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君记——漪光
时间:2018-11-08 12:03:15

  “皇兄。”
  楚襄并没有看他,从雕花木架上拿了颗红果扔进了襄襄的窝里才道:“情况如何?”
  “回皇兄,岭南路、汝州路以及云荆官道都没有发现拓跋桀的踪迹,我已经加派人手去其他偏僻的路线查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另外……”
  “不必了,人都撤回来罢。”
  闻言,楚钧顿时一怔,旋即毫不犹豫地问道:“为何?眼下才过了十天,即便快马加鞭也不一定能赶到边关,更何况我们还在沿途设下了关卡,拓跋桀是有很大可能还滞留在楚国境内的!”
  “他已经出关了。”楚襄接过湿帕子擦了擦手,淡然而又笃定地说,“十日对他而言已经算久的了。”
  楚钧对他的话向来深信不疑,当即脸色就难看了起来,半晌才道:“那蛮子国师有这么厉害?”
  “厉害不假,手眼通天也是真的。”
  这话像是一盏明灯,倏地驱散了楚钧心中的迷雾,他目光一凛,压低了声音道:“皇兄的意思是……我们有人暗中相助于他?”
  楚襄这才回过头来看他,眸光疏冷,无波无澜,仿佛平静到了极点,然而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道:“那些你不用管了,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启程返回西北。”
  筹备已久的战略进程不会因为出了这种岔子就停下来,西北前线需要有人去坐镇,再加上岳凌兮很有可能已经到了西夷,他去了也好探听她的消息并组织援救,这点楚钧是非常明白的,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端木筝,而且她要去找岳凌兮的心思不知有多强烈,他都已经快劝不住了。
  思及此,楚钧缓缓出声:“皇兄,能否让筝儿同我一起去边关?她对西夷和拓跋桀都相当熟悉,对寻找修仪会有很大的帮助。”
  “不必了,你自行前去罢。”
  楚襄的态度非常坚决,不容置喙,让甚少见到他这一面的楚钧感到奇怪不已,正欲再次开口,忽然听见薛逢春说:“王爷,夫人的病尚未痊愈,如何能去那战火纷飞之地?到时您既要领兵作战,又要暗中搜查修仪的下落,怕是难以顾全夫人,不如让她留在王都养病吧,陆太医自会照料妥当的。”
  说完,那双老眼不经意地微微抬起,与楚钧的视线相交一瞬旋即错开,楚钧的思绪犹如暴风雨来临前被闪电划亮的天幕,顿时清晰了起来。
  是了,筝儿还有个身份是西夷的细作,皇兄怎么可能会同意让她上前线?他是一国之君,在这种事情上不会顾及任何情面,自己早该意识到的,能继续担任三军统帅指挥作战已经是种莫大的信任了,自己不该如此不知分寸。
  楚钧幡然醒悟,旋即微微垂首,正色道:“臣弟遵命。”
  楚襄并未多言,摆了摆手就让他退下了。
  短暂的谈话就此结束,薛逢春亲自将楚钧送出了篱笆园,沿着鹅卵石小径不紧不慢地走着,风过竹林,沙沙作响,掩去了两人低沉的交谈声。
  “方才多谢公公提醒。”
  旁人若是得了冷冽如冰的宁王一句谢恐怕要高兴得跳起来,然而薛逢春只是轻微地弯了弯嘴角,山壑般的皱纹亦随之一动,之后就再无变化。
  “王爷折煞老奴了,老奴也只是想为陛下分忧罢了。”
  “……是本王疏忽了。”
  听着楚钧略显沉滞的声音,薛逢春头都没抬,弯着腰边走边道:“夫人病重,王爷无暇多顾也是人之常情,但王爷须知,夫人这条命是修仪用自己的命换来的,若没有这层羁绊在,陛下又岂会容忍到这种地步?”
  “本王知道。”楚钧顿了顿,神色颇为坚毅,“本王会尽全力找到修仪的。”
  薛逢春点点头道:“王爷何等睿智,自然无须老奴多嘴,此去西北还望王爷一路顺遂,早日载誉归来。”
  这话粗听没什么,细细分辨就会感觉不对——他说的是找回岳凌兮的事,薛逢春却祝他克敌制胜,这是什么意思?
  楚钧蓦然扭头看向薛逢春,他神色疏淡,挂着浅浅的笑,与平时一般无二,可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之中分明闪过了什么东西,快得教人看来不及看。楚钧本来还想再问些什么,谁知小径已走到了尽头,薛逢春顺势施礼告退,摇着拂尘慢慢地走了。
  回到篱笆园,楚襄还站在原处,襄襄却不见了踪影,想是缩回窝里睡觉去了。薛逢春在楚襄身后站定,看着清风灌入他的袖间,凭空飘扬,细微的鼓动声中,他的声音犹如流水激石般涌入了耳帘。
  “送往西宫的东西也该到了罢。”
  薛逢春神情微微一滞,旋即平声答道:“回陛下,昨日就该到了。”
  前方半天没有动静。
  薛逢春见他不说话也不敢擅自多言,暗暗揣测了片刻,上前一步试着问道:“陛下这几日都没有休息好,不如回宫小憩一会儿吧?”
