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出入侯爷的院子,自然就能常常碰到庭生。那件事情,她想了许多,无论庭生是男是女,都不应该由她来说。
若是庭生真是女儿身,那么匡家人如此做的目的显而易见。庭生已经背负太多,她不应该去击垮他自小培养出来的信念和骄傲。
每当看到那挥汗如雨的少年,她更加的怜惜。
一日,庭生练完剑后叫住她。
「师母,能否借一步说话。」
她看了看侯爷的书房,每天这个时候,侯爷都把书房让给她。她指了一指,庭生会意,与她一起进去。
少年的脸色比往常更加严肃,像是下了某种很大的决心。
她看着他,笑了一下,「有什么话就说吧,这里没有别人。」
庭生点点头,慢慢低头,「锦儿曾经说过,说师母你善于观察,能看出许多别人看不出来的端倪。」
少年话里有话,她已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
说实话,庭生把她视为信赖的人,她很高兴。
「其实你们高看了我,我是善于观察不假,但许多事情却不是我观察出来的结果。比如说蚁后蜂王,那是别人相告的。」
她提到蚁后蜂王,匡庭生就知道她明白自己要说什么。
他在赌,那种烦恼无人倾诉,连他的母亲也不能。他不仅需要一个倾听者,还需要一个能说明他出谋划策的人。
想来想去,唯有师母。
「师母见解独到,庭生确有一事困惑无比,不知师母能否替我解惑?」
她笑了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讲起了故事。她讲的是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从花木兰女扮男装进入军营,到后来立下战功,功成身退。
未了,她道:「许多事情并非女子不能做,而是有太多的约束。这世间对女子太过严苛,稍不留心就会万劫不复。在自身没有强大之前,一定要低调行事。真等有朝一日,你站在高位,面对他人的质疑,你能有底气地反驳。」
匡庭生一直沉默地听着,深深地朝她行了一个敬礼。
「师母的教诲,庭生谨记在心。师母还有一疑问,花木兰身在军中多年,是如何隐瞒身份的?」
说到这个,郁云慈自认为比古代的人法子要多。
她挑了一眉,压低声音道:「一个字,藏!身材要藏的,只有藏得好别人才会看不出来。」
匡庭生点头,这是唯一的法子,可是他害怕,害怕被人瞧出端倪。甚至不惜在那里抹上消肿的药,希望不要再长大。
「我说的藏当然不是一味地缠紧,你可以有其它的法子,比如说做一些坚硬的背心穿在身上,还有把肩垫宽,把腰垫粗。这些都是较为容易办到的,最不好弄的是男子的喉结,实在地弄不出来,就着高襟的衣服。」
她说着,匡庭生认真地听着。
「师母,可有法子让它们不要长。」他的眼睛落在她的胸前,若是长成师母这般模样,就算是再藏,恐怕也无济于事。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的胸。
「天性不能压制,一味压制只会妨碍自己的身体。万一有朝一日你要嫁人生子,长得太过平坦,不光是丈夫不美,便是孩子也跟着受苦。」
匡庭生张着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还能成亲生子,还什么丈夫满意,孩子什么的…
郁云慈一看就知道他没有想过,可能他唯一的信念就是光耀匡家。为了匡家,他愿意一辈子充当男人,替匡家顶起门房。
「当然,等别人都仰视你的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是你自私一些,可以假装有妻妾,弄出一个养子。等养子长大,你就能功成深退,死遁离京,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样的话,以前从来没有人说过,匡庭生眼睛越睁越大。脑子里像有一把利剑,劈开他所有的认知。
「我…不能…若是那样,是欺君之罪!整个匡家都会受牵连……」他呢喃着,摇着头。
她默然,庭生说得没错。这是皇权大于天的古代,一个欺君之罪,足可以令一个家族一夕之间消失。
可是眼前的少年是如此的稚嫩,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难不成就要泯灭自己的所有,永远活在假想出来的身份中。
不,一定还有法子的!
