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曾经的妻子,他愿倾尽一生去守护的人。他真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吗?
*
夏夫人是在太一殿后的小花园里找到轻城的。
月桂树下,落花满地,香气袭人。宫人远远地散开,轻城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一动不动,单薄的背影纤弱得令人心疼。
夏夫人犹豫良久,终于慢慢地走近她,仿佛怕惊动她般,轻轻喊了声:“公主。”
轻城缓缓回过身来,桃花眼尾微微泛红,仿佛刚刚哭过。
夏夫人的心一下子疼得无以复加,含泪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她今天先去了长乐宫看夏淑妃,和夏淑妃一起过来,到得晚了些。等到她来,事情已经结束,迎接她的,是众人暗地里打量的眼神与隐晦的私语。
有平常交好的夫人偷偷告诉了她原委,她立刻急了:公主秉性柔弱,虽然表面做出了坚强的模样,暗地里还不知该有多伤心呢。知道轻城在事情发生后就躲在了小花园,她忙找了过来。
轻城没有回答她,起身叫了声:“姨母。”
夏夫人的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公主,你是在怨我吗?你怨我是应该的,是我们当年对不起你,没能留下你。我身为母亲,却保不住自己的孩子。”
轻城道:“姨母不必自责,陛下要带走我,姜家身为臣子,岂有反对的余地?”
夏夫人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当年……”她忽地噤口,只是不停流泪。
轻城心生狐疑:“当年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自从逼嫁事件发生后,她一直想找夏夫人好好谈一谈,却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件打断,便是两人在一起,也找不到单独谈话的机会。今日,她终于可以好好问一问了。
以宣武帝的身份立场,根本没必要说谎骗人。显然,宣武帝所说的就是他认为的事实。而听夏夫人的口气,事情显然没这么简单。再联想到当初夏淑妃被郑丽妃要胁的事,这其中必定还有猫腻。
夏夫人脸色微变:“公主不要问,这事你知道了没有好处。”
轻城心头一沉,开口道:“姨母知不知道郑丽妃威胁淑妃娘娘的事?”
夏夫人茫然。
轻城道:“那姨母又知不知道,当初淑妃娘娘在郑氏的威胁下,差点把我嫁给郑潇。”
夏夫人脸色大变,失声道:“她竟敢!”
轻城奇道:“她为什么不敢?”
夏夫人目光变了几变,再次缄口不言。
轻城的神色冷了下去:“姨母请回吧。”
夏夫人伤心地喊了声:“公主!”
轻城道:“你既什么都不肯说,又何必来见我?”
夏夫人掩面,泣不成声。
轻城头痛不已,夏夫人这个性格,还真是和曾经的荣恩如出一辙的柔弱,说不得,碰不得,轻不得,重不得,娇弱得叫人生起无从下手之感。
她也没法当真对夏夫人狠下心来逼迫。
看来,从夏夫人口中是问不出什么了。可不搞清楚,这件事始终是个隐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发作了。
正思忖着,一道声音响起:“夫人,原来你在这里。陛下召见。”却是宣武帝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过来,对夏夫人行了一礼道,“国公爷已经过去了。”
夏夫人擦了擦眼泪,望着轻城嘴唇翕动了下,终是什么也没说,跟着小太监走了。轻城叹息一声,正要离开,身后忽然一个带笑的声音叫她:“姐姐。”
她一回头,就看到赵玺眉眼粲然地站在她身后。
自从生辰那日,两人又有好几天没有见面。轻城忽然发现,自己竟是想念他的,想念他生气勃勃的模样,想念他这股天不怕、地不怕,仿佛天下无论什么难事到他手中都会迎刃而解的自信劲儿。仿佛和他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担心。
“蛮奴。”她的心情有些复杂,喊了他一声,正要说什么。赵玺对她“嘘”了一声,携住她手道:“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姐姐且跟我来。”
这是做什么?轻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拉着她手飞快地向一个方向跑去。阿卞和百灵他们“唉呀”一声想跟上,他回头吩咐道:“不必跟来,过会儿就将人还给你们。”
轻城身不由己跟着他跑,却哪跟得上他的步子,跑到一半,就气喘吁吁的。他索性一把背起她。轻城差点惊呼出声,气恼地捶着他的肩头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赵玺望着她只是笑,笑得她心都软了,捶他的力道不知不觉小了下去。
他的速度又快了几分,但见他脚步轻健,专捡无人的地方七拐八拐,背着一个人竟仿佛对他的行动毫无影响。
轻城越发一头雾水,还想问他,他回头又是“嘘”了一声,已经跑到一个无人的殿后。他熟门熟路地轻轻拨拉开一扇窗。背着她轻巧地跳了进去。
里面传来了说话声,轻城心弦紧绷,顿时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赵玺的脚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走到一扇屏风后,这才轻轻放下她。
说话声更清晰了,轻城透过屏风的缝隙,看清了外面的情景,顿时心头乱跳。
大殿中,济济一堂,宣武帝、褚皇后、夏淑妃、英王、无尘道长几个都在。
轻城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简直想揪住赵玺狠狠揍一顿。这小子还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来偷听他们说话!自己来也就罢了,还拉着她做同犯!