  “不必了,宣兵部的人前来觐见。”
  说完,楚襄负手踏出了篱笆园,背影挺拔如昔,只是略显冷硬。
  明黄色的伞帷从竹林中晃了出来,簇拥着龙辇朝御书房而去,所到之处宫人侍卫皆要垂首回避,然而远处高阁上的那个人却不受限制,站在屋檐的阴影中肆无忌惮地监视着这一切,无人察觉。
  “事情都办好了吗?”
  宋玉娇一开口,身后忽然闪出个身形矮小的宫女来,穿的是最普通的翠鸟衔花裙,看不出是哪个宫的,对她却是恭敬莫名。
  “回小姐的话,人已经迷昏了交给国师的手下了,眼下估计快到咸阳了,宫里还没人察觉到,我会易容成她的样子继续待在宜兰殿,等人彻底落到了国师手里我再消失。”
  “差那么几天也没关系,反正人都运出去这么远了,想追肯定是追不到的,你务必注意自己的安全,一旦感觉不对就立刻撤离。”
  宋玉娇话说得好听,心里的算盘却拨得震天响——拓拔桀许她的不过是个空口承诺罢了,她也只是做长远利益的考虑,没必要为了他搭上自己埋在宫里的棋子,要知道这可是她千辛万苦才培养出来的,别不小心毁了还溅得一身泥,那就得不偿失了。
  宫女自然不晓得她的算计,还以为她是为自己着想,于是立即应道:“是,奴婢省的。”
  “很好。”宋玉娇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随后又吩咐道,“最近你就不要与我会面了,以免被有心人查出破绽来,待此事尘埃落定,赏赐必然少不了你的。”
  宫女福了福身,道:“奴婢知道了,多谢小姐。”
 
 
第86章 中计
  整整十日,岳凌兮一直处于颠簸之中,几乎没有下过马车。
  拓跋桀生性谨慎,制定的路线也是滴水不漏,他们不曾进入任何一座城池,也不会在某个地方停留超过半个时辰,白天赶路晚上也不休息,两队人轮流驾车,沿途会有安排好的人提供补给和更换马匹,保证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到达边关。
  如此不分昼夜的赶路换作普通人都吃不消,更何况是身体不好的岳凌兮,白天还能挺过去,晚上颠得厉害没法睡觉,她就倚在角落里眯一会儿,如此反复数日,她已经有些挺不住了,拓跋桀让人给她喂了几颗药就不管她了,任她独自一人待在车厢里。
  不过这么一来倒是给了她机会,先前她只能在下车方便之时偷偷观察一下周围,现在拓跋桀不在,她可以无所顾虑地窥探外面的情况,从而推断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又是一日午后,酒足饭饱,人困马乏,她掩着唇轻咳了几声,然后掀起一角帷幔悄悄向外看去。
  一行宽叶梧桐屹立在路边,两座简陋的茶寮就开在树荫之下,从眼前一晃即过,垂下的草帘隐隐浮现一大片乌影,似乎人满为患,即便马车飞快地驶过,某个粗嗓门的大汉所说的方言还是飘进了岳凌兮的耳朵里。
  荆州?
  之前在学习楚语的时候她也捎带着扫了一下各地的方言,刚才那人说的分明就是荆州的方言,而其中的某个特殊的发音又只有邯城和骞城的人才会使用,邯城多风沙,且严重缺水,不可能种植梧桐,所以他们应该是在骞城郊外。
  岳凌兮正猜测着,平直如矢的马路忽然映入了眼底,她顿时微微一凛。
  拓跋桀竟敢走官道?
  沉吟片刻,岳凌兮猛然明白了拓跋桀的用意——骞城的另一边就是钟离山,穿过腹地即可到达岑江,而岑江是东漓江的分支,只要上了船,半天不到就能进入西夷境内了。
  他是打算从这里出关!
  岳凌兮攥紧了丝帕,不一会儿就被掌心细汗浸得透湿,那朵粉色的芙蓉也被洇成了深色,犹如历经了三秋,即将开到荼蘼。
  骞城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出了楚国,再想逃离拓跋桀的魔掌就是难以登天了。可是王都那边至今未曾传来消息,她不知道端木筝是否已经脱离危险,也就一直不敢动逃跑的念头。
  岳凌兮正盘算着进城以后该怎么办,手却无意识地握住了颈间那枚玉坠,柔润如水,触手生温,就像那人的怀抱一样。
  所有思绪瞬间中断,脑海中只剩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她原以为可以挨过这段分离的日子,谁知分开不过十日已觉思念难熬,她想枕着他的手臂入眠,想窝在他怀里听他谈今论古,还想与他相依相伴,共度一生。
  从什么时候起动了这个念头?
  她不知道,只觉得自己每次想要抵抗的时候,思念就会排山倒海而来,淹没一切理智,让她服从于内心深处的欲望,去希求本不该希求的东西。
  可是现在的他应该非常生气和失望吧?她瞒了他这么多事情,说离开就离开,甚至连一句告别都没有,他会不会就此将她放弃?
  想到这,岳凌兮的心忽然一阵绞痛。
  恍惚间,马车已经驶入了城门,没有遇到任何的盘查,好像是这些西夷人手中持有通关令牌,岳凌兮一下子警觉起来,没想到很快马车就停下了。驾车的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小,岳凌兮不动声色地贴到了门边,这才听清楚他们是要去补给。
  随后车驾晃动了一下,想是那两个人离开了,岳凌兮却没有放松警惕,因为她心里清楚,拓跋桀等人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正如鹰隼般紧紧地盯着她,她不能露出半点儿异心,必须表现得淡然且沉稳。
  不过既然看守的人已经走了,她可以打开车门佯装透气,趁机看一看周围是什么样子,再做其他打算。
  主意既定,岳凌兮立刻推开了那扇雕花小门,一条熙来攘往的大街霎时出现在眼前,商肆酒楼一字排开,客似云来,就连街角小贩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糖栗子八个铜板一包,丁香馄饨五文钱一碗,未过多久便全部售罄,盐香风色掺杂着孩童的嬉笑声,渐渐飘向了远方。
  岳凌兮粗略地扫视了一遍,发现这里是典型的田字坊,街巷垂直,屋脊扁平,只要站在稍微高一点的地方,从北边能直接望到南边的尽头,实在不适合藏身。
  她的心微微发沉,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余光忽然瞥到墙上的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推行栽种稻米的公文,纸张簇新,字迹清晰,还盖着衙门的红戳,应该是刚刚张贴上去不久,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驻足查看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
  岳凌兮垂眸苦思,忽然灵光一闪,瞬间察觉到异常之处——楚襄早在大半年前就开始推行杂交种植,骞城正是试点区域之一,怎么会突然改为单类种植?
  她又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那张告示,顷刻间眸光大亮。
  平安,速逃。
  短短四个字,已教她热泪盈眶。
  西夷地处北端,白昼漫长,她和端木筝有时闲着无聊就会猜谜,小到诗词书信,大至佛经史书,都可以拿来猜谜,掐头去尾第七字这个解法是她们独创的,因为纯属好玩也就没有对其他人讲,所以这个讯息一定是端木筝写给她的!
  岳凌兮闭了闭眼,将那股不停涌动的泪意压了回去。
  姐姐没事……太好了……
  随后她又意识到这句密语是以朝廷公文的形式发出的,可想而知是经过楚襄同意了的,他……不生她的气吗?
  岳凌兮的心湖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汹涌起伏,难以止歇,里面还夹杂着许多种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绪,可是莫名的,困扰多日的心结就这样被抚平了,不留一丝痕迹。她头一次这般想哭,连撑在车门上的柔荑都在微微颤抖,但是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却让她瞬间敛起了心绪,对即将到来的人严阵以待。
  那两名去补给的西夷人回来了。
  他们看到岳凌兮把门打开了顿时板起了脸,啪地一声就将其阖上了,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不过这种密闭的空间倒让她暂时卸下了紧张,有足够的时间去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不久,马车继续沿着大街向前驶去,速度虽慢,目的地却非常明确,岳凌兮心想拓拔桀是准备一鼓作气通过这里了,这么算来他们应该会在入夜时分到达钟离山,是现在行动还是等到天黑,她必须立刻做出选择。
  岳凌兮从袖中掏出两个袖珍锦囊,一为粉红一为翠绿,前者装的是迷药,后者装的是毒。药,都是之前陆明蕊做给她防身用的,她在离开时顺手揣在了兜里,就是想着会有今天这种情况发生。
  这两种药各有优劣,迷药的范围小,放起来容易,但无法维持太久,毒。药虽可一击毙命,但是需要加在食物里服下,操作比较有难度。
  不过无论哪一种都只能控制一部分人,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很难预料,她并不了解骞城的守备情况,如果在城中动手,很有可能在守城士兵到来之前她就被人抓住了,而且他们是明月楼的顶级刺客,怀揣利器和毒。药,发起狠来伤及无辜乃至屠杀整条街都不出奇,她不能连累了别人。
  如此想来,也只有等天黑之后利用钟离山复杂的地形再行逃跑了。
  岳凌兮靠着车壁坐定,开始回忆自己曾经在周山志上见过的钟离山简绘图,然后默默地在心中拟下了一条逃离的路线。
  入夜。
  马车沿着坑坑洼洼的山道一路晃悠过去,岳凌兮身子都快被颠散了,注意力却格外的集中,时不时透过前方火把的光芒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在经过一条岔路又在溪涧旁停下之后,她可以肯定,这里已经到了钟离山的腹地中央了。
  这里的地形很复杂,但对于过目不忘的她来说,简单得就像是清水白纸一般。
  岳凌兮悄悄拿出一颗迷药,然后又把车门推开一条缝,正准备猛地朝外掷下,碎石滩忽然被踩得咯吱作响,像是又有一批人前来汇合了,她的手倏地僵在了半空中,紧接着,某个极为熟悉的声音伴着夜风灌进了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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