猛然间,她脑中灵光一现,道:「你们匡家可是出过武神的,武神为护国而死。他不忍心见匡家就此后继无人,所以托梦给你娘,让她把你当男子抚养成人,一直到匡家东山再起。」
匡庭生眼前一亮。
他发现,无论多么烦恼的事情,在师母的口中都是那么容易解决。
看来,他和师母坦白真是做对了。
「多谢师母,虽然不知可不可行,但如果匡家真有重新兴旺的一天,我一定我搬出曾叔祖父。以他托梦为由,请求陛下饶恕匡家。」
少年眉宇间的郁气散去,容颜俊美,光风霁月。
「嗯,师母等着那一天。等你曾叔祖父再次托梦,你就能恢复身份。」
匡庭生听懂了她的话,感激一笑。
外面,静立的男子眼神幽暗。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的五感本就比常人更加敏锐,里面两人的话,被他一字不差地听进耳中。
先是震惊、自责、然后想起当年的那流言。
当年大侄子与二在崇岭关接连遭到雷劈,大侄子身亡,二侄子身受重伤。有心之人便造谣,说匡家杀戮太重,以致遭到天遣。
流言虽被压制住,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如果侄儿们的雷击是人为,那就不存在天罚一说。纵然匡家已无男丁,也依然会有人光耀门楣。
他紧握的拳头展开,复握起,再展开。如此往复,终于释然。不拘是姑娘招婿还是过继子嗣,总归是有法子的。
只是那女子的说的话…
他唇边泛起一抹笑意。
托梦?
他么?
第54章 讨好
书房内的两人还不知他们的话已被其他人听去,郁云慈还在替庭生出着主意。若是想躲过欺君之罪,托梦是一个法子。此法毕竟是无稽之谈,若是帝王不信,只怕适得其反。
所以,最关键的是上位者的态度。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她迟疑着,把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顿地道:「从龙之功。」
匡庭生心中一凛,瞳孔猛缩着。
从龙之功?
没错,一个从龙之功足以抵消所有的过失。他若是下一代帝王的亲信,再加上曾叔祖父托梦的引子,即便是到时候揭开自己的女儿身,亦不敢有人置喙。
书房外的景修玄眼眸黑沉,这女人,真是什么都敢说!
他一把推开书房的门,再反手用力关上。
「嘭」
郁云慈和匡庭生大惊,尤其是匡庭生,片刻间冷汗直流,面如土色。心不停地往下沉,人已跪了下来。他知道,师父必是听得一清二楚。
「师父…」
他的心像撕裂般,扯得鲜血淋淋,刺骨生疼。他怕看到师父失望的眼神!
自小大到,他是匡家唯一的男丁,家人对自己殷殷期望,师父亦是为报匡家授剑法之恩,对自己倾囊相授。
师父现在知道自己…不知该有多失望。
说到失望,景修玄当然是有的。
面前跪着的少年,他曾寄予厚望。他以为,匡家虽然落魄,到底还有一根血脉存世。只要他悉心教导,庭生长大成材后,必会将匡家带出低谷。再娶妻生子,匡家一定可以慢慢重新振作起来。
庭生是习武的好苗子,真是可惜了…
「侯爷…您莫要怪庭生,是我多事。」郁云慈看着他的脸色,黑得滴墨。生怕他一个震怒,一掌拍飞庭生。
古人有多重视香火,她不是不知道。
景修玄的眼神凉凉地停在她的脸上,严肃的面容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但他的眼底的暗涌告诉她,他必不如表现出来的平静。
「你出去!」他对庭生说。
庭生惊讶地抬头,师父一句话都没有,是不是真的对他失望了?连指责都不屑再说,应该是要放弃自己了。
少年的眼神满是受伤,如小兽一样倔强着跪地不起。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是女儿身?他的双手握成拳捶在地上,强忍着泪意。
郁云慈看着不落忍,庭生本就活得辛苦,要是侯爷这里不容他,他将来要怎么办?
「侯爷…女子并非不如男,庭生一样可以光耀匡家的门楣。」
她话一出口,便见侯爷的眼神更冷。
「你先回去,此事不许再提。你要记住,你是匡家唯一的男丁!」
他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匡庭生眼眶中蓄满泪水,师父没有放弃他。师父还认他是匡家的男儿,他一定要更加刻苦,不负师父的苦心。
他伏身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再深深地弯腰行了一个大礼,昂着头走出书房的门。
书房中只剩夫妻两人,郁云慈提着的心重新落下来。幸好侯爷明理,并没有因为庭生是女儿身而有所歧视。
「侯爷,您真是开明!」
她讨好地笑着,小心地瞄着他的脸色。
他冷冷一哼,淡淡的眼神睨过来。这女子倒是会恭维人,若是他刚才训斥庭生,不再认庭生为徒,不知她会有什么话等着自己。
她的话虽然出格,惊世骇俗了些,却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只是她半点没有防人之心,今日面对的是庭生,她说这些话倒是不怕。若是将来碰到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她心一软,就口出此等惊世之语,难保不会祸从口出。
他的眼神令她心头一颤,脸上的笑容都快僵成一团,「侯爷,您渴吗?」
「……」
「侯爷,您饿不饿,我去给您弄些吃的来?」
她这般模样倒是取悦了他,他慢慢走到太师椅前,大刀阔斧地坐下。
「可,你亲自去做。」
得到他的回复,她喜不自胜,忽略那个亲自做三字。
「好的,侯爷您稍等。」
她强忍着夺门而出的冲动,故作镇定自若地出门。一出书房,便小跑起来,一路跑出园子,才慢慢地缓着气。
采青跟在她的后面,不知自家夫人为何要跑?
