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觉得不自在,不过今日坐在角落,硬着头皮没走。
这么多年过去,方氏对那通房的恨意早就过去。只是人不管多大度都有点过不去的心病,方氏最是宽和的性子,却也免不了俗。她在俩人生母身上吃了那么大的亏,不下手暗害俩人已算最大的仁慈,如今是怎么都不会待见这两庶子庶女。
苛责倒没苛责过,她不是那样的人。就是不大把俩人看进眼里,平日里能做不见便当做不见。这俩人自己也十分乖觉,不往方氏跟前凑。今日会过来,实则是周芳汀的年岁到了。兄妹俩这是在无声地提醒周家人,该给他张罗亲事了。
俩人素来不太关注府里的事儿,还不知道周钰娴今日回来。这般凑巧赶上便被大公主开了口留下,一会儿一起用膳。
桂嬷嬷朝外张望了不下三回,大公主琢磨着再等上一等,若是过了酉时还未归便不等了。天儿太冷,早点用膳,全打发回去歇息。
周家二房几个未出阁靠在一处小声地咬耳朵。赵琳芳嘴角噙笑地坐在周家姐妹之中,低头与二房三姑娘周钰灵说话。其实是三姑娘说,赵琳芳听。三姑娘眉飞色舞的都在说自家娴姐姐多有才,赵琳芳一言不发地听着。那温婉从容的聆听模样,俨然与二房几个姑娘打成一片。
又等了一会儿,门外有动静了。候在二门小丫头急匆匆跑回来,说大姑娘到了!
大公主端茶的手一顿,方氏身子都坐直了。
桂嬷嬷掀了帘子出去迎,周钰娴人已经上了台阶。一身得体的湖蓝色宫装,腰间坠丝绦,肩上披着白狐皮子的斗篷。周钰娴本就生得白皙,此时更显得气质高华,人面桃花。
大半年没见,周钰娴整个人都大变了样。
这个年岁的姑娘本就变得快,往日最是清高冷漠的孤傲性子的周钰娴,如今经过宫里几位嬷嬷严厉的调/教,整个人就沉淀下去。眉眼中的几丝轻浮之气全消失不见,眼神幽沉沉的,瞧着人温润内敛了许多。
远处看着不显,不过近处打量,便会发觉她周身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威慑。
桂嬷嬷连忙躬身打了帘子引她进去。
周钰娴轻声唤了声嬷嬷,将手炉递给身后丫鬟,扶着鬓角便进了屋子。屋里烧着地龙,进去便一股暖气扑在脸上。
周钰娴擦了擦脸颊,小碎步上前便跪下给大公主磕头。
大公主等她起了身,连忙叫到身边亲自看看。
虽说狠了心将这丫头给了皇室,大公主心里却并非舍得。上下看了周钰娴几眼,见她性子沉下去,既欣慰又是叹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钰娴转头又给方氏磕了一个头,方氏眼泪当场就流下来,赶紧把女儿扶起来。
匆匆见了礼,也到了晚膳时候。
话便不多说,大公主吩咐下人赶紧摆膳。赵琳芳从周钰娴进门,眼睛就一直在落在这周家的大姑娘身上。女儿家看人不外乎那几样,赵琳芳的眼睛从周钰娴的头饰落到她腰间的佩玉,自是在看周钰娴的打扮。此时见周钰娴头上带的,腰间挂的,无一不是精品,眼眸里清浅浅的光不由地暗淡下来。周家这大姑娘瞧着与她差不多大,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境遇。
穿金戴银,父母慈爱,姐妹和睦,一举一动高不可攀,当真羡煞个人。
二房周钰灵见她怔忪,抬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赵琳芳立即回过神,听她说该用膳了,忙弯起嘴角与周家二房的姑娘笑笑,便也随着姑娘们一起起身。
大公主将晚膳选在花厅,今日人比较多,膳厅坐不下,得去宽敞些的地儿坐。
方氏几日高兴,与周家二夫人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着大公主,先行一步。周钰娴落后一步,却也被周家几个小姑娘给簇拥了起来。周钰娴虽说为人淡漠,对家中兄弟姐妹却十分疼爱,妹妹们打小就特别崇拜她。此时周家小姑娘们围着她叽叽喳喳,把方才还说得起劲的表姑娘忘到了耳后。周钰娴静静地听着她们说,时不时笑一下示意在听,方才进门周身那一股子疏淡之气仿佛冰雪消融,十分柔和。
