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演轻拍了她一下,突然想起一事,扭头又问沐青霜:“对了,你与你那个邻班同窗令子都可有交情?”
“交情一般般吧,算是友好,但没深交。”沐青霜见他问得认真,便是敛了笑闹,答得一本正经。
沐青演点点头,又问:“这半年讲武堂的实训,你俩搭过班子没有?他人品如何?”
“搭过两回,一次我做他副将,一次他做我副将,还凑活,我俩意见相左时都好商量,没闹过架。至于人品么,我瞧着他还行,”沐青霜乌眸滴溜溜一转,“大哥想用他?”
“对,开春后我就去讲武堂点他的将,若是他肯应,那便重用他与你互为犄角之势,”沐青演道,“爹说了,赵诚铭那老狐狸,将来肯定会变着法子将爹和我频繁调出利州道。届时得有个相对可靠的人替你照应点明面上的动静。”
如今令子都是赫山讲武堂的新任榜首,能力自不待言,沐家父子早就留心他了。
“嗯,也好,不然你和爹去中原时,若这外头有人搞事,背面山上再杀过来红发鬼,那我可就完犊子喽。”沐青霜两手一摊,笑得皮皮的。
沐青演拿后脚跟轻踢她的脚尖:“你盼点自己好行不行?这么布局只是以防万一,胡说八道触什么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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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之后,随着新一届的学子入驻讲武堂,首届学子们也陆陆续续谋到各自前程,结束学业踏上艰险却又光荣的征途。
纪君正与敬慧仪被朔南王赵诚铭亲自点去了钦州军,而令子都拒绝了赵絮延揽,接受了沐青演的点将进了利州军。
沐青霜并未像他们那样提前结束学业,反倒安安分分留到秋天,是首届一百零一人里为数不多在赫山待满三年的人。
在此期间,受印从珂委托,她多次带领同届同窗们为新一届生员做假拟敌方,为他们充当第一块磨刀石。
立秋时,沐青霜等人正式通过各项考核,完成在赫山讲武堂的学业,挥别师长,各奔前程。
他们中的有些人或许还会有机会并肩执戈,同袍对敌;而有些人,或许此生不会再见。
临走之前的那晚,首届学子拢共剩余不足五十人,不分甲乙丙丁戊哪一班,也不管从前是否交情亲厚,大家围坐在校场外的河边,通宵对饮,纵声高歌高歌。
他们对月举盏,齐声高唱“驱逐敌寇,复我河山;国之气象,在我少年”。
他们对着月下青山与河流嘶吼出心中愿景,想象着自己将来的模样。
他们在秋夜穹窿之下高声起誓,要扛起长刀去劈开乱世的阴霾,以少年热血去挣回个国泰民安、万世太平。
他们抱头痛哭,互道珍重,彼此勉励着要“战无不胜、长命百岁”。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没心没肺的恣意,这是他们最后的少年时。
待到天明,他们就是大人了。
若他年有缘再相逢,或许大家都不能一眼认出彼此的模样。
可是,只要能一起活着看到复国后的盛世繁花,红尘烟火,那便是他们想要的,最好的将来。
第22章
光阴荏苒,在利州的青山第四次为雪白头时,朔南王赵诚铭整合江右各方势力,积二十余年卧薪尝胆之势,挥师百万强渡滢江,彻底拉开复国决战的帷幕。
沐武岱与沐青演奉朔南王府号令,率两路大军出利州道,前往中原替百万主力掩护两翼与后背,清除伪朝小股部队滋扰与偷袭。
就在中原打得如火如荼之际,谁也没曾料到,当年沐青霜在兄长面前抖机灵的一句胡闹话,竟真的一语成谶——
金凤雪山背后那已有十年不见动静的红发鬼国,再度越山而来。
好在此时的沐青霜已正式接掌暗部府兵四年,这四年间她虽多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间蛰伏,却从无懈怠之心,与十万暗部府兵一同枕戈待旦,已成为名副其实的沐小将军。
这次的红发鬼国来势汹汹,似乎对金凤台古道的秘密有所察觉,好几次将摸到隐秘的古道出入之地,险些守株待兔对沐青霜部形成反杀。
她迅速调度人马,充分利用山中地形机关,同时兵行险着,在明知金凤台古道或许已被对方察觉的前提下,仍时不时利用这在山中蜿蜒绵延数百里的古道大胆穿插,将来犯之敌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这一战打得很苦,战果却极其辉煌。虽无旁的见证者,可青山白雪都看到了沐小将军的风采。