「夫人…您怎么了?」
她小喘着气,摆着手,「无事,走,咱们去厨房。」
厨房的杨管事见她出现,大为惊讶。夫人从来没有踏足过厨房,都是让采青姑娘来传话,今日怎么会来?她忙上前行着礼,让厨房的其他人全部出来见过夫人。
呼拉拉的出来七八个人,口中齐呼着见过夫人。
「你们都去忙吧。」她含笑挥手,命杨管事留下。
「夫人有何吩咐?」
她用帕子抵唇轻咳一声,「杨管事,今日我想亲自做几道小菜,不知侯爷可有什么忌口的?」
杨氏一听,就知夫人是想讨好侯爷,要亲自备膳。
「回夫人的话,侯爷并没有什么大忌口的。」
他倒是好侍候,她心道,冲杨氏颔首,「既然如此,今日都有哪些新鲜的食材?我看看,待会可以做些什么。」
杨氏连忙介绍起来,还提了原本要准备的菜色。
郁云慈很满意,杨氏做人有眼色,身为主子省事许多。她看了看筐子里水灵灵的蔬菜,再看到泡发好的干货以及水桶中养着的活鱼,心里有了数。
水桶养着的鱼是鳜花鱼,这鱼原本清蒸最好。
但侯爷既然不忌口,她准备做一道水煮鱼。
水煮鱼做起来不难,她询问杨氏现在有的调料,发现没有辣椒。心道可惜,于是把水煮鱼改成酸汤鱼。
下人们处理好鱼,片成薄片,配菜自也有人准备着。
说是她做,其实并不需要她动手的。掌勺的是杨氏,她只在边上提醒着做法,杨氏便心领神会,半步不差。
一共配备三个菜,香菇滑里脊,青苔虾仁,另加一个肉酿豆腐。与酸汤鱼一起,送到侯爷的院子。
景修玄手中握著书,半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他一只手捂在胸口处,为何自己心跳得如此之快?就连他年少时第一次上战场,都没有如此期盼过。
那女子一贯有新奇的法子,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吃食?
厨房菜已备好,杨氏领着下人进院,摆好菜,便退出侧厅。
郁云慈则去书房通知侯爷,她深吸两口气,挤着脸颊,露出笑意,轻轻地叩着门。听到里面传出低沉的进来二字,便推门进去。
进去后垂首低眉,轻声道:「侯爷,饭菜备好了,请您用膳。」
他把书一搁,起身离座。
经过她身边时,停顿一下,复抬腿出门。
她连忙跟上前,随着他一起进了偏厅。
一进偏厅,就能闻到那股酸香的味道。他眉头一皱,看到那古怪的鱼汤。酸味就是从汤里散发出来的,她莫不是打翻了醋子?
「侯爷,您可需要布菜?」
既然要讨好他,就得面面俱到。只要他不因此歧视庭生,她愿意伏低做小,极尽手段哄他欢心。
他嗯了一声,她便立刻立到他的身侧。
闻到酸香味,口腔中不自觉地分泌出唾液,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声音不大,可他听得一清二楚,嘴角微微扬起,眼底不自觉就带出笑意。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不用布菜,你也吃点吧。」
这就有些受宠若惊了,她惊讶着,看他脸色不像动怒的样子。心道他之前说过庭生还是匡家的唯一的男丁,应该是接受了庭生的身份。
一边想着,一边坐在他的对面。
只见他最先舀的就是酸汤鱼,面色平静地吃了一口。眉梢微抬,做法虽然古怪了些,好在味道尚可。
见他并无异色,她彻底放心,陪他用起膳来。
且说那边匡庭生离开侯府后,心绪翻涌,万般情绪憋在心中,只想倾泄出来。他没有回匡家,那个家虽说最近有了人气,却还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自小到大,他都清楚自己的责任。
小时候不懂,再大一些便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他曾不止一次痛恨过,惶恐过。因为自己是女儿身,他更加严于律己,生怕有半点不妥,让别人瞧出端倪。
没有人知道,当他第一次听到蚂蚁是以母为尊时,是多么的震撼。
那种冲击,在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夜深人静时,他曾想过,若是人以母为尊,是不是他就不会有如此多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