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君记——漪光
时间:2018-11-08 12:03:15

  岳凌兮拉低视线,这才发现自己的碗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都是她爱吃的菜。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默默地享用着美食,再也没有朝那边看过,但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搁筷的声音,楚襄抬眸看去,只见岳凌兮把没怎么动的饭菜稍稍推离面前,然后垂眉敛目地说道:“陛下,我吃好了,容我先行告退。”
  说罢,她也不等楚襄同意,径自起身下楼了。
  平时她是最懂规矩的那一个,何曾有过如此不敬的时候?但楚襄没有任何怪罪之意,因为他心里明白,她是没有精神来应对这些事了,那桩灭门之仇一出现就像山峦般将她压得几近窒息,离江州越近那股压迫感就越重,她需要时间也需要空间去消磨,而他能做的就是尽全力地包容她。
  何况在他们之间,这些虚礼缛节本也不算回事。
  书凝跟了一路也摸清楚两位主子的脾性了,遂请示道:“陛下,奴婢是不是……”
  “去吧。”楚襄摆摆手,不忘低声嘱咐,“她多半是自己走回客栈了,你仔细跟着,路上别出什么事。”
  “奴婢省的。”书凝福了个身,亦匆匆下楼去了。
  事实证明楚襄猜得一点都不差,岳凌兮是想自己静一静,但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影卫开走马车而把楚襄丢在这里的,她只会独自离开,哪怕从酒楼到客栈要走很远一段路,路上人潮拥挤,嘈杂不堪。
  有时他真希望她不要这么懂事。
  想让她再娇气些,再无理取闹些,或是冲他歇斯底里地发泄一次,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心中始终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即便他百般澄清她是无罪的,允她各种特权,一时半刻仍然难以消除。
  不过不要紧,来年岁月那么多,这些不属于她的负重,他迟早会替她一一卸下。
  回到客栈的岳凌兮在自个儿房间一窝就是一下午,楚襄也没有露面,就坐在隔壁翻阅着从王都送来的奏报,两人之间仅仅一帘之隔,却无任何交流。
  是夜。
  月凉如水,斜照入室,映着床帏深处浅浅入眠的佳人,一片静谧安适,然而一抹黑影却在此时落座于床沿,俯下身去吻了吻她的额头,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兮兮。”
  岳凌兮睁开眸子,神智仍处于混沌之中,一缕轻盈的松木麝香味从鼻尖飘过,霎时令她清醒了些,不由得低唤道:“陛下?”
  屋内没有点灯,素淡的月光下,她侧伏在枕头上的小脸白里透粉,不知有多诱人,声音也透着刚刚睡醒的娇软,就像是小孩子一般,镇日里听惯了的陛下二字,此刻听她叫来竟是格外动人心弦。
  楚襄轻声应着,忍不住又蹭了下她的脸颊,这种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实在太好,几乎令他忘记半夜叫醒她的初衷。
  岳凌兮被他下巴上的短须扎得一阵刺痒,不禁微微向后躲开了一些,这才发现他容装齐整,神采奕奕,完全不像是要睡觉的样子,她奇怪之余极为聪慧地问道:“陛下,我们要做什么去?”
  闻言,楚襄扬唇一笑,在这晦暗的夜色中甚是幽魅摄人。
  “我们趁夜南下。”
  星月当空,亭台楼阁一片明暗相错,城中寂静的大街上忽然响起了嗒嗒的马蹄声,踩着星屑枝影向郊外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阗黑的尽头。
  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了些凉意,楚襄刻意让岳凌兮坐在了自己身后,免得受凉。他扬缰叱马之时座下颠簸,她便默默地从后面圈住他紧实的腰,然后偏过头安静地看着沿途的风景,渐渐的,湿润的沙地取代了青石板路,两旁的参天大树也已远去,一条细长的栈桥横于眼前,湿气扑面而来。
  竟是到了渡口。
  江上还泊着几条小船,点点渔火倒映眼中,成了黑夜之中最闪亮的那一处,而他们的船就停在栈桥边,流胤和书凝早已提前到达准备好一切,此刻正站在岸边恭候着他们。
  难道是要乘船南下?
  岳凌兮甚是惊讶,先前她只当是要避开那些眼线所以才半夜出发的,谁知楚襄比她更出其不意,直接打乱了原定的行程改走水路,一旦这条船入了灵江怕是再难觅得一踪半迹,等那些人追过来,唯有望着滔滔江水捶胸顿足了。
  她尚在暗自感叹,楚襄已经率先下了马,站在侧面朝她伸出了手臂,她翻身跃下,恰如飞鸟投林,将她抱个满怀的一瞬间他的眼神亦变得柔软,把她放下之后手也没有松开,就这样紧紧牵着上了船。
  晚来风急,水浪迭起,这一叶扁舟宛如迅影划过江面,大有江海寄余生的感觉。
  有哪里不对。
  岳凌兮走上船头极目远眺,发现视野渐行渐阔,两岸密林都在疾速后退,黛蓝色的天幕向四面八方无止境地延伸,在水平面的尽头连成一线,与夜色交融,未过多时,周围已经看不到一条渔船了。
  她自幼在海边长大,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他们不是要顺江南下,而是要出海!