此时,他们和外面这些人只隔着一道屏风。除了背对着他们的宣武帝和褚皇后,不论是谁,只要往屏风这边看一眼,稍稍留意下,只怕就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赵玺悄悄握住她手,安慰地轻轻捏了下。轻城气恼地瞪向他,就见他气定神闲,目中蕴笑,对着她做了个“莫怕,有我”的口型。
这家伙,还是这样无法无天啊。轻城哭笑不得,还了他一个回头算账的眼神,心却忽然就定了下来,事已至此,怕也无益,横竖有他陪着她一道呢。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落在外面一个面容严肃,穿着绯色国公常服的中年男子身上。
国字脸,浓眉杂乱,鼻梁高挺,微厚的唇紧紧抿着,腰背挺直地坐在下首。
她曾经远远地看过他几眼,认得他是楚国公姜显,这个身体的生身父亲。
夏夫人从殿外进来,向众人一一行礼,宣武帝的目光在她面上微一停顿,和颜悦色地赐了坐,这才开口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是为了荣恩终身之事。”对无尘道长点了点头,示意他先说。
无尘道长清咳一声,向众人团团拱了拱手道:“论理公主的婚事无贫道置喙之余地,然公主婚事屡次不顺,陛下心怜爱女,特命贫道卜卦。卦象显示,公主八字贵重,命格不凡,除非帝王之家,否则常人无福消受。而公主嫁入皇家,也能福庇皇室,两相得益。”
宣武帝道:“荣恩的命格如此,朕既是欢喜,又是忧愁。欢喜者,荣恩不需外嫁,爱女做佳媳,也是一段佳话;忧愁者,朕的儿子,只怕委屈了荣恩。”
楚国公躬身道:“嫁入皇家,是旁人想也想不来的福分,何来委屈之说?陛下对公主委实疼爱太过了些。”
宣武帝犹豫:“荣恩是个好孩子,朕自然盼她好好的。太子若未娶亲,倒是一桩良缘;剩下的,老二身子不好,也已经成了亲;蛮奴年纪又太小了些。不知爱卿可有属意人选?”
楚国公道:“三位殿下皆是人中龙凤,何况,公主是由皇家养大的,自当由陛下做主。”
屏风后,赵玺鄙夷地咕哝了一句:“老狐狸。”轻城乍然听到耳边话声,吓了一跳,忙伸手挡住他嘴,心头扑通乱跳。还好同时,夏淑妃在外面开口,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总算没有惊动别人。
夏淑妃道:“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宣武帝道:“荣恩是爱妃养大,爱妃有话,只管说来。”
夏淑妃道:“以臣妾之见,还是太子更合适些。”
宣武帝“哦”了一声,看向夏淑妃:“爱妃何出此言?”
夏淑妃道:“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身份尊贵,又仁慈宽厚,人品贵重,荣恩能嫁他,即使无正妻之位,也不算辱没她的身份。”
赵玺握住轻城的手蓦地收紧。轻城吃痛,又不敢叫出声,伸手推了推他。赵玺满脸戾气地望着夏淑妃的方向,毫无所觉。轻城气急,索性用力掐了他一把,赵玺这才反应过来,收了戾气,紧张地拿起她手。
玉白的手儿红了一片,手背上清晰地现出了指印。赵玺歉疚不已,轻轻地帮她揉着发红的部位。轻城窘迫地想缩手,赵玺扣住她手腕,喝道:“别动!”
话音刚落,外面的说话声就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唰唰地投向这边。
轻城脑中“嗡”的一下,顿时僵住,又气又急地看向赵玺:他是故意的吧?他绝对是故意的!
