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明白。”裴昭屈身告退。
此时药也晾得差不多了,温温的刚好入口,岳凌兮用银匙搅拌了几下,然后捧着碗坐到雕花木床的边缘,细声道:“陛下,把药喝了吧。”
楚襄低咳了几声,接过碗一口喝光,刚放下手一颗乌梅就凑到了嘴边,他顿时啼笑皆非。
“怎么,你当是哄小孩?”
岳凌兮有些奇怪地问道:“陛下虽不怕苦,可那味道留在嘴里总归不舒服,吃颗梅子调剂一下不好吗?”
话音刚落,她嘴里就被塞了一颗。
“你吃朕就吃。”
说完,楚襄就着她的手吞下了梅子,嘴唇触及她柔嫩的指尖时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要把上面残留的汁液也吮吸干净,她以为他还想吃,忙不迭把手指从湿热而滑腻的唇间撤出来,转身又拿了一颗递过去。
“喏。”
楚襄的脸顿时黑了:“岳凌兮,你把朕当成那只蠢熊来喂是不是?”
她正儿八经地摇头:“怎么会?喂襄襄的时候我都不敢把手伸进去,怕它不小心咬到我,陛下又不会咬人,当然不一样。”
楚襄被噎了个半死,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是,朕不会咬人……”
照这么下去,风寒好了也得被她气出心病来。
岳凌兮眨了眨眼睛,似乎看出他面色不善了,于是端起碗准备告退,临走时不忘替他掖好被角,又把烛火剪暗了些,然后回身说道:“陛下,您休息吧,我就在外间候着,有事叫我即可。”
“天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让她们来守夜。”
这几天夜里楚襄咳得厉害,太医嘱咐过要随时进药,所以岳凌兮就时刻守在床边,有时困得紧不小心睡过去了,楚襄见她趴着难受就想把她挪到身边来,谁知一碰就醒了,说什么都不肯再睡,最后索性躲到外间去了,愣是把楚襄气得要命。
如此一来,他干脆不要她守夜,昨天是听了话,今天却道:“还有些折子没有整理完,明天您醒来要看,我弄好了再回去。”
楚襄叫住了她,道:“横竖朕现在也睡不着,你去把那些理好的拿过来,念给朕听。”
闻言,岳凌兮凝眸观察他片刻,觉得他精神确实好些了,这才去外间拿了一摞折子来,数量不多,显然还是想让他尽早休息的,楚襄看在眼底,嘴角微微勾起,未置一词。
“这些都是比较急的,您看是先简单批注一下还是……”
“朕说,你来写。”
岳凌兮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回道:“可是我的字与您的字不一样……”
换做别人肯定要被如此僭越的行为吓得连呼不敢了,她在意的却是这一点,实在让楚襄哭笑不得。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把她扯来身边坐好,然后甩出一个字:“念。”
她没辙,只好取来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卫颉将军启奏,近日来驻扎在狮城的夷军小动作不断,数次将细作扮成难民混入逐浪城中,皆被我军识破,如今改行骚扰战术,经常派出小规模的骑兵队在附近游走,伺机窃取情报并偷袭百姓,臣大胆估测,很快他们就会发动全面进攻,故请求调派雁门关守军暗伏于两城之间,给予尔等迎头痛击。”
“准。”楚襄没有犹豫,却略微皱了下眉头,“这个卫颉,哪里都好,就是不懂得变通。”
岳凌兮用朱砂笔在折子末尾写了个准字,有种刻意模仿楚襄的感觉,看起来却歪歪扭扭的像鬼画符一般,楚襄哑然失笑,右手从背后绕过去握住她的柔荑,把剩下几笔描得规整了些。
“横竖岂是你这样写的?起笔要蕴力,末梢再稍微压一压,有个轮廓才好看。”
她瞧着上半截跟下半截差异巨大的那个准字,莫名有些黯然:“陛下之字矫若惊龙,我这辈子兴许都难以学到其形神。”
“你先在朕身边待上一辈子再说。”
楚襄贴首低语,唇息烧得她耳垂滚烫,她微微偏过头,差点就擦上了他的唇,两人就这么近距离地对视着,呼吸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变得无比漫长,犹如檐下雨珠,桌角更漏,一点一滴俱是诱人的折磨。
“好。”
没有跟他扯什么宫规礼仪,也没有曲解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就只有一个干脆的好字。
若她的岁月光阴有意义,她愿意献给她的故国,她的陛下。
楚襄只觉得胸腔里那股气从来没有这么顺过,当下心情大好,揽紧了她的腰,然后扬起下巴冲边上一指,道:“下一本。”
岳凌兮从善如流地翻开,发现是幽州那边呈上来的,依然是申调物资和银两的请求,楚襄一一批准,又召来薛逢春连夜送去户部,这才算告一段落。期间岳凌兮忽然想到另一件与此有关的事,就顺带提了几句。
“陛下,宋阁老先前还上了一本折子,说是幽州灾情严重,民众陷于水火之中,他想在王都举行义卖,筹资为灾民捐款。”
“宋正鸿?”楚襄对他的善意之举似乎并不意外,随口就应下了,“准。”
“那我这就去外面找出那本折子来给您批。”
“顺便从博古架上挑两件东西吧。”楚襄倚回了鹅毛软枕上,声音略显慵懒,“他摆这么大阵势,朕总得表示表示。”
岳凌兮垂眸细思片刻,道:“陛下,我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楚襄意料之中地低笑:“朕不是说了挑两件么?一件是朕赐的,另一件算你贡献的。”
“那怎么行?人家一看是宫里的东西就知道不是我的,陛下这是要让我当众出洋相。”
“朕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他们还敢来问朕不成?”楚襄口气霸道,透着不可一世的傲岸,可在见到她仍是一脸的不情愿之后又蓦然变软,“你拿着这些东西去一趟义卖会,也算是出力了。”
他把这差事交给她了?