  像是要印证她所想似的,楚襄从后面走过来揽住她的腰,轻问道:“还有很长一段水路要过,困不困?”
  她摇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佩服:“陛下此计甚妙。”
  灵江并不流经江州,他们下了船之后还是要走一截陆路,若是有人提前在几个岸点设伏,一样可以追踪到他们,可出海就不同了,东海海域辽阔,沿岸六州有二十多个港口,想查也查不完,应该是能彻底甩掉那些尾巴了。
  楚襄的声音却是凝结如冰:“妙不妙,要等到了江州才知道。”
  岳凌兮一阵默然。
  后半夜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出海口,水流湍急,劲风划面,呼吸之间尽是咸腥的气味,难以忍受,可上了海船行驶到海中央之后反而风平浪静了,入眼尽是轻涛拍桨、水天相接的景色,岳凌兮站在船头不由得看入迷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肩上忽然搭来一件厚绒披风,她转身去看,却被人拥进了怀里,暖意层层叠叠地渗进肌肤之中,浑身都炙烫了起来。
  “我还是头一回出海赏景。”
  楚襄在她耳畔轻语,低沉的嗓音几可迷人心智,岳凌兮抬起头来,只觉他眼中含了漫天星光,璀璨耀人。
  “我……也是头一回。”
  生于海边,却因家贫从未踏足过海域,岳凌兮内心有种无法言说的失落,整个人的状态也更加低迷,楚襄搂紧了她,忽而挑唇一笑。
  “那正好,我看我们两只井底之蛙凭栏赏月倒也相衬得很。”
  岳凌兮垂低双眸,语声黯然:“陛下饱览群书,博闻强识,早年又随夜将军四处历练,怎会是井底之蛙?”
  楚襄凝视着她,眸中柔光倾注,“遇见你之前我就是,心中只有黎民社稷,天下大爱,说是圣人也不为过。”
  她不太明白:“那遇见我之后呢?”
  他勾唇哂笑:“始知圣人亦有欲望。”
  作者有话要说:  襄襄开启嘴炮模式~
 
 
第38章 乘船
  卯时中,第一缕晨光从东边的天空洒下,映得海面波光粼粼,也映亮了船舱的一角,岳凌兮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她坐起身来,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垂着珍珠的水榻,薄如蝉翼的绡帐,还有许多块三角琉璃拼起的花窗,无不透着独特的风情,她凝滞片刻,尔后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了泊州,正在乘坐海船南下。
  是了,这鲛绡东珠、琉璃水榻哪一样不是东海的特产?
  只不过她对这房间还是完全没有印象,似乎昨夜一直待在船头赏月,至于是何时睡着的又是如何进来的,她一概不知。
  大概……又给陛下添麻烦了吧。
  思及此,她立刻拧身下床,随意趿了双鞋就推门而出,行至走廊尽头,不期然听到了船头那边传来的喧哗声。
  “满哥诶,你的网子下了有蛮久了吧?可以收哒咧!”
  “好嘞!”
  两艘相邻的海船上一老一少正在用方言隔空喊话,话音刚落,年轻人猛然扬起精壮有力的双臂,一张巨网霎时跃水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然后落在了甲板上,凝眸看去,里面居然装满了鱼虾蟹贝,兀自蹦跶个不停,溅得到处都是水。
  对面的渔老见他收获颇丰,忍不住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可以嘛,学得很快!”
  年轻人谦虚道:“是老人家告得好。”
  闻言,渔老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一块去了,似乎甚是受用,待平静下来他忽然伸手指向年轻人后方,道:“满哥,那是不是你的小堂客哦?怎么穿那么少站在那里,海上风好大的咧!”
  年轻人蓦然回身,与她遥遥相对,四目纠缠。
  岳凌兮整个人都呆住了——那个赤膊上阵撒网捕鱼的人居然是楚襄!
  以前只知他夷语十分流利,却没想到江南地区的方言也能随口就来,然而更让她惊讶的是他的打扮,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一套粗布衣裳,裤腿高高卷起,上衣围在腰间打了个结,看上去与普通渔夫无异,可当他迎着晨曦向她走来,每近一步,她的呼吸就困难半分。
  不是没有见过他衣衫不整的样子。
  平常在玄清宫早起的时候,他一贯是衣带不系玉扣不合就晃出来了,六块腹肌明晃晃地扎进她眼底,那种凹凸不平又极具纹理轮廓的感觉不知有多吸引人。今天较之更甚,他浑身挂满了晶莹的水珠,随着步履轻轻颤动,旋即散作千丝万缕的金线一路直下,越过高低起伏的山丘,最后浸入衣料戛然而止。
  她心头忽然奇痒,好想解开他的衣服一探究竟。
  胡思乱想的当头,楚襄已经来到身边把她箍进了怀里,双臂精壮而结实,硬得像磐石一样,还混杂着尘汗和海水的气味,她非但不嫌,还悄然感受着那种鼓鼓囊囊的触感,眼睫微微垂低,不知在想什么。
  这可不是小马屁精该有的反应。
  楚襄知她心情低落也就没有提别的,只低声问道:“怎么衣服也不披一件就出来了?”