不一会儿,有脚步声笃笃接近,韩有德出现在他们面前,恭敬地道:“三殿下,公主,陛下有请。”
第97章
无尘道长在说完该说的话后便功成身退,大殿之中,只剩皇家之人与楚国公夫妇,望着跟在韩有德身后的两人脸色各异。
褚皇后维持着素来的端庄宽和之态,夏淑妃目光闪烁,夏夫人则是一脸担心。楚国公的眉头却是皱得极紧。楚国公府治家素严,他行事向来一板一眼,最瞧不上这些不守规矩的行为。
唯有宣武帝又好笑又好气地看向两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轻城在走出屏风的一瞬间已镇定下来,盈盈下拜,请罪道:“儿臣失礼,还请父皇责罚。”这种做坏事被抓包的经历,自从她开始照顾赵玺,已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早就应付得得心应手。辩驳是无可辩驳的,还不如态度好一些,直接认罪。
宣武帝心里明白得很,神色柔和地叫韩有德把人扶起:“你请什么罪?你是什么性情脾气父皇还不了解?断不会做这等事。这件事,十成十是蛮奴捣鬼。”说着,瞪了一眼赵玺。
赵玺气定神闲,笑吟吟地道:“父皇可怪不得我,我不过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和姐姐说说话,谁知道你们恰好在这边商量事。”
宣武帝被他气乐了:“合着还是朕的错了?”
赵玺道:“不不不,是儿臣的错。儿臣也觉得偷听不好,这不是特意发出声音提醒父皇了吗?”
宣武帝:“……”这小子去西北兜了一圈回来,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见长不少吗?不过,好歹比从前横冲直撞,气死人不偿命的行事好。
这样一对比,他彻底没了脾气,佯怒斥道:“你关心你姐姐是好事,想听就大大方方地听,少来和朕耍花枪。”
赵玺笑嘻嘻地道了谢,倒也没马上去坐,在一边等着轻城。
宣武帝摇头无奈,看向轻城:“荣恩这些年为这小子操心不少,辛苦了。”
轻城道:“这是儿臣当做的。何况,三弟也照顾儿臣不少。”
褚皇后笑道:“这两孩子感情倒是真好。”
宣武帝心中欣慰,心想蛮奴这脱缰野马般的性子,若非荣恩这样的,还真没人约束得住。说到底,这些年,蛮奴这孩子能走上正途,他还真该好好感谢荣恩。
一时气氛重新融洽起来。
夏淑妃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是不是该叫荣恩回避?”他们正讨论的是她的婚事,当事人在这里总不妥当。
宣武帝想了想道:“且不急着走。虽说婚姻之事当由父母做主,子女不得置喙,但那是别人家,荣恩堂堂公主,亲事总得自己满意才是。”
夏淑妃笑道:“太子人中龙凤,对荣恩向来爱护有加,能嫁给太子,她怎么会不满意?”
“是吗,”宣武帝看向轻城,“荣恩果真愿意?”
夏淑妃不待轻城答话,抢先道:“陛下这话问的,姑娘家脸皮薄,哪经得起你这样问?”
宣武帝不以为然:“荣恩在宫中养大,又不是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哪有这么小家子气?在座的又没有外人,只管大大方方地说,忸忸怩怩就没意思了。”
夏淑妃看向轻城,目中暗含警告:“既然陛下这么说了,荣恩仔细想想再回答陛下吧。终身之事可轻忽不得。”她不由有些后悔:早知宣武帝要问荣恩的意见,自己事先应该告诫她一番的,这个便宜女儿性子素来弱,应该很快就会屈服。不过,自己现在这么说了,她应该听得懂吧?
轻城淡淡看她一眼,真想问问她,太子给了她多少好处还是也拿捏了她的把柄,叫她卖女儿卖得如此卖力?
她久久不答,夏淑妃有些急了:“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啊?”
轻城收回目光,看向宣武帝:“我不愿意!”
夏淑妃的笑容凝固了,就连坐在上座一直端坐微笑的褚皇后脸色也变了变,目中闪过一丝锋芒。
轻城恍若未见,向宣武帝下拜道:“父皇若一定要做主,儿臣自然不敢有二话,可若问儿臣的意愿,儿臣不愿嫁给太子殿下。”
宣武帝显然有些意外,沉吟道:“荣恩愿意告诉父皇原因吗?”
轻城张了张嘴,却无法成言。她怎么说得出,太子多年对她的觊觎,种种龌龊的手段,道貌岸然下的猥琐恶心。何况,太子在众人口中一直是端方君子,众口交誉,她便是说了,又有几个人会信?
可她还是得说出一个原因,一个能让宣武帝信服、接受的原因。
赵玺的声音忽然响起:“父皇,姐姐不好意思说。但这个原因我知道。”
轻城一愣,惊讶地看向赵玺。赵玺对她使了个眼色,叫她放心。
宣武帝“哦?”了一声,倒没有起疑。赵玺与荣恩一向亲密,知道她的想法也不足为奇。他不由好奇地问道:“什么原因?”
赵玺道:“姐姐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个原因我只能和父皇与皇后娘娘说。”
宣武帝越发好奇,纵容地对赵玺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悄悄告诉朕与皇后。”
赵玺果然走上前去,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