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了狠话,周锋关掉了直播。
然后,他拖着一把椅子,坐在了苏郁檀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她。
“你猜一猜,我大约要杀多少名人质,那些政客才会满足我的要求?”周锋问她。
苏郁檀心想:联盟政府不可能因为一次人质劫持事件,就废除已经施行五年的联盟法律,那实在太儿戏了。
但这话若是说出来,会有激怒周锋的风险,她只好沉默不语。
周锋似乎也不指望她回答,直接自问自答了:“我猜,他们不会满足我的要求,一定会想尽办法解救人质。所以,我和他们一定会打起来。而你们,就是现成的炮灰。”
人质中,不知有谁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厉的嚎哭,但迅速被人捂住了嘴。
苏郁檀怕周锋随意伤人,赶紧问:“既然知道他们不会答应,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这会彻底毁掉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早就毁掉了!”周锋语气激烈地大吼一声,“从我被那样的父母生出来,我的人生就注定是毁灭!”
他捏住了苏郁檀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你知道我有什么病,潜意识创伤综合症,六级,反社会倾向。”
他诡异地笑着:“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吧?这意味着,我活得很痛苦,是那种正常人难以理解、难以想象的痛苦。
“这也意味着,我想把周围所有人,都拉进这个痛苦的深渊。我这么难过,凭什么你们就可以活得那么开心?对吧?”
他像是表演舞台剧一样,把那些既像倾诉、又像控诉的话,说得抑扬顿挫、韵味十足。
他嘻笑着对苏郁檀说:“心里住在一只魔鬼的感觉,你懂的!”
苏郁檀自然懂,但她不能附和周锋的话,免得刺激周锋的负面情绪。
“你父母做了些什么?”她问周锋,语气不像是人质在跟绑匪说话,而像是心理咨询师在与客户聊天。
教科书说:倾诉有利于缓解情绪、释放压力。
现在跟周锋聊一聊过去的事,不仅能转移他的注意力,缓解他的焦躁,也能拖延时间。
第4章 痛苦的起源
苏郁檀的问题,让周锋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微微直起身,后背靠在椅背上,表情冷淡地说:“我的母亲,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到处勾三搭四,我父亲发现一次,就揍她一次……”
苏郁檀心想:你母亲真的勾三搭四了?会不会是你父亲疑心重,处处疑神疑鬼,还搞家庭暴力?
“后来呢?”她语气柔和地问。
“后来……”周锋幽幽地说,“后来,那个女人丢下我和我父亲,跟野男人跑了……跑了!”
苏郁檀心想:不管周锋母亲被指控“勾三搭四”的真相是什么,她把年幼的儿子留给有家暴前科的丈夫,都是极不负责任的。
一个正常母亲的理性做法是:报警,控告丈夫家暴,起诉离婚,自己带孩子开始新生活。
就算她没有工作,也不用担心离婚后自己和孩子生活无着。
因为这种情况下离婚,法庭会判处她前夫每月支付带有惩罚性质的高额抚养费,最高额度可以达到前夫全部收入的60%。
她不用担心前夫赖账,因为法院可以强制执行,每月自动把钱从她前夫的账上划到她的账上。
如果前夫失业、失去收入也没有关系,她可以申请社会救助,足够她和儿子的基本开销。
她也基本不用担心前夫纠缠不休。
因为她前夫在这种情况下被判离婚,被剥夺孩子的抚养权,会被法庭下达禁止令,被禁止靠近她和孩子。
如果这个男人违反禁止令,对她纠缠不休,她可以报警让他坐牢,再申请身份变更和保护,让那个男人出狱后再也找不到她和孩子。
在这样的社会制度下,周锋的母亲仍然丢下儿子一走了之,是不能被原谅的。
苏郁檀叹息一声,暗暗琢磨:周峰的母亲,是不是也患有潜意识创伤综合症?
