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苏拾欢知道,现在自己站的这一望无际的废墟,之前可能是高楼大厦,可能是车水马龙,可能有她向往的鎏金生活。
现在,全都化为乌有。
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灰白色,灰白色的天空,和灰白色的废墟。
“那天我们团长跟我们说,走在废墟之上,要小心聆听下面的声音,因为很有可能猜到的是一个生命,甚至一个家庭的生命。”
一开始林晓培很怕,也许这就是人的某种心理在作祟吧,总是担心一件事情要发生,当这件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就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
苏拾欢他们有专门的记者站,是临时搭建起的帐篷,隔着一张帘布旁边就是医疗站,一进去就看到了张琳琳,她原本是电台派到湖库县的,原本雷厉风行的一个人,现下竟被吓得浑身发抖。
原因不过是因为地震的伤员要么是被砸伤,要么是摔伤,全都血淋淋的,有些瘆人。
他们不在一个部门并不熟悉,点头示意之后就过去了。
跟卢大哥一起整理机器没多一会儿,外面忽然穿来一阵声音。
“向左转!齐步走!”
“一二一!”
“一二一!”
苏拾欢一愣,陈星河解释道。“双塔救援兵应该回来了。”
苏拾欢说:“双塔救援兵?”
“是上面派过来的支援兵,不知道隶属哪个部队,比你们早一点到达双塔,参与了余震救援,现在应该过来了。”
那,这声音是……
苏拾欢赶忙跑出去看。
果然,穿着救援服站在一群人对面的人,正是贺南征。
苏拾欢兴奋极了,很想过去打声招呼,可是他们队里纪律严明,苏拾欢不能就这么过去。
卢大哥那边也着急,于是苏拾欢一边整理设备,一边听着贺南征喊口令。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危难关头,看到人/民解/放/军的出现,就好像看到了希望似的。
左转的时候,贺南征对上了苏拾欢的视线。
她穿着大红色的冲锋衣,眉眼清淡,皮肤冷白,娇娇俏俏的倚在简易的帐篷前,仿佛是这灰败城市中唯一一抹颜色。
只看了一眼,口令,表情全都没有变,可是苏拾欢还是从他的眼睛中读出了欣慰,放心,喜悦。
他们进了帐篷,苏拾欢也走进去,设备已经连接完毕,苏拾欢要准备出门报道,现在双塔县已经有救援官兵作业,苏拾欢需要过去拍一点素材。
湖库县的名字其实是来由的,地处湖间大水库之下,四周山林环绕,县城不大可是人口众多,已知的伤亡人数倍数增长,救援兵们的任务十分艰巨。
陈星河要准备归队了,苏拾欢刚好跟着他们一起过去,因为地震刚刚发生,大型机器还没有抽调过来,现在挖掘下面掩埋的人们只能靠士兵们自己动手。
全都是年轻的小伙子们,穿着救援服,手里拿着工具,有的在挖掘,有的几个人一起抬起重物,有的趴在地面仔细聆听废墟下的声音。
卢大哥把这个画面记录了一下,苏拾欢选了一个能看到身后完整画面的角度,接过林晓培手中的话筒,正色道:“大家下午好,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湖库县地震后的景象……”
贺南征他们刚经过一场生死救援,他们有自己的救援任务,去双塔救援是临时派遣,援兵到了之后他们便撤走休整。
之后的任务便是在湖库进行救援,上头准许他们休整片刻,可是人命关天,贺南征命令手底下的士兵放下行李就出来集合。
都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兵,没有一个抱怨或者退缩,全都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完毕,等待贺南征下达命令。
纷纷领了工具之后,贺南征也加入了救援大队,这次行动十分顺利,不出五分钟,全队年纪最小的董成仁便大喊道:“队长,这边有声音!”
贺南征和周围一个士兵连忙跑过去,趴在地面聆听,能听到细微的铁器敲击的声音。
贺南征也敲了敲石头,大喊道:“有人吗?”
听了一会儿,才终于听到以前细微的声音:“有……救命……我孙子晕过去……”
贺南征立马站起身,“西城区三支队,集合!”
这个声音恰好传到了苏拾欢的话筒里,苏拾欢举目望去,卢大哥把方才那段视频保存下来,苏拾欢说:“走,过去看看。”
卢大哥和林晓培赶紧跟上,说,“好!”
