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隐隐觉得这个推理似乎有什么地方违和,却怎么也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太后似乎吓了一跳,悲切地喊了声:“勰儿。”
英王的声音明显冷了下去:“母后且回吧,此事不必再提。”
太后的叹息声响起,然后是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轻城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看到英王送了太后出来。
太后满脸皱纹,神情疲惫而颓然,眼角隐有泪光。那模样就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妇人,再无召见他们时的高高在上。
英王落后她半步,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青布道袍,全身上下没有分毫华饰,却丝毫遮掩不了久居上位的逼人气势。他脊背笔直,神情淡漠,竟仿佛对母亲的悲伤毫不动容。
太后蹒跚离开,连素来挺直的腰背都仿佛佝偻了几分。
轻城暗暗摇头:这个人真是铁石心肠,连对自己的母亲都无半分柔软。当初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热,非要救他?
正当胡思乱想,英王的目光倏地投过来,如冷电飞芒,气势凛冽:“你还要在那里偷听多久?”
完蛋,又被抓包了!
轻城心头乱跳,等了一会儿,见英王目光依旧没有移开,显然不是诈她,苦着脸慢慢走了出来。
英王锐利如箭的目光扫过,脸色沉了下去:“又是你?”
轻城一个激灵,想到两次利刃加喉的恐怖滋味,飞快地开口,软软求道:“皇叔,我什么都没听见,你,你别生气!”
小姑娘眉目如画,楚楚可怜,神情中含着怯意,细白的手在他锐利的目光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襟,因太用力,露出根根凸起的青筋。显然上次长剑横颈叫她印象深刻,十分害怕。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又起,从她蹙眉的表情,咬唇的动作,直到隐隐含泪的眼神。
英王有些恍惚:十四五岁的女孩,应该是出生于宣武五年或六年,差不多就是那人被害的时间。莫非,人当真有转世?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由失笑:自己真是魔怔了,他素来不信鬼神,世上岂有如此玄妙之事,还偏偏叫她成了他的侄女?
应该是巧合吧。
“你怎么进来的?”他不动声色地问,自有一股杀伐决断的威势流露。今天并不是皇子公主们请安的日子,照理说,不该放她进来。若她是混进来的,这慈月观的守卫就该好好整顿了。
他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轻城支吾,没有解释,索性盈盈下拜道:“皇叔,求您快去救救三弟吧。”
英王一怔,果然没有再纠结她怎么进来的,问道:“他怎么了?”
轻城道:“他被父皇幽禁了。”
英王眉峰骤紧,拂袖转身道:“进来说话。”
“哐当”一声,一物随着他的动作坠落在地,恰好落到轻城脚尖前不远。
轻城下意识地弯腰去捡,看到那物,眼神蓦地凝定。这是一支已经有些年头的赤金攒珠芙蓉簪,上面的珍珠已经干瘪,失去了光泽,式样也显得陈旧,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多年前,她在上京的路上救了一个少年。为了换取口粮和少年的伤药,在山穷水尽之际,她将母亲留给她的一支赤金攒珠芙蓉簪典当了。
后来她到了京城,等到攒够银钱,曾打发家仆去赎回,却因已经过了赎回期,簪子被别人赎走了。她当时难过了很久,却没想到,会在今日看到旧物。
金簪上,当初她为了证明是赤金,留下的指甲印还在。原来,当年这支芙蓉簪竟是被他赎走的。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随身带着,他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混乱,手刚刚触到簪子,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比她更快,将簪子捡起。轻城抬头望去,就见他低垂着头,脸上情绪难辨,正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芙蓉簪,直到确认再无一点尘埃沾染,才收入怀中。
一瞬间,轻城眼眶发热,几乎要脱口问出:既然对她的东西这么珍惜,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对她?她死的时候才刚刚及笄,正是一个女孩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一切的憧憬与希望都在新婚的晚上戛然而止,死得那么痛苦,那么屈辱。
可她终究还是勉强克制住了自己,她不能说,借尸还魂,事出妖异,若是被人当作妖怪,她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何况,只是带着她的旧物,又能证明什么?便是当初两人情谊最深时,他也曾毫不犹豫地对她长剑加颈。
这一世,她无法再将信任轻易交付予他。何况,刚刚在和太后的对话中,他还对他的小青梅一往情深呢。
英王一抬眼便看到小少女热泪盈眶的模样,眉峰微拢:“你怎么了?”