这种病最让人痛苦、揪心的地方,是它会“代际传染”。
患有这种病的人,会因为疾病的影响,每每在关键时刻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选择,导致下一代和自身更大的悲剧。
“她走了,你父亲很生气吧?”苏郁檀问周锋。
“对!他气坏了!气得天天喝醉酒,拿我当出气筒。轻则拳打脚踢,重则吊起来拿鞭子抽……那真的很痛!有好多次,我都觉得自己要被打死了。”
说这些话时,周锋的身体微微颤抖。似乎仅仅是回忆,就能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
听到这些话,被鞭子抽打的疼痛感,也立刻从苏郁檀的记忆里浮现出来。她也忍不住微微一颤。
“没有人发现他那样对你吗?”苏郁檀赶紧说,转移周锋的注意力,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父亲经营着一个农场,农场里除了机器人,只有我和他。他脾气不好,也没什么亲戚朋友来往。他还借口`交通不便,不让我去实体学校上学,只让我在网络学校学习。所以,好几年都没人发现。”
苏郁檀再次叹息一声,网络学校虽然方便,但每个人在学校中的形象是虚拟生成的。
上网络学校,只需要选择“固定虚拟形象”,实际的身体情况就不会被反映出来;他的伤情,自然也不会被老师和同学发现。
周锋紧紧抱住了枪,不知道是想寻求安全感,还是想借此控制身体的颤抖。
他视线空茫地继续说:“我没有人可以依靠倾诉,只能拼命讨他欢心,希望少挨几次打……”
说到这里,他语气有些哽咽,就停止说话。
苏郁檀怕他沉溺在负面情绪中,赶紧提话头:“讨他欢心不太容易,对吗?”
过了好几秒,周锋才说:“不是不太容易。是完全无法讨好。因为他对我的要求太高了。”
他声音里那种哽咽的感觉,已经消失。
“我拼命学习,每次考试都是班上第一名,可他从来不满足。
“他说,网络学校的班级第一名不算什么。就靠这点本事,将来别想出人头地。出人头地……是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他问苏郁檀。
苏郁檀轻轻一笑:“不一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追求。”
“可他不这样认为。他一门心思,就想要我出人头地。呵呵,他都没有出人头地,凭什么要求我出人头地?”周锋的语气里,有一种压抑的愤怒。
“有些父母,喜欢把自己的梦想,强加给自己的孩子。”
“这样做对吗?”周锋问苏郁檀,似疑惑,似嘲讽。
苏郁檀没法说违心的话,只能回答:“这不对。孩子从诞生的那刻起,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应该被尊重、也必须被尊重的生命。他们不需要、也不应该为别人的梦想负责。”
周锋立刻接口:“可他不这样想!为了让我出人头地,他隔三岔五从网上下载各种卷子让我做,错一题,就挨一鞭子。你知道我挨过多少鞭子吗?2786鞭!”
“难道你数过?”苏郁檀有点惊讶。
“我对数字天生敏感,并不需要刻意去数,它们就在我心里。”
“你这样聪明,为什么还会做错那么多题?”
周锋呵呵笑道:“如果只是数学卷子,我一题也不会错。可他给我的卷子不止有数学,还有很多别的学科。我哪能那么全才?”
苏郁檀也只能叹息了。
周锋又说:“他还说:如果我不能出人头地,就只能像他一样,娶个又LOW又贱的女人,生个又蠢又窝囊的孩子。
“既然他看不上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娶她?既然他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生下我?
“难道我愿意被他们生下来吗?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自己从未出生过!”他的语气,越说越激愤。
“你和你父亲单独生活了几年?”她问周锋。
“将近四年。”
“你是怎么摆脱他的?”
“老师经常会讲,如果遇到家暴,一定要说出来,不要忍着。一开始我不敢说,因为我妈妈已经不要我了,如果没有爸爸,我怎么活下去呢?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受不了了,就跟老师说了。老师报了警……”
“后来呢?”
“我父亲被剥夺了抚养权,我母亲得到通知后,就来争夺我的抚养权。虽然她丢下我出走的行为很不负责,但她在法庭上哭得声泪俱下,痛恨自己当时太懦弱,希望给她一个补偿的机会。陪审团决定相信她,将我的抚养权给了她。”
苏郁檀继续问:“你母亲对你好吗?”
一个曾把儿子丢给有家暴前科的丈夫、自己单独走掉的女人,真的会反省自身、补偿儿子吗?
周锋沉默了一下,反问她:“你猜?”
苏郁檀不猜。她换了一种问法:“你和她,是怎么相处的?”
