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早已控制住,何以白日出门晚间便发热染病?若是早已控制住,何以管家还要将她运出府去处置?
她只是没想到,全府上下,因着季郕衍的一句话,便都伙同起来瞒着她。
“此番疫情不同于简单风寒,我怕你……”
“怕我什么?”云槿洛打断他的话,“我是大夫,是全天下病人的大夫,救人治病是医家职责,你凭什么瞒着我?你凭什么要替我做决定?”
“我……”
“不管是因为什么,今日的我是个大夫,自得站在疫区前方。”季郕衍一个我字还没说话,却又被云槿洛打断,她正在气头上,今日是打定了主意不给季郕衍开口说话的机会,“灾疫未解,殿下身为太子,玉叶金柯,还是莫要待在此地了,请回吧。”
话落便转身离去,不愿再与季郕衍多言半句。
季郕衍欲上前追她,却被人叫住:“殿下。”
转头一看,正是一袭白衫的云谨之,季郕衍看了看云谨之,又看了看前方的云槿洛,终是顿住脚下的步子,冲云谨之点了点头:“云兄。”
云谨之一脸无奈:“洛儿现今正在气头上,不光是对你,对我也是一般爱答不理的模样,就随着她去吧。”
季郕衍皱眉:“可是——”
“我知道殿下在担心什么,洛儿再怎么说也是在草药堆中长大的,又有我在,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你若是将她强行关在府上,她性子又犟,就算没病也得憋出病来,倒不如就让她待在此处,放手施救,无论结果如何,尽过力便已足够。”
心知云谨之说得在理,季郕衍却还是不甚放心,但也只能妥协:“有什么事还请云兄记得第一时间告知于孤。”
“知道了。”
朝中因着此番灾疫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季郕衍也不能久留,最后再望一眼云槿洛方才离去方向,这才上马离开了此地,现下只能盼着早些研制出药方来,让这场瘟疫早些结束,他的一颗心,才能落下。
看着来了又去的太子殿下,云谨之心中感慨万分,其实他是最了解他家小妹性子的人,知道她身为医者,得知瘟疫发生后,定不会置身事外,但当季郕衍来与他说要瞒着云槿洛时,他还是选择了答应,毕竟天灾这种事,谁又能说得准会发生在谁头上呢?云槿洛是他唯一的妹妹,他可以奔赴疫区,却不愿自家妹妹也在此遭遇染病的风险,只是……终究没能瞒过她呀。
只愿这场天灾,能早日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233
☆、第四十八章 除夕夜(一)
锦都突起瘟疫, 自然是民心惶惶, 堂堂帝都王城, 此时却是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染了病的,已是形容枯槁, 生命垂危, 毫无活力可言;未染病的, 也是心中怯怯不安,人人自危, 生怕下一个死的便是自己, 欲逃城去躲, 城门却被禁军牢牢把守, 白日夜晚,不曾放松丝毫片刻。
整座锦都城, 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 不过短短几日,便没了平素的繁华热闹之态, 城中人心不安,不少人家都闭了门户,生怕沾染了秽物。
已是半月过去,染病而亡的人已达百数以上, 街道每日都有官兵不停地清理, 疫区仍在不停地扩大,就连禁宫之内,也有好几十位宫女太监得病去了。
云槿洛在疫区行了十天, 这十天来,季郕衍每日忙完事务后都会去陪伴在她身侧,只是云槿洛这次是真的生了气,十天以来,除了初次质问那次,硬是半句话都未曾与季郕衍说过,便是有什么关于疫情非说不可的消息,也全交由飞泽和云谨之代为转达。
不过对于季郕衍来说,云槿洛只要平安无事,这段日子再怎么对他冷颜相待倒也无所谓。
很快便到了除夕之夜,这本该是个阖家团圆除旧迎新的好日子,却有挥之不去的阴霾绕在每个人心头,迟迟不去,无论是宫内宫外,都不见半点喜庆之意。
今日宫内点着长明灯千盏,后宫中人因着圣命,皆着素服食素斋,跪于佛前,祈求恩福。
依着往年的习惯,季郕衍今日是要陪在太后身侧守岁的。
若放在平时,季郕衍定会一晚上将老夫人哄得高高兴兴的,只是今日,他却心不在此,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少了往些年的典礼活动,但该有的礼节不能废,身为太子,他一早便入了宫,从卯时忙到酉时,未曾歇着片刻,也未曾有机会出宫去看看云槿洛,这会儿好不容易得了空,心思便放空了,一心挂念着他的阿洛,不知她今日怎么样了。
太后虽为女人,却也心忧着锦都百姓,欲与季郕衍多说两句,却叫了好几声都不见她这个孙儿应答,一副神游在外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蹙了蹙眉。
身旁随侍见状,忙抬高了声音提醒道:“殿下!殿下!太子殿下!”