苏拾欢飞跑过去,贺南征正举着工具往下铲。
“下面有人?”苏拾欢看着满地废墟,有些不可置信。
贺南征专心干活,言简意赅:“嗯。”
苏拾欢见他专注,便也不再打扰,拿过话筒准备继续播放,正要说话,听到贺南征低声一句:“糟了。”
第59章
这种情况下听到贺南征这沉沉的一声,苏拾欢的心都跟着“咯噔”了一下。
“怎么了?”
贺南征习惯性皱眉,“下面被一道房梁挡住了。”
“那怎么……”
贺南征站起身,“那边的几个,过来!叫上其他人,过来支援!”
小伙子们听到贺南征的声音,纷纷跑过来,苏拾欢连忙让开,贺南征指了几个人,“你们,抬这个角,你们几个,过来这边。”
士兵们立即行动,蹲下就干,贺南征的手指因为拿着工具,手心磨出细小的伤口,渗着血,手指擦在房梁上有丝丝的红色的血迹。
起风了,小伙子们喊“一二”一起用力的声音非常响亮,苏拾欢拉紧了外套,他们却干的一身汗。
“你们休息一下,换下一批人来。”贺南征吩咐道。
“贺队,不行啊。”孙涛突然喊道。
贺南征赶忙过去,“怎么了?”
孙涛往旁边让了让,把他刚刚挖的地方让给贺南征看,贺南征的面色又沉了几分。
转过身,“那也得救人。继续!”
他往这边走,苏拾欢透过缝隙看到孙涛刚刚把上面的土挖干净,真正的房梁,要比方才能看到的那一小截长上一倍还多。
这给他们的救援带来了非常大的困难。
甚至不仅仅是一倍那么多。
贺南征的手底下就这么多人,其他小队还有其他工作,没有办法了,贺南征下令,“所有人,过来集合!”
贺南征绕着房梁走了几圈,四处摸摸按按,最后确定了几个点,每个地方安排不同的人数,最后大家一起施力。
他原本穿着救援服,带着帽子,没抬一会儿汗水就已经顺着两鬓流下来,房梁上沾染的血丝越来越多,士兵们的手掌也都逐渐磨出了血迹。
苏拾欢心痛极了,叫了卢大哥打开摄像,把这一幕完完整整的记录了下来。
下面的敲击石板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可是下面的人应该也能听到上面士兵一起努力的声音,他也始终没有放弃。
天色越来越暗,贺南征背上全都是汗,狠狠地咬着齿关,最后的声音都是从齿缝里传出来的。
眼睁睁的看着房梁被一点点的抬起,一寸,两寸,贺南征瞪圆了眼睛,“好,好,往左,前面的人一起往左,慢一点!慢一点!”
房梁被抬动了!
一点点的挪着,生生的被移到了一边!
苏拾欢始终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将士们累的坐倒在地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贺南征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摘下帽子随便胡鲁了一下脑袋。
房梁之下,还有一层层的土石,听着下面求救者的声音依然遥远儿沉闷。
贺南征重新弯腰拿起工具,低头挖了起来。
“休息够了吧?解散,继续救援,天马上就要黑了,必须抓紧时间,尽自己一切努力扩大救援范围!”
“是!”
贺南征继续挖着,苏拾欢过去看他,想给他擦擦汗。
贺南征抬起眼睛,整张脸被汗水洗涤过,愈来愈沉的夜幕之下显得黑黄黑黄的,汗渍在脸上留下一条条的印记,唯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盛着无尽的星子一般,无比明亮。
贺南征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别总拍我啊,去拍拍别人。”
“你不休息一下啊?”
贺南征低下头去,继续干活儿,“没事儿,抬东西这种事儿我们消防兵最擅长了,都是小事儿。”
苏拾欢不说话了。
眼看着下面的土石越来越松,马上就要到底了,最后一铲下去,土石哗啦啦的往下滚,贺南征扭头大喊,“秦玉明!”
“到!”
“通知医疗人员准备!”
“是!”
贺南征动作放轻,一点点的挖下去,空隙越来越大,声音虽然虚弱,可是听得无比清晰。
“救,救……”
一只干枯瘦弱的手伸了出来,苏拾欢一惊,“贺南征!”
贺南征立马握住那只手,轻轻攥了攥,“坚持住!”
医疗人员过来,协助救援官兵一点点的把人从下面拉了上来。
那是一位老人,借着黑沉的夜幕看不真切,可是苏拾欢莫名觉得眼熟。
“我的,小孙……孙女儿……”被人抬到担架上,老人虚虚的说道。
声音实在太小,其他人都没有听到。
“等一下!”苏拾欢喊道,抬眼定定的看向贺南征,“老太太说底下还有一个人!”