“她不打我,这一点挺好。可她很忙,忙着上班,忙着吃喝玩乐,根本没功夫搭理我。
“她跟我谈条件,只要我好好配合她应付社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每个月给我生活费和零花钱,这些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苏郁檀明白了。
周锋的母亲争抚养权,大约只是为了儿子的抚养费,对儿子并没有多少真心。
周锋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怅然:“我觉得,这样相安无事也挺好,就跟她一起在社工面前演戏,装成很和睦的样子。可惜,我们的演技不够好,被社工揭穿了真相。
“我母亲受到了法庭警告。她恼羞成怒,也不想再带着我这个累赘了,干脆就将我暴打一顿,被法庭剥夺了抚养权。
“她告诉我,她从来不喜欢我。当初争夺我的抚养权,只是为了拿一笔抚养费补贴生活,没想到我父亲收入那样低,害她拿不到几个钱却一堆麻烦,早就后悔了。呵呵……”
他的眼睛里,有隐隐的泪光。
苏郁檀忍不住叹息。
这样一来,周锋就只能被收养了。
“你还有什么亲戚吗?”亲戚有优先收养权。
周锋摇摇头:“后来,我被一对住在南美洲的夫妇收养。收养我的那个男人……很有钱,也有社会地位,却是个喜欢亚裔小男孩的变态。那个变态……对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不可饶恕的事……
苏郁檀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那他就是……被性`侵了?!
周锋的呼吸变得无比沉重,额角有冷汗浸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我养母是那个男人的帮凶。她帮着那个男人控制我,禁锢我。他们还跟医生串通一气,一次次地伪造我的体检报告,让我不见天日。
“那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地侵犯我。我求助无门,只好假装顺从,做了许多无比恶心的事。后来,我终于找到了机会,杀了那对狗男女,逃了出来……”
四周一片寂静。周围的很多人质,都是满脸同情地看着他。
苏郁檀也有些同情他了。
患有潜意识创伤综合症的人很多,但大多数是一级、二级的。等级越往上,病例就越少。
六级的潜创症患者十分稀少,他们都遭受过极其严重的精神创伤,无一例外。
未成年时被多次性`侵且求助无门,是其中比较常见的情况之一。
它对于一个未成年人的精神世界的摧残,是毁灭性的。
苏郁檀想:与周锋相比,她还算幸运的。至少,她有一个爱她的爸爸,也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养母。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她心里就咯噔一下,突然闪过了一个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第5章 乔忘川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一种受害者对犯罪者产生情感,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情结。又称人质情结或人质综合症。
人质同情歹徒,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显著特征。
在人质劫持事件中,这是对歹徒很有利、对营救人质很不利的一种因素。
苏郁檀觉得,自己有义务防范这种事情发生。
怎样削弱人质对周锋的同情呢?
她想,只能尽可能暴露周锋的“恶”了。
于是她问道:“既然你受过恶爹渣妈、禽兽养父母的苦,就该知道,你现在根本不适合当父亲。为什么你还想通过作弊拿《父母资格证》?”
“因为我太孤独了!”周锋仰着头,长长地叹息一声,“潜意识创伤综合症,六级,反社会倾向。这种病,让我在社会上受尽歧视。你了解这种感受吗?”
苏郁檀了解。
她在政府部门工作。
这里算是反歧视做得最好的工作单位,她又是自毁倾向,对别人的威胁没那么大,所以那种被歧视、被排挤的感觉没那么强烈。
但整个测试中心,愿意跟她做朋友的,也只有水妹一个人。
周锋讽刺地勾了勾嘴角:“我是做IT的。明明我的技术是最好的,可我找工作的时候,却总是输给那些技术远不如我、却没有我这种病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苏郁檀知道。
职场如战场。
人性都是趋利避害的。
一个反社会倾向的六级潜创症患者,不知何时就会因为职场的竞争、压力、排挤、倾轧等因素,病情爆发,在周围制造大规模杀伤事件。
有哪家公司愿意留着这样的不定时炸`弹?又有几个人愿意跟这种人做同事呢?
所以,周锋求职受挫,是必然的。
而这种挫折,又会加重他的病情,造成一种恶性循环。
“对于你这种情况,政府会提供救助性岗位,你为什么不去申请?”苏郁檀问周锋。
周锋不屑地说:“那都是些什么岗位啊?管理道路清扫机器人的,管路灯的,守林子的,喂鸟的……这些工作的确没什么压力,却无聊无趣得让人发疯!我想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为什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