自进宫以来她做的多半都是些琐碎之事,难得接到这么正式的任务,于是立刻冲他点了点头,带着淡淡的欢欣说道:“那我这就去挑,稍后再拿来给您过目。”
“去吧。”楚襄望着她娉婷远去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第23章 义卖
在王都百姓的眼里宋正鸿是位慷慨大方又仁慈的老人,原先当官的时候就做了不少有利于百姓的好事,后来致仕在家也不忘初心,经常让家仆去城外施粥赠衣,广结善缘,而仆人也是极有修养的,待人接物都十分温柔,为他赢得不少赞许,所以百姓暗地里都称他为活菩萨。
这次的义卖会在宋家别苑举行,朝中大小官员去了不少,岳凌兮刚下马车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恰好那人也认出了她,于是走上前来淡笑着打了个招呼。
“凌兮,好久不见。”
岳凌兮敛衽道:“夜大人万安。”
夜言修极快地伸手将她扶起,俊容依然带笑,声音却压低了许多:“凌兮,你现在的身份是夜家的庶女,与我算是堂兄妹,切不可露出如此生疏的模样,以免教人看出不对。”
岳凌兮一怔,下意识扫了周围一眼,发现宾客都在陆续踏入宋府,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到他们,这才回过头略含歉意地说道:“是我忘了,多谢大人提醒。”
“无妨,我们进去吧。”
说完,夜言修率先转身朝宋家大门走去,留下一个高挑的背影,今天他未着官服,身上也没有别的配饰,暗色花纹的锦袍加上一把折扇显得既简单又柔和,已非当日在军营中那样锐气外露,书中所说的君子如玉,温润而儒雅,应当就是他这样吧。岳凌兮像是重新把他认识了一遍,待他快要走远了才恍然回神,稍稍加快脚步跟在了后面。
不久,二人步入中庭,一名穿着百蝶裙的女子分花拂柳而来,与宾客们逐一见礼,并吩咐仆人将他们妥善安置,一举一动都彰显着主人家的贵气和礼貌,赢来许多称赞之声,说是八面玲珑也不为过。
只是那条裙子怎的如此眼熟?
岳凌兮正回想着是在哪里见过,女子蓦然回首,一张娇艳的容颜就这样撞进了眼底。
怎么会是她?她也姓宋,难不成……
就在岳凌兮满脑子雾水的时候宋玉娇已经袅娜地走了过来,冲他二人微笑道:“不知夜大人和夜修仪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望二位莫要介怀。”
“宋大人,平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如此客气我们可要被吓走了。”
夜言修开起玩笑来甚是温和,嘴角还噙着一丝浅浅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饶是宋玉娇这种见惯世面的贵女都不免有些赧然,抿了抿小巧的红唇才细细出声:“兵部侍郎与中书舍人差了何止一截?大人说是同僚,实是抬举玉娇,玉娇越发不敢怠慢了。而修仪来头就更大了,光是后头带着的东西玉娇恐怕都要拜一拜,沾沾天恩呢。”
她以退为进,把一番恭维之词说得巧妙又有趣,连岳凌兮这样不喜欢逢迎拍马的人都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可见当真是圆滑,不过幸好有夜言修在,否则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回宋玉娇。
“还说不敢怠慢,三言两语把我俩取笑了个遍,再这样,我可要去找阁老说理去了。”
看来她果真是宋正鸿的女儿。
天色放晴,夜言修满目俱是云散日出的暖意,尤其是在这种略显熟稔的口气下,越发诱人春心萌动,好几个路过的女官都朝这边投来了羡慕又妒忌的眼神,恨不得自己也能与这位高不可攀的青年才俊搭上话,即便不能,像岳凌兮那样伴着他走也不错。
宋玉娇察觉到再这么聊下去恐怕要遭人非议,自动退离一步福了福身,打趣道:“大人要告状总得先进去吧?”