那个青衫武服的姑娘,腕上戴着“凤凰回头”的雪青缠丝流苏银镯,鼓张起悍勇锐气,带着自己的同伴们如山魈鬼魅一般在山林间来去如风,于万军之中取敌首级。
她和她的同伴们的青衫武服被血浸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到最后都说不出是什么颜色。可他们却像传说中的刑天古神,不知痛,不退步,最终以一命换十命的代价,将这群窥伺富饶利州几百年的穷凶极恶之徒全歼在密林之中。
她就如十年前她的兄长;如三十年前她的父亲。
如数百年来代代沐家儿女,不负沐姓荣光,不负利州人信赖。
等到次日另一部分暗部府兵赶来,进到林中接手了清扫战场的活后,沐青霜才率部回循化休整。
他们身上斩魂草的药性要快过去,出林子上了官道时一个个便已脸色惨白。
沐青霜更是疼得目力模糊,眯着眼儿瞧见令子都带人前来接应,心神一松便跌坐在地。
察觉有人过来扶住了她,她气若游丝地笑道:“疯子都,沐小将军这回可是……以一当十的!往后记得……对我……报以尊敬的……眼神啊。”
说完,疼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站在五步开外的令子都还没来得及对她“报以尊敬的眼神”,抱着她的贺征倒是对令子都报以了“无比凶残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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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昏睡三日才悠悠转醒。
睁眼看到大嫂向筠忧心忡忡的脸,她赶忙扯出一丝笑来:“嫂,我没事,都是外伤,养它半个月就好。”
向筠眼中起了心疼薄泪,点点头,似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下了:“我叫桃红来替你上药。”
“好,”沐青霜想了想,又道,“嫂,你别让头头和霁昭进来,他俩都还小,别吓着了。”
沐霁昭是向筠与沐青演的儿子,今年三岁了,平日总喜欢在沐青霓这小姑姑身后跟进跟出的。
沐青霓已快满十岁了,这几年沐青霜每回来见她一次,就觉她身量拔高一头,就这么一年年的长起来,纤纤亭亭已近少女模样。
但在沐青霜心中,她还是当年那个摇摇摆摆追在自己身后的小小姑娘,需得仔细呵护着才行。
向筠低低应了一声,红着眼眶转身出去了。
沐青霜这时周身疼得厉害,也睡不着,隐约就听大嫂在外头像是与谁起了争执。
沐青霜蹙眉听得她压着嗓子,似有满腔火气又不敢发,心中惊诧不已,就想撑着爬起来出去看看。
向筠是极少与人争吵的性子,这么隐着火气与人说话,怕是出了什么茬子。
“大小姐您躺好,别乱动啊。”桃红端着药进来时正好撞见她想下地,赶忙出声制止。
桃红的嗓音是沙哑哭腔,眼睛肿得核桃似的。
“搞什么?”沐青霜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就一身外伤而已,怎么大嫂哭唧唧的,你也哭唧唧的。”
她这伤势,还不如前年大哥伤得重,只是伤口多了点,却都是养养就能好的皮外伤。这一家人到底在哭什么呀?
桃红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勉强笑道:“就是瞧着大小姐这一身伤,心疼。”
语毕,抿唇忍泪过来替她上药。
“嫂在外头和谁吵架呢?”
沐青霜这一问,像是把桃红给惊着了:“没、没呢,哪有谁?没吵架。”
见她似乎在隐瞒什么,沐青霜若有所思地竖起耳朵,却还是听不太清楚大嫂在外头与人争执什么。
那药覆到伤口的瞬间引发一阵刺痛,使沐青霜嘶着痛频频倒吸凉气,一时也顾不上旁的了。
等药上完后,接过桃红递来的温热蜜水润了嗓子后,沐青霜再度倾耳,却发现外头的争执声已停,静悄悄的。
她忍着疼,一把扯住桃红的胳臂:“红姐,你跟我说实话,家里出什么事了?”
桃红见瞒不住,只好捡能说的说:“阿征……哦不是,是贺将军,贺将军回来了。”
沐青霜愣愣看着她。
“三日前令将军去接应大小姐时,贺将军也是在的。还是贺将军抱您回来的。大小姐没瞧见?”桃红垂下眼,看起来似乎想给她个笑脸,却又抵不过心中悲愤,神色古怪极了。
沐青霜缓缓摇了摇头。
原来,那时扶着她的那个人不是令子都,竟是贺征?!
沐青霜整个人懵得不知所措,连身上的伤都不觉疼了。
“我大嫂方才是在同……”她嗓音干涩,顿了顿,“同‘他’吵架?”
