水淌了一地的小肉球,而且他的半边屁股还露在外面,不偏不倚,恰好对着亲爹的脸。
他是什么时候爬进来的?
岳凌兮在惊讶之中蓦地笑出声来,随即弯腰抱起了楚天麒,柔声道:“娘也爱你。”
楚天麒乐了一阵,扭头看见近在咫尺的楚天遥,先是眸光一亮,接着就扑上去咬住了那只肥肥嫩嫩的胳膊。
“麒儿!”
岳凌兮倒抽一口凉气,刚要出手阻止,谁知楚天遥若无其事地甩了甩胳膊,楚天麒就这样扑了空,人也差点栽向地上,然而缓过来之后又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试图再次咬上那只胳膊,楚天遥又将他甩开,来回数次,乐此不疲。
这俩孩子……平时都是这么玩的?
饶是楚襄也有些目瞪口呆,转头看向岳凌兮,却见到她一本正经地跟他们讲道理,怪的是两个小兔崽子虽然你来我往闹得正起劲,对娘亲的话却十分听从,她稍一皱眉,两人立刻就老实了,用同样水灵的大眼睛看着她,乖巧得像是两只兔子。
“好了,你们跟娘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