夜言修明白她的意思,顺着话头接道:“好,那我们就先进去看看了。”
说罢,他就领着岳凌兮往水榭那边去了。
宋家的这座别苑位于郊外,占地颇广,光是水榭就比普通百姓的宅子还要大,而且设计得非常巧妙,几座石砌的亭子围拢成一圈,呈六角形,覆着琉璃瓦,翘着鹿角檐,中间搭建了一个水上石台,分别有六条白桦木拱桥通往水榭,栏杆上缠着轻薄的水缎,临池摆荡,远远望去就像一朵盛开的兰花,意象甚是不俗。
义卖会就在这里举行。
夜言修和岳凌兮入座之时皇亲贵胄已经来了不少,几座亭子里都快坐满了,众人聊得甚是兴起,笑语喧腾,绕梁不绝,一派和乐之象。
有别于其他人,管家宋哲亲自将他们领到了二楼的露台上,视野开阔,阴凉僻静,是绝佳的观景处。二人落座之后下面有人看到了,心里略有不平却不敢乱嚼舌根子,毕竟一个是夜家家主,一个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宋正鸿给予些优待也是理所当然。
茶水和冰果陆续端了上来,诸如荔枝凉糕、金橘雪泡、砂糖冰雪元子之类应有尽有,满满堆了一桌子,夜言修贴心地把小姑娘爱吃的甜点和果盘都推到了岳凌兮面前,自己则拿了杯碧螺春来喝,待一杯饮尽,转眸看向岳凌兮,却发现她独独挑了那杯梅子水。
“喜欢喝这个?”
岳凌兮却摇了摇头:“夜家牙行的梅子水好喝,这个只是做得像。”
俨然一副上当受骗的口气。
闻言,夜言修唇畔挂起一抹真切的笑,宛如风过溪涧,教人心畅神迷。
“夜家的生意之所以能做这么大可不是靠了太上皇和陛下的偏护,以诚待人是根本,这梅子水虽然是最普通的待客冰饮,却是调了玫瑰、木犀和珍珠粉的,光是成本许多人家就承担不起,更别提味道了。”
岳凌兮赞同地点了点头:“你们夜家确实财大气粗。”
夜言修哭笑不得,再次纠正她:“是我们家。”
她咀嚼着这几个字眼,莫名暖漾心田,随后忽然就想到了远在深宫的楚襄,是他赐予她这一切,即便只是个虚名,她依然非常感激。
思绪飘荡之间,义卖会正式开始了。
宋正鸿作为主办人,又是捐出藏品最多的人,自然要先行上台致辞,岳凌兮远远望去,只觉得这个年过六十的老者精神矍铄,体格硬朗,说起话来更是中气十足,把许多年轻人都比了下去,浑身上下更是散发出浑厚的气蕴,宛如泰山一般。
来之前倒是听了许多他的传闻,譬如在任时未能进入内阁,百姓都为他叫屈,又譬如膝下无子,最疼爱幼女,这些碎片无论如何拼凑都不及见上一面的印象来得深刻,现在看来,宋玉娇的气质多半都承袭了他的。
发言总归是些套话,接下来的义卖才是重头戏,在众所期待之下,第一件藏品由婢女端上了石台,揭开红绸布一看,原来是盆名贵的楠木仙人根雕。
六座亭子里的达官贵人开始出价,不过都是点到为止,气氛极为融洽,毕竟这是为灾区百姓做贡献,出多出少都是心意,只要不折损了原主人的面子就行。
如此一来竞拍速度就变得比较快了,一眨眼就到了第八件藏品,夜言修先前一直漫不经心地品着茶,这时忽然举牌竞价,岳凌兮没注意唱名便低下头去翻花名册,这才发现是一串紫白骨玉珠手链,说巧不巧的,另一边的顾靖夷也举了牌子。
“哟,二位官爷可真是默契!”竞拍师满脸堆笑,神态略显谄媚,“这种紫玉难得一见,二位官爷实在是好眼光,可惜仅此一串,不知要花落谁家?”
话音刚落,夜言修出人意料地撤了牌子。
“大人为何又不要了?”岳凌兮奇怪地问道。
夜言修侧眸看向她,淡淡一笑道:“修仪不知,我二人竞拍此物多半是为了同一个人,既如此,谁拿下都是一样。”
岳凌兮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是为了顾夫人?”
夜言修颔首,满含宠溺地说:“甜儿小时候身体不好,请了相师来看说是命里缺金,后来伯父花重金订做了一个铃铛给她带在身上,果然日渐好转,而她自己也甚是钟意这些闪闪发光的小玩意,所以我们出门在外碰到了就会给她买回去。”
“原来是这样。”岳凌兮不再发问,把注意力又放回了新的义卖藏品上,心里的天平却开始渐渐失衡。
在她印象中母亲是个温柔贤惠的人,平时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是典型的江南水乡长大的女子,唯一一次与父亲红脸是因为小妹高烧不退,而本可以用来救急的田租却不知踪迹,后来她才知道是本家的人做主把地卖了,压根没有问过他们,哪怕其中有父亲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