赵琳芳落在最后头,落后周家姐妹几步。离得近看,更看得清楚。她眼睛落到周钰娴的血玉雕的莲花簪子。世家出身自然识货,周钰娴头上那是最上等的血玉,赵琳芳的眸色于是又浓了许多。
周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用膳时候自然没一个人说话逗趣。
赵琳芳端坐在下首,眼睛总控制不住地往周钰娴的身上瞥。从头到脚,连裙子的绣花也没漏下。周钰娴那一身料子,烛光下,流光溢彩,夺目非常。什么料子她是不清楚,许是贡品,她不用猜都知道这料子绝对价值不菲。赵琳芳心里忽然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涩,酸得嘴里都苦了。说是表姐妹,其实不过相差一岁,想着明明年岁相差不大,境遇却一个天一个地,赵琳芳是本能地不喜周钰娴。
况且,在没看到周钰娴之前,赵琳芳对自己貌美有着绝对的自负。然而此时眼前的周钰娴,无论家世、样貌、教养都胜她良多,她心里滋味儿不好受。
似酸,又涩,十分呕人。
不过被她暗中打量的周钰娴却在打量了一圈之后心下奇怪。一屋子女眷,就是没看到她那个小嫂子。周钰娴于是便看向方氏,眼神问她郭满怎么不在。方氏冲她摇了摇头,意思是等下回屋再说。母女俩的眉眼官司飞得起劲,倒是并未注意到其他。
赵琳芳酸涩也只是一瞬。
再抬头时,眼里清清淡淡,情绪全敛了干净。
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与周钰娴这表姐处好关系。然而从周钰娴回来到用罢了晚膳,她连个招呼都不曾与周钰娴打,想着怎么也该给周钰娴留下个印象,于是便在廊下等了一会儿。
大冷的天儿,夜里格外的凉。丫鬟提了灯笼陪她在廊下等,谁知周钰娴从屋里出来,看也没看赵琳芳一眼便走了。
母女俩半年没见,一肚子话要说。
周钰娴如今满心地与母亲多亲近,又哪里看得到旁人?赵琳芳欲言又止看向她,大晚上的,没得到哪怕一丁点儿她眼风的回应。眼睁睁看着周钰娴从眼前走过,半分都没停留,赵琳芳整个都僵硬了。
周钰娴走得快,眨眼就消失在长廊的一头。
赵琳芳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一声不吭地扶着丫鬟的手离去。
丫鬟小枫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禁又酸又疼。
就是瞎子聋子,路边有人等着多少会问一句吧?这周家大姑娘是怎么回事?经过她家姑娘愣是连一个眼风都不给她家姑娘。丫头气得脸上肉直颤,这是哪门子的知书达理?狗屁!眼睛张在头顶上,不过觉得她家姑娘寄人篱下,故意轻慢她家姑娘!
想到这儿,她又不免悲自家姑娘命苦。
若非命苦,以她家姑娘的出身哪里用得着这般小心翼翼地讨好周家姑娘?心里替赵琳芳委屈,那丫鬟狠狠唾骂了不长眼的周钰娴一顿。
“姑娘,这礼还要不要送?”
赵琳芳抿着嘴,心里也气得不轻面上半分不显,道:“送!明日得了空在送。”
“可是,姑娘,”方才那一幕,丫鬟气得不得了,“周家那姑娘根本……”
“慎言!”赵琳芳严厉喝止道。温婉的眉眼在一瞬间凌厉起来,十分吓人。一双眼睛此时仿若扎着刀子,凌厉而凶狠地射向目光所及之人。冷森森的,直吓得丫鬟赶紧把脱口而出的话咽下去,“回屋再说。”
丫鬟低下头,不敢再说。
丫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周钰娴目中无人是事实。她跟自家姑娘两人提着灯笼在廊下等,不可能看不到。就是故意不搭理她家姑娘!丫鬟嘀嘀咕咕地想骂,可看着回了屋便黑下脸的赵琳芳就不敢再说话。
赵琳芳坐在榻边,摸了摸书桌上一幅孤舟垂钓图,命丫鬟装进锦盒。
屋里寂静无声,丫鬟心里有些惴惴,动作更小心翼翼了。
“周家表哥今日不在府上?”默了许久,赵琳芳问。
丫鬟一愣,“是,这几日都不在。”
赵琳芳没说话,屋里又安静下来。
“明日腊月二十八……”顿了顿,她又道:“小枫,你可打听到我那位表嫂是怎么回事?”