轻城垂下头,压住喉口的哽咽:“我只是担心三弟。”
英王眉头皱得更深,声音严厉:“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哭的?不许哭了。”
轻城身子颤了颤,软软应道:“好。”
英王大为头痛:他素来不擅长对付这种软绵绵的小姑娘,刚刚那一声,似乎又把小侄女吓到了?他也不会哄人,只得僵硬地道:“坐下说话。”
轻城乖巧地在上次坐过的蒲团跪坐而下,两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好。
英王见她低垂着头,并不看他,却也不再颤抖了,松了口气问道:“蛮奴那里究竟怎么回事?”
轻城将长乐宫中宣武帝和赵蛮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她说话不紧不慢,声音细柔,条理清楚,很快就将事情讲清楚。
英王仔细听下来,向来冷硬的面容也不由出现一丝无奈:“这小子,真是什么祸都敢闯。”这位也是个了解赵蛮秉性的,和宣武帝一样,一听就猜到事情就是赵蛮做下的。
轻城担忧道:“父皇被他气得厉害,只怕不会轻易饶他。皇叔,求您去向父皇求求情吧。”
“无妨。”英王却一点儿也不急,“皇兄对蛮奴向来纵容,那总是他的儿子,不会真把蛮奴怎么样。”
轻城不信:“您是没见到父皇的模样,对三弟凶得很。”
英王见她实在担心,破天荒地耐下心解释道:“你不懂,皇兄当年子嗣艰难,宫中嫔妃有孕,不是保不住,就是生下来后夭折了,除了皇后的一子一女,竟只有先天残疾的二皇子养活下来。又过了几年,才添了你和荣……”他一时想不起名字。
轻城提醒道:“荣庆。”
英王点头:“你们两个又都是女儿。后来有了蛮奴,皇兄其实欢喜得很,怕他太小回宫养不住,便迟迟没有接回宫中。直到蛮奴的母亲出事,他不得不把人接回。”
轻城还是不相信:“父皇真要喜爱他,至于连个名分都不给?”赵蛮因为没有名分,可没少受人轻视。
英王道:“蛮奴毕竟有那么一个生母,皇兄也有自己的顾忌和考虑。有时候,没有身份反而是一种保护。这些年,蛮奴在宫中也不知闯了多少祸,若不是有皇兄在背后为他抹平,他哪能平安长到这么大?”
轻城想想宣武帝对赵蛮的态度,信服了几分,却还是心中忧急:“可三弟这样的性子,被关在顺安宫中不得外出,怎么受得了?”
英王冷着脸:“那臭小子就差把天捅了,欠收拾,给他个教训也好。”
轻城霍地起立,气得涨红了脸:“不许你这么说他。”来找赵勰这混账求救是她最大的错误,他就是个冷心冷肺的,枉费赵蛮还一厢情愿地相信他。
英王现出一丝讶然,没想到看着软绵绵只会哭的小侄女居然也是有脾气的。
轻城见他表情,反应过来,眼前这人,不是能任她使性子的那个人了。她握了握拳,声音柔软下来:“三弟他很好,不需要再教训了。是我唐突了,皇叔既然觉得不需要帮他,我先告辞。”
见小姑娘当真转身就走,英王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叫了声:“站住!”又道,“蛮奴是我自小带大的,我会不疼他?”
轻城听话地站住,低头不说话。
英王道:“我猜皇兄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蛮奴。”
轻城讶然回头。
英王道:“别人不知道,太子总该知道打他、坑他的人是谁吧?”
轻城承认,就算太子刚开始不知道,在赵蛮大闹东宫,拿半块玉佩威胁他后,也该知道了。
英王道:“赵昶那小子,面上装得像那么回事,实则气量小得很,吃了这个哑巴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轻城试图理解他的意思:“你是说,父皇把三弟幽禁起来,是为了护住他不让太子找他麻烦?”
英王点头:“皇兄抢先责罚蛮奴,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就算以后太子再要翻旧账,找蛮奴的茬,也不占理了,想来他也不好意思再动手。”
轻城想了想,老老实实地道:“我想不出他不好意思是什么样。”
英王一愣,一下子破功笑了出来:这小丫头,是在拐着弯儿说太子不要脸吗?
自重逢后,轻城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冷硬的眉眼在一瞬间收敛了全部锐意,整个人都仿佛柔和了起来,眉若刀锋,眼若星辰,仿佛全部的光彩都落到了他身上,俊逸非凡。
轻城不由自主想起了当年站在夕阳下,安静等待着她的英俊少年,一时有些恍惚,忽然一个冲动,脱口问道:“皇叔,你怎么会随身带着女人的发簪?”