医疗人员率先抬走老人,贺南征伏在地上,打开头上的手电,顺着光源往下看去,总是看不真切。
“孙涛,绳子!”
“是!”
孙涛跑过来把绳子递给贺南征,贺南征手脚麻利的把粗粗的麻绳系在腰间,“我下去,上面坐好防护。”
“是!”
几个消防兵拽着,贺南征一点点的探到下面去。
“队长,下面怎么样?”秦玉明喊道。
“真的有个孩子。可是,”贺南征顿了顿,说,“已经断气了。”
贺南征抱上来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婴孩生的很漂亮,沉沉的睡着,只是已经没有了呼吸。
老人拼死想要保住这个孩子,把他放在一个桌子下面,地震来临的时候更是用血肉之躯挡住了所有的山崩地裂,瓦砾砂石。
年轻的女护士过来抱走孩子的时候,面色和贺南征一样沉重。
“他是……被活活闷死的。”
苏拾欢也沉默了。
在地震中,老人太害怕孩子丧命,一直死死地抱他在怀中,没有想到最后老人活了下来,孩子却在老人的怀中断了气。
贺南征低头看着护士,“这个结果,还是不要告诉那个老人了吧。”
护士点点头,抱着孩子走了。
苏拾欢忽然有一刻的失言,这还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一个生命的消逝,真真切切的体会到生命的渺小与脆弱。
心里的感觉不是痛楚,而是和贺南征的面色一样,沉闷,沉闷的难以呼吸。
由于地震的缘故,这边早已经断电,晚上漆黑一片,只有救援人员头顶的探照灯散发着光亮。
卢大哥和林晓培已经和其他记者站的同事一起走了,苏拾欢一直等到救援队返回才跟着一起离开。
苏拾欢到贺南征身边,“我给你把手包扎一下吧。”
队员们累了一天,可还是不忘起哄,在后面“哦哦”的喊,苏拾欢也不惧,贺南征回头瞪了他们一眼,把苏拾欢拉到一边,“包扎什么?”
“你的手,受伤了,”苏拾欢说,“我这次就药品带的多。跟我到记者站来。”
帐篷就那么几个,苏拾欢又回去晚了,里面乌泱泱的全是人,地方不够用了,不少男同事直接已经睡袋放在地上,直接就地而眠了。
苏拾欢小心翼翼的走到自己的行李旁,把医药包拿出来,走到贺南征旁边,“你跟我到外面来吧。”
贺南征晃晃悠悠的跟在苏拾欢身后,小女孩背脊挺得很直,黑长的头发挽成一个松松的髻在脑后,几缕头发垂下来,冲锋衣是高领的,可是贺南征比苏拾欢高许多,往前跟近一点,从贺南征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她白的几乎发光的脖颈。
贺南征知道她的肌肤,摸上去是什么质感。
垂在裤线两侧的手指捻了捻,似乎在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想法。
到了一处空地,苏拾欢回过头来,仰头看着贺南征,脸小小的,极娇俏的模样。
贺南征的小动作并没有成效,他移开目光,吞了口口水,“不、不用了吧。”
苏拾欢粗鲁的把他的手拿起来,果然,贺南征的手掌心本就十分粗粝,老茧密布,经过下午一番救援,更加伤痕累累,细小的伤口遍布整个手掌。
苏拾欢皱了皱眉,声音有些软,“疼不疼啊?”
贺南征胡鲁了一下头发,此时他的救援帽拎着帽檐儿拿在手里,短短的头发根根直立,眉目英俊硬朗,线条分明。
“不疼。”贺南征笑了笑。
苏拾欢把医药包放在一边,打开来,从里面一一取出酒精,纱布,用棉签蘸着酒精,掰开贺南征手掌,一点点,细致的涂在他的伤口上。
动作很轻,还一点点的垂着凉风,小嘴嘟嘟的。
贺南征盯着她的嘴唇。
“不疼吧?”苏拾欢问。
贺南征良久没有回答,苏拾欢抬起眼睛看他,那双眼睛清澈又明亮,黑漆漆的,带着一点娇嗔。
“想什么呢?”
“小四。”贺南征忽然很郑重的叫她。
“嗯?”
“在这,千万注意安全。”
苏拾欢停顿了一下,“怎么突然这么说?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