关于郭满的消息不多,周家府上的下人嘴巴严实,甚少向外人吐露主子的事儿。但赵琳芳在府上半载,得大公主喜爱,人缘不错,小枫如今也算知道一点。她皱了眉,选了个好听点儿的说法:“听说瞧着年纪很小,是个瘦巴巴的女童模样。周家大夫人甚是喜爱她。别的就……奴婢没打听出来。”
“这样啊……”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方氏母女相携回芳林苑, 说了好一会儿话。
和亲之事确实已经定下是她了。册封的旨意还未下, 赐婚的旨意却早已拟好旨,只是要等到年过之后。这后半年三个月,她在宫里学得是最为严格的皇家礼仪。既然远嫁北国,明惠帝恨不得拿最严格的规矩来要求她。
周钰娴低头吹了吹茶末, 似乎已经接受这结果。
方氏叹了口气:“耶律皇子虽说人有心, 品貌也不错。但见你这样乖巧认了,娘这心里又不舒坦。”北国委实太远了些,往后送走了极有可能就是一辈子不见。想到此处, 方氏这可慈母心就绞在一起。舍不得,精心教养长大的闺女,她哪里舍得……
“娘莫操心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
周钰娴想着储秀宫墙头时不时冒出来的,手便不自在地摸了摸头上的血玉簪子。低垂的眼睑下瞳仁地闪了闪, “之后的事儿哪里说得准?事在人为罢了。”
方氏又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脑袋,放她回去歇息。
女儿太懂事了,做娘的心里不好受。
次日一早, 别的院落还未有动静, 芳林苑就率先热闹起来。
周博雅离京时打过超乎,方氏是知道儿子儿媳不出意外, 今日夜里就该到府了。方氏心里欢喜, 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好难得年假休沐在家的周大爷窝个懒觉却被她闹醒, 但见她如此高兴, 嘟囔了两句, 起身去书房眯觉。
方氏不管他,高高兴兴地布置新年节礼。
为着陪周博雅南下荆州,郭满约莫半年都没在府上。虽说人不在,但方氏却没忘了媳妇儿。这后半年的亲家之间走动,全是方氏一人来操持。前不久郭家还派了人来府上传话,说是满满的那个继姐年后就要开亲,许给安陵侯的庶长子。
方氏接了请帖,并不打算亲自去。这安陵侯府可不是什么体面人家。府上两代以前,或许还能算个正经勋贵人家。后来就越来越沦于末流,内里乌烟瘴气一团糟。
至于为什么一团糟?看了眼手上的请帖,方氏啧了一声。
这京城里,哪家体面人家能由得庶长子稳当当地压在嫡子头上?嫡长子在,府上却由着庶长子把持上下。侯夫人为了讨好安陵侯,嫡妻的体面都不顾放下身段去跟一个妾称姐道妹。这般嫡庶不分,尊卑不明,可不就是没教养。
男人脑筋不清楚,女人也没风骨,才叫这家人尽干些宠妾灭妻的破事儿。
方氏心里鄙夷,没规没矩的,这安陵侯府没什么能叫人看得起。
这样的人家跟郭家结了亲,方氏既出乎意料又觉得情理之中。满满那继母自个儿就是个立身不正的。以她的身份,也就搭上安陵侯府这样的人家,毕竟臭味相投。金氏特意送了请帖来什么意思,一目了然。不过她想借着周家人给撑场子,那也得看她乐不乐意!方氏心里冷哼,满满身子被毒害成那个样子,这笔账她还记着呢!
周家作为亲家,一份贺礼还是得送的。
一面忙着,方氏还派了人去府门外瞧瞧。天儿这么冷,雪又下个不停,她盼着小夫妻越早回来越好。入了夜路不好走,总是叫人不放心。
这场大雪,这一下就是两日两夜。
赵琳芳坐在窗边手捧着一本诗集在读。走廊上下人抱着红纸果子小步地跑动着,眼看着就腊月二十九了。明媚的光照在她肩上,显得她人娴静。赵琳芳看了一会诗集,手指在书页上慢慢抚动着,便又发起了呆。
主仆两人从入府起就在福禄院的西屋,这一住就没再挪出去。
说来,周家府上的姑娘,十二岁起就挪出去一人一栋院子。二房三姑娘周钰敏,今年才十一,大夫人已经在替她布置院子。赵琳芳抬眼看了廊下走动不休的下人,心里有些酸涩。只有她住在福禄院的西厢……到底不是周家的正经姑娘。
心里这般想着,赵琳芳面上不禁浮出了忧愁。
屋里没烧地龙,窗子开着有些凉。丫鬟小枫端了盘新鲜的果子进来,轻手轻脚摆到赵琳芳的手边。这个寒冬腊月的季节,能吃到新鲜果子是极难得的一件事。也只有周家,大冬日的还吃着这水灵灵的稀罕东西。
怕她受了风,小枫拨了拨木炭,将炭盆挪到赵琳芳跟前,跪坐在地往里头添木柴。
啪嗒啪嗒的木炭碰撞声,屋里十分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赵琳芳的视线从窗外的大雪上挪开,突然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已经巳时三刻了,”小枫手一顿,支起身子轻声地回她道,“姑娘是不是该去公主娘娘屋,陪公主娘娘说说话儿了?”
屋外寒风呼啸狂吼,吹得窗棱振振作响。这个天儿确实太冷了,哈一口气都能在半空中凝结成了冰。蹙了蹙眉头,赵琳芳将手中的诗集搁在桌案上,起了身去窗边望向主屋那头。这几日,周钰娴回来,主屋那边正热闹得很。
因着人太多,她便不怎么在主屋露面,大公主知道也只派了嬷嬷问了两句。
赵芳琳安静地站着,就看主屋那边桂嬷嬷笑着打了帘,送周钰娴出来。周钰娴今日换了一身打扮,正弯了嘴角浅浅的笑。贴身镶毛边的红袄子,裙摆绣满梅花,头上出了一根极品羊脂玉簪子,别无他物,却叫周钰娴整个人露出一种难言的清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