季郕衍这才回了神,看向自家皇祖母,道:“皇祖母方才说什么?孙儿没有听清。”
太后看了他一眼,道:“是没听清呢?还是压根没在听?”
季郕衍一时无言,只好道:“是孙儿失礼了,还望皇祖母莫要怪罪。”
“哀家方才问你,这次灾疫,可拿出有效的方子了?”
“暂出了一剂方子,但不见有大的疗效,御医院的人还在改着。”
“既有个底方,想来最终确定的方子也快确定下来了。”
季郕衍颔首:“孙儿也是这么认为的。”
“既如此,你也不要太过忧虑,哀家听闻你这段时日竟无一天安眠过,你身为一朝太子,也得注意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季郕衍微微一笑:“孙儿知道,劳皇祖母挂心了。”
“还有一事……虽说不该这个时候提起,但总归是要提一提的,前些日子你忙着崇林山一事,这段时日又有瘟疫作扰,也就今儿个是除夕夜,你才有功夫在我这永福宫长坐些时辰,哀家便想想问问你,你究竟对容家外孙女儿是个什么想法?”
季郕衍始一听太后开口,便知她要说些什么,这便是他前段时间一直想要的来自太后的“推波助澜”了,却是等到现在才来,他倒是没想到他家皇祖母是个这般沉得住气的人,虽说此事无论何时提,只要不太晚,都能合他心意,然而这个时机,实在是不凑巧,瘟疫正行,他们二人之间又生了嫌隙……一想到此,心中就不免一阵无奈。
太后见季郕衍不说话,又道:“哀家这些日子听了不少你和云丫头的传闻,说你对她颇为上心,可既是上心,又如何要拒绝拒婚呢?”
太后既然问了,无论时机合不合适,季郕衍都打算把心中早已备好的答案说出,只是甫一开口,便见飞泽匆匆进来,对着太后和太子施了一礼后,附耳与季郕衍低声说了句什么。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太后便见季郕衍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程度白了几分,季郕衍自小养在她身侧,从来都是一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下又惊又疑,忙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季郕衍从座上站起身来,尽量维持着镇定,回道:“孙儿今夜怕是不能陪着皇祖母守岁了,宫外确是出了点事儿,急需孙儿马上出宫去一趟。”
太后心下虽仍疑惑到底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也知季郕衍既然这般回话,便是不会告知究竟其因为何了,又看他此时一派着急的模样,也便不再多留:“你既如此着急,便去吧。”
“多谢皇祖母。”匆匆行了一礼,便片刻不留地匆匆而去了。
飞泽早在宫门外备了马,季郕衍甫一出宫门便翻身上了马,飞泽紧紧跟在他身后,黑夜之中,二人策马疾驰在大路之上。
季郕衍此时什么也顾不得思考,脑中只有飞泽方才附耳同他说的那句:郡主病了。
郡主病了。
他的阿洛病了。
虽说乘于马上,季郕衍却从未觉得他策马的速度这么慢,仿佛有如龟爬的慢,也从未觉得皇宫到容府的距离有这么远,仿佛有锦都到阜城那么远……这几日阿洛虽说未与他说过半句话,但总归是平安健康的,所以他心里到刚才之前还算是踏实,可是转眼间便接到这么一个消息,教他如何能不急不乱?昨日还好端端地在给病人诊病的姑娘,不过一日未见,怎么就病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小两口闹别扭,这章过个渡,下一章就让他们和好顺便么么哒一个要不要得?
☆、第四十九章 除夕夜(二)
不知过了多久, 季郕衍总算到了容府, 也不待府上小厮进门通报, 便急急地闯了进去,直奔云槿洛所住的院落而去。
他上一次见阿洛生病是在她初来锦都之时, 不过一场风寒, 都硬生生在府中休养了好几日, 而这一次,却怕是没有普通的风寒那么简单了。
云槿洛住的屋子房门微掩, 屋内屋外都是一派静悄悄的模样, 只隐隐有虚弱的咳嗽声从屋中传来。
许是进院时受了这静谧影响的缘故, 一路上快马加鞭火急火燎地从皇宫中赶到容府的太子殿下却在此刻不禁微微放慢了脚步, 初时听见云槿洛病了的消息时,他心中只有一个急字, 恨不得立马飞奔到她身边, 如今只有一屋之隔,他竟又有点不敢推开那扇门走进去, 他有些怕,瘟疫还没找到真正有效的疗方,他怕听见不好的消息,他怕他等了这么多年找到的姑娘就这么离他而去。
飞泽一路跟在季郕衍身后, 察觉到自家殿下此时的微微迟疑, 心下疑惑,不解地唤了声:“殿下?”