  岳凌兮的眸光轻轻浅浅地落在他身上,道:“陛下还不是这样。”
  “我是习武之人,你跟我岂能相提并论?”楚襄啼笑皆非,却是松开了怀抱把她往船舱里推,“进去等着,一会儿中午有好吃的。”
  岳凌兮杵着没动,看了眼他身后那群乱蹦的鱼虾,轻问道:“陛下素日里最不喜欢吃鱼,怎么忽然对捕鱼来了兴致?”
  “我来江南走一遭,总不能空手而归。”
  楚襄朗然一笑,看似是在说玩笑话,岳凌兮却听出了双关之意。
  不捕鱼,便无法体察民情,不察民情,又何以知晓渔民之苦?
  他不远千里跋涉而来,不光是为了查岳家的案子,更是为了看一看在他的治理下世道是否太平,百姓是否安乐,他所有的出发点皆源自与生俱来的责任感,他的理政之睿和爱民之心完全超出了她对于明君的认知,他的满腔热血教她沸腾,而他一心一意为她剔罪昭雪的举动更是让她日夜难平。
  这天下,就只有一个这样的陛下。
  若是能早些与他相识就好了。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岳凌兮微微一惊,脚下跟着倒退了几步,脱离了楚襄的怀抱,瞧见他眉头扯了一下,她低下头小声道:“我先回房梳洗了。”
  说罢,她骤然转身进了船舱,长裙摆荡,在空中留下一串涟漪。
  海上日出总是比其他地方要快,不消片刻,海面上已是一片金光闪闪,璀璨耀目,到了正午时分更是照得人睁不开眼,在外面站一会儿便觉得周身暖洋洋的,分外舒爽。
  影卫们在甲板上支起了伞纱,既透气又遮光,两人的午饭就在这里吃了。
  也不知流胤从哪儿请来的厨子,不但南方菜做得好,连海鲜也不在话下,楚襄捞上来的东西一个都没落,什么芙蓉蟹斗、羊肚菌煎扇贝、翡翠虾仁,个个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鉴于这些东西剥起壳来太费时间,书凝便洗了手过来伺候着,楚襄却让她退下了,此起彼伏的海浪声中顿时只剩下默然相视的两个人。
  “江南十月的膏蟹最是肥美,不知我今日捕获的这些如何,试试看。”
  楚襄挑了只个头比较大的放进岳凌兮碗里,又亲自斟了两杯菊花酒,霎时香气四溢,再转回目光,却发现她兀自戳在那儿发愣。
  “怎么了?不喜欢吃?”
  岳凌兮抬起头来,竟是满脸困惑:“陛下,这个要怎么吃?”
  生长在海边的她居然连螃蟹都没吃过!
  楚襄气息微滞,心口被某种坚硬的东西扎得刺痛不已,却未露出丝毫异样,只把螃蟹又拎回了自己这边,一边慢条斯理地拆解着一边教她怎么弄。
  “喏,从肚脐这里下手,逆着方向与蟹壳同时掰开,再把腮和心都去掉,掰成两半,肉就露出来了。”
  楚襄仔细地剪开了蟹身外面包裹着的硬壳,又剔掉中间的透明薄片,然后才递到岳凌兮面前。白花花的蟹肉一阵颤动,上面那层金黄流油的蟹膏已经快要淌到楚襄的手指上,岳凌兮连忙抬手去接,谁知楚襄动都不动,只用那双深邃得几乎能溺死人的眼睛看着她,她瞬间领悟,以袖半掩,默默地含入了口中。
  黄脂细腻,嫩肉清甜,果然鲜美到无以复加。
  蹲在暗处偷窥半天的书凝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平日吃蟹都是御厨拆好了送上来的,哪里自己动过手?现在教修仪倒教得头头是道……”
  流胤冷冷地立在一旁,本来就对她这种听墙脚的行为颇为不屑,听到她对楚襄如此不敬,顿时忍不住低斥道:“你也知道都是别人伺候陛下,如今陛下纡尊降贵地喂修仪吃东西,你还想怎么样?”
  “陛下哪里是喂饭,分明就是下饵……”
  尽管书凝压低了声音,那一串咕哝声还是钻进了流胤的耳朵眼里,他不禁气结,伸手提起书凝的衣领,像拎小鸡似地把她拎走了。
  “走了,不许偷看!”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船的另一头,这边的两人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岳凌兮吃饭向来是细嚼慢咽的,这点入口即化的东西都是半天才吞下,楚襄也不着急,等她吃完了又把另一半递过去,她却轻柔地推了回来,道:“陛下也吃。”
  楚襄扬起了唇角,顺着她的意把蟹肉咽下,尔后又道:“菊花酒去腥又散寒,此时来饮再好不过,我知你酒量不佳,但还是喝两口比较好,待身子暖和了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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