第46章
清婉柔软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室内,听来天真,问出的却是世上最残酷的问题。
英王的表情瞬间凝固,勾起的唇角下压,紧紧抿起,眼中再无半分笑意。许久,他的声音淡淡响起,不带一丝波澜:“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气氛一下子沉滞下来,压在人心上,沉甸甸的仿佛要叫人窒息。轻城好不容易积累的勇气瞬间消失,低垂下头,不敢再问了。
英王抬眸,看到的便是小公主垂头丧气的模样,螓首低垂,玉颈微弯,交叠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用力得指尖都发了白。
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知道什么,自己何必迁怒于她?英王的心没来由地柔软下来,突如其来开了口:“这是我亡妻的遗物。”
咦?轻城抬起头,惊讶地看向他。
英王恍惚了一瞬,眉梢眼角都柔和下来,带着缱绻:“当年我在落难时遇到她,银钱用尽,靠着典当这支簪子支撑过了好几日。可我知道她其实很舍不得,在把簪子拿出去的前一天晚上,还偷偷哭了一场。”
他显然不擅长倾诉,几句话说得又慢又涩。
回忆并未褪色,缓缓展开:小姑娘趴在桌上,望着手中的芙蓉簪,明月皎皎,照亮她泪光盈盈。他看在眼中,知道她的不舍,可恨当时却无能为力。等他的人找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去当铺把簪子赎了出来。
得回芙蓉簪的那一天,他满腔欣喜。私心里,他一直期盼着,能有一天亲手帮她把发簪插回鬓边,换取她展颜一笑。
可他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他失去了她,从此,只能在午夜梦回之际偶尔看到她的笑颜。
轻城却是一头雾水:不是,当初难过是难过,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哭过?他到底脑补了什么?
英王见她呆愣愣的模样,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张神态相似的面容。他的唇角不知不觉慢慢勾起,笑着笑着,渐渐发苦:他犯下了大错,没有保护好她。当他冲进新房,看到她倒在血泊中,那一刻,当真是心胆俱裂。
轻城怔怔地望着他眼中的黯然与死寂,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问道:“我听说她是被一个汤圆……”
英王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是我害了她。我太自信了,以为自己能掌握一切,却让她陷于险境之中。”
他的声音听来依旧平静,其中的绝望与悔恨却扑面而来。这些话,他藏在心中太久,今天,却莫名地全部说了出来。
这一刻,轻城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和绝望,他不希望她死!
一个从不敢想的念头忽然从心底闪过:她一直以为他对自己是无情的,可如今看来,显然不是。他不知道她的秘密,根本没必要在她面前作伪,莫非她从前全搞错了?
他和太后的那些话,套用在庄家小姐身上固然可以,可若是主人公换成自己,似乎也是毫无违和感的。唯一想不通的,她的存在,如何能成为对付庄家的工具?
可有一点很清楚,如果是这样,她和他的婚事显然从一开始就存在种种算计。他并无杀她之心,却极有可能默许了太后等人对她的利用,只是没想到在最后,事态失了控,让她丢了性命。
他没有杀她,却让她因他的求娶而丧命。
她脑中一片混乱,一时间,几乎忍不住冲动,想向他问清楚全部真相。
恰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通报声:“陛下驾到。”
英王睁开眼,站起身来看向外面,刚刚的愧悔痛苦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轻城知道已错过了询问真相的最佳时机,懊恼地握了握拳: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过来!只得跟着他去迎接宣武帝。
宣武帝看到她,有些意外:“荣恩怎么在这里?”
轻城从懊恼中回过神,暗叫不妙。差点忘了,她可是偷溜进来的,这下又被宣武帝抓包了。
英王恢复了平时冷肃端凝的气势,看了轻城心虚的表情一眼,随口解释道:“臣弟马上要回西北了,特意召她过来问问蛮奴的情况。不知皇兄因何而来?”
宣武帝也就随口一问,闻言,神情苦恼,欲言又止:“朕正要跟你说蛮奴的事。”
英王淡淡道:“不必了,荣恩已经都告诉我了。”
宣武帝见他拒绝的态度,表情更苦恼了:“朕也不想罚他,可那小子实在胆大包天,朕再不管他,只怕要把朕的皇宫都掀了。”
英王道:“皇兄教训自己的儿子,不必向臣弟解释。”
宣武帝讪讪:“蛮奴到底是你带大的,朕怕你担心,也想向你讨个主意。他跟太子终究是兄弟,闹成这样也不好。”
英王看了他一眼:“我说了主意,皇兄愿意听?”
宣武帝道:“若有道理,朕自然会听。你且说来听听呢。”
英王直截了当地道:“要我说,蛮奴很好,根本不需要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