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城已经能心如止水地和轻城说起这些事了,自从上一次瘦脱了形,回娘家住,祝家一面假惺惺地要接她回去,一面又为祝允成纳了妾,她就对他们彻底死心了。
她对祝允成来说,唯一的价值不过就是向上爬的梯子罢了。
轻城心痛不已,终于忍不住问她有没有考虑过和离。姜玉城愣了愣,他们这样的人家,多的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和离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以楚国公的古板,也根本不可能支持她。
轻城没有多说,如今说什么也没用,她还是尽早攒足营养液,将姜玉城的不幸命运删除才是。至于其它,总要慢慢来。
婚礼事宜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天家婚礼,规矩繁多,仪式繁琐,夏夫人便是有儿媳韦氏和姜玉城帮着,也累得够呛。
反倒是轻城这个当事人轻松得很。嫁衣由内务府负责,宫中的规矩她早就烂熟于心,也不用再学,甚至新嫁娘应该给夫家准备的礼物,也自有布谷几个帮忙做了。
赵玺一有空就拉着她出去游玩。他的封地已经定了,就在西北,原本早该就藩的,因为婚事耽搁了下来。宣武帝总要看着小儿子成亲了才能放心,下旨等到两人成亲了,再一起启程去西北。赵玺这段时间空了下来,便趁机带轻城在京城四处游玩。
轻城先还不肯,谁家待嫁的女孩儿整天往外跑的?又担心竹简的预言,害怕出什么意外,却架不住赵玺软磨硬泡,到最后还是顺从了他。
两人乔装打扮,也不多带人,隐瞒了身份四处游玩。轻城觉得有趣,渐渐不再抗拒。赵玺得计,一路免不得软语温存,耳鬓厮磨,旖旎无限。
楚国公知道了直皱眉,暗自嘀咕了几回“不成体统”,到底没勇气在赵玺面前开口。赵玺的混是出了名的,连宣武帝都只是笑着纵容,他不会觉得自己的面子能比宣武帝大。可终究是心气不顺,还是姜羡鱼发现了,插科打诨,婉言相劝,他才面前气顺了些。
夏夫人却高兴得很。这桩婚事来得意外,她原本担心小女儿的这个夫君年纪小,不会疼人,又是出了名的任性妄为,女儿不得已嫁了他,免不得劳心劳力,要照顾对方。可现在看来,赵玺年纪虽小,主意却大,对轻城又依恋照顾得很,两个人感情这么好,今后的小日子必能过好。
她最对不起的便是轻城,她可怜的小女儿,因为种种算计,自幼就被迫离了她,又受到夏淑妃的迁怒,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如今,能得一个知冷知热,疼伊爱伊的丈夫,两人以后琴瑟和鸣,白首偕老,也算是上苍对其曾经受苦的补偿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婚礼前夜,轻城担心的意外始终没有发生。她这才恍然意识到,她被赵玺哄着,竟全然忘了先前要和他保持距离,避免感情加深的决定。
可竹简的预言从没出过差错,这一次,难道岔子会出在婚礼上?
耳边忽然响起夏夫人的吩咐声:“你们都下去吧。”
她回神,看到布谷几个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夏夫人站在她对边,眼神中欢喜又不舍:“公主,你明天就要出嫁了。”
轻城愣了愣,反应过来,夏夫人这是来教导她为妇之道了。
前世,她嫁给英王的前夕,也有这一出。只不过那时她没有父母,是婶婶代替了母亲的职责。
夏夫人的眼中微微泪湿:“此后,你就是天家的媳妇了。”她的女儿,只不过回到她身边不到半年,便要嫁做人妇,以后还要跟着荣王远去那西北苦寒之地。她想一想都觉得心疼。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轻城能在家多留些时日,好让她好好疼爱,可轻城今年已经十九了,再不嫁,就成了老姑娘了。
轻城的心一下子柔软如棉:她这辈子的生母,纵然有许多缺点,疼爱她的心却是极真挚的。
她忍不住轻轻靠在夏夫人的肩头:“我即使出嫁了,也还是您的女儿。”
夏夫人抖着手搂住了她,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若荣王殿下让你受了委屈,一定要和娘说,娘拼着得罪天家,也会为你讨个公道。”
轻城笑着应下,眼眶也有些红。若婚事顺利,一个月后她就要跟着赵玺去西北了,和夏夫人他们只怕几年都见不到一次面,便是有委屈也是无处诉的。可这是夏夫人做母亲的一片心,她自要领情。
母女俩依偎了一会儿,这才坐下。夏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开始进入正题。
夏夫人出身临江侯府,又嫁入国公府二十余年,见识自然不是轻城前世的婶婶可比。她先讲了一番如何服侍夫君,又提醒了轻城转变身份后,和太子妃、二皇子妃几个妯娌,以及宗室中人相处需要注意的地方。至于宫中娘娘的禁忌,这个轻城比她还清楚,她也就不多说了。
轻城认真听着,这些夏夫人此前已陆陆续续和她将过,如今提纲挈领地听一遍,她依旧觉得受益匪浅。
等到说得差不多了,夏夫人停了片刻,从袖中摸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小册子,推到了轻城面前,吞吞吐吐地道:“这个给你。”
巴掌大小的册子,看上去精美异常。轻城的目光落在丝绸封面“避火图”三个字上,顿时红了脸。“避火图”就是春宫,原是临嫁前母亲给女儿压箱底的。
夏夫人的脸也红了,低声道:“你先翻开来看着,有哪里不懂的就问我。”
轻城的脸儿烧得慌:“不,不必看了吧。”前世婶婶也只是草草说一遍,没要她当面看。
“这可不成。”夏夫人正色道,“夫妻敦伦,阴阳和合,天地至理,这是再要紧不过的事,轻忽不得。我听说荣王殿下连个教引宫女都没有过,你又什么都不懂,到时只怕有得苦头吃。”
轻城顿时想到那次在奉国将军府,赵玺差点将她压伤的惨案,犹豫起来。
夏夫人道:“娘总不会害你。多学点不会有坏处,还能促进夫妻之情。你休听旁人那套要端庄守礼的说辞,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夫妻相处之道的学问大着呢,对外,自然要端庄持重,维持主母风范;闺房之内,还这样端着,那是把夫君往外赶。你多懂些,放开些,夫君欢喜,自己也能得趣。”
轻城睁大眼睛,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前世婶婶可不是这么说的。婶婶说,夫妻之事也就这么一回事,男人喜欢,女人只得柔顺些,虽不舒服,无非忍耐两字,这样才能顺利诞下子嗣。
夏夫人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轻城的脸热得快要烧起来了,原来夫妻之间竟不光是相敬如宾,还能这样。
她望着夏夫人保养得宜,美貌如昔的面容,想到夏夫