不知为何,她恍惚如坠梦中,生怕脱口说出“贺征”二字,这梦就要醒。
桃红扯出一抹泪意深重的苦笑给她看:“倒也没、没吵什么。只是贺将军想进来看看您,少夫人觉得不合适。”
听她这么说,沐青霜才察觉自己光光溜溜的,周身除了几处裹伤布之外,连贴身小衣都是没有的。
“大小姐被送回来那日浑身都是伤,家医让将身上浸血的衣衫都给剪了,”桃红解释道,“眼下裹着伤布也不好再穿衣裳,怕磨得伤口疼。”
沐青霜恍兮惚兮地“哦”了一声:“那、那叫他等着吧。我,我有些饿了,红姐你给我拿碗粥来。”
她恍兮惚兮地看着床帐上的银线绣花纹样,整个人像躺在云里,完全没有实感。
怎么一觉醒来,贺征就回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一定是梦。
她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反反复复好几回,还是觉得自己躺在云里,连身上那些伤口传来的痛觉,都像是假的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推开一道缝,有个做贼似的小姑娘哧溜蹿了进来。
沐青霜扭头一看,是沐青霓。
“头头,你怎么进来了?不是叫你不要……”
沐青霓笑着跑到床前蹲下,小声说:“贺阿征想见你,嫂说不合适,叫人给他拦出去了。”
小姑娘也不知在乐什么,莫名捏着拳头往床上捶了好几下,笑得前仰后合。
床板轻轻抖了抖,连带着沐青霜裹在被中的娇躯跟着弹了一下,扯痛了身上伤口。
真实无比的痛感使她痛得皱紧了五官,却到底有了实感。
好像不是梦啊……
忍过那阵遽痛后,沐青霜轻声问道:“他想见我,嫂不让他见,你偷着乐什么?”
沐青霓见她吃痛,手足无措地隔着厚厚锦被轻抚她几下,又转身去给她倒了蜜水来。
沐青霜搭着她的手臂强撑着拥被坐起,靠在床头缓了缓,才接过她端来的温热蜜水抿了一口:“问你话呢。”
沐青霜觑了她一眼,又将甜白瓷小盏送到唇边。
沐青霓憋着笑意,哼声道:“方才嫂将疯子都请来帮忙拦他,这会儿俩人在门口打架呢,谁也劝不住。打得可精彩了嘿!”
沐青霜闻言,被才喝进去的那口蜜水狠狠呛到。
剧烈的咳嗽扯痛了她周身的伤,使她本来没有血色的连一片通红。
沐青霓吓到,赶紧拿走她手里的杯盏,在她背上轻拍着替她顺气。
片刻后,沐青霜终于止住了咳嗽,见鬼似的瞪向沐青霓:“什么玩意儿?嫂做什么请疯子都来拦贺征?他俩又是怎么打起来的?”
“那谁知道?这会儿一堆人围在咱们家门口,这热闹,跟赶庙会似的。”
沐青霜茫然扶额:“什么乱七八糟的。给我拿套衣衫过来,我去瞧瞧他们到底搞什么鬼。”
她不过就是受伤昏迷了几日,怎么一醒就是这么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场景?
越听越不对劲,她得出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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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忍痛套上宽袖的衫子,罩了有一圈兔毛领的桃花色重云锦大氅,在沐青霓的搀扶下艰难步出自己的院子。
沐青霓小心翼翼护着她,口中自责道:“早知道我还是该听嫂的,不说给你听了……”
沐青霜没吭声,忍痛忍到额头薄薄沁出汗来,就这么一步步挪到自家大门口。
向筠见她出来,跺脚急道:“谁让你出来的!回去躺好!”
沐青霜见她眼眸被泪洗得水盈盈,就知事情绝对不止是“贺征坚持要见自己”这么简单。于是缓缓对向筠摇了摇头,迈过门槛走了出去。
沐青霜在沐青霓的搀扶下,站在自家台阶上,一眼扫下去就见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以及快排到自家牌坊那头的围观人群。
“你俩干嘛呢?还不住手?”
她中气不足,嗓音浅浅,似鹅毛雪片轻飘飘,没什么气势。
缠斗中的贺征与令子都却像是突然接到鸣金收兵的指令,双双收了手,齐齐转头看向她。
贺征未着戎装,一袭素青锦袍气派卓然。
五年不见,他的五官、气质成熟许多,在时光里淬炼出一种莫名的端肃威严,只那对湛湛桃花眸还依稀有点少年时的影子。
他仰头看着突然出现的沐青霜,眸底忽地漾起带了点怯意的欣悦。
“我……”他清了清嗓子,“我回来了。”
第23章
在赫山讲武堂的最后一年,十六岁的沐青霜每每躺在学舍的床上,身体因为白日里的实训疲惫到极点,脑子总也停不下来。
一闭上眼,就会想象出许多与贺征重逢的场面。
刚开始,她想,或许二十年三十年后才能再相见吧?那时的她与他都已人到中年,各自有该了不同的人生,也有了比年少时更加疏阔豁达的胸怀。那样的话,她与他就能相视一笑,把酒言欢,云淡风轻忆起少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