飞泽声音不大,却是将恍神中的季郕衍给拉了回来, 深呼了口气,定了定心神,终是推开了门,不论如何,他总是要陪在阿洛身边的。
屋内,云谨之正守在云槿洛床边,阿鹜提剑立在一侧,而容老夫人和容相也都在,不过因为二老年迈,云谨之刻意让二老站得远了些,怕他们沾染了病气。
几人见季郕衍来了,也并无意外之情,云谨之这时是没什么心思起身给这位太子殿下行礼的,阿鹜也只像个雕塑般守在那里,只容相和容老夫人简单地同他行了个礼。
季郕衍点头行了回礼,便欲踏步走到云槿洛身边,却被容相拦住:“殿下,不可。”
季郕衍却轻轻推开了容相为着拦他而伸出的手,摇了摇头,道:“无碍。”
季郕衍素来有一双清亮的眼睛,而此时,容景看得出,这位殿下眼底的坚定是非见自家外孙女儿不可的决心,心知拦不住他,也便收手负在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云槿洛阖眸躺在床上,面颊泛白,额上却又冒着密密麻麻的细汗,呼吸时重时轻,很是不平稳,十分虚弱。
季郕衍见她这副模样,虽说不懂医,却也看得出云槿洛的情况不容乐观,但又不知究竟差到了哪一步,只好问一旁的云谨之,道:“如何?”
云谨之摇了摇头,面色上看起来很是疲惫,却未正面回答季郕衍的问题,而是问道:“你可知阿洛有一副百毒不侵的体质?”
季郕衍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心下疑惑,却还是回答道:“知道。”
云谨之点了点头,一边伸手用锦帕拭去云槿洛额间的虚汗,一边继续道:“她六岁时,因着贪玩,趁我和爹不注意时,一个人偷溜出了谷,那时正值盛夏,山谷之中正是爬虫毒物盛行的时候,洛儿不过六岁的年纪,怎防得住那些?不巧又遇上一条出来觅食的白眉蝮,脚踝处便被那蛇咬了一口。”
听到这里,季郕衍皱了眉:“白眉腹?”白眉腹可是翎朝境内有名的剧毒蛇,有不少人死于其牙之下,没想到阿洛竟还遭过蛇毒之害!
云谨之点了点头:“没错,白眉腹。等我和爹找到洛儿时,她已是嘴唇发黑,昏迷不醒。好在我爹一个“神医”的名号并非白来,生死一线间,终是夺回了洛儿的一条命。爹他行医一生,不曾怕过什么疑难杂症,却终是在那以后怕起了毒,若是那天我们未曾及时赶到,他便会永远失去这个宝贝女儿,是以他决定花费三年时间,耗尽心血,炼制了一枚避毒丸,给洛儿了一副百毒不侵的体质。”按理来说,百毒不侵是件绝妙的事,但云谨之说到这里,语气却并不轻松,反而还多了几分沉重之意,“只是爹和我都没想到,是药终究三分毒,那避毒丸虽能解百毒,却防不住它自身的毒性,洛儿的身子本就因蛇毒受了些损,服下避毒丸后,便更弱了些,能抗毒,却受不得什么风寒伤症,同样的病,在她身上只会症状更烈,然后花费比旁人多出一倍的时间去痊愈。”
季郕衍闻言一震,忽地想起阿洛初到锦都时染了一场风寒,本该两三日便能好,她却是拖了十日左右方才有所好转,依着云谨之此言,什么医者难自医的话,多半是假的,而真相是什么呢?真相就是她的身子骨本就不好,恢复和抗病能力自然就差!那现在呢?瘟疫盛行的时候,云槿洛又在疫区待了那么久,与病人有过那么近的接触,岂不是会病得更重?
一想到此,心底忽地就涌上一团怒气,什么皇族风度都被他置若脑后,丢了他身为太子应有的礼仪,一把抓住云谨之的衣领将他从座上拉起来,一双眼睛现在有些发红,怒道:“你既知道一切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拦着她?为什么要由着她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为什么不好好护着她?你是她哥哥,你是她哥哥啊!”
见二人忽地成了现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模样,容相和容老夫人急了,却又不知从何劝起,而阿鹜自始至终,都维持着一个姿势守在自家姑娘床边,谁也不看,谁也不在意,只默默地望着云槿洛,心中全是对她的担忧之意,她不过一个侍女,管不了公子,也劝不了太子,她希望,自家姑娘,能早些好起来,旁人如何,与她并无关联。
云谨之被季郕衍这般对待,倒也不恼不动,只静静看着季郕衍,道:“我是她哥哥又能如何呢?太子殿下,恕我直言,我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洛儿,拦不住的,你拦不住她的。”
你拦不住她的。
一句话仿佛一道剑刺在季郕衍胸口,是啊,她的阿洛是多么固执多么善良的一个姑娘啊,她只要做好了决定,谁能拦得住呢?谁都拦不住她的。
季郕衍松了手,向后退了两步,眼中似有痛意,哑声道:“那现下该如何?”
“尽人事,听天命。”简单的六个字,每个字却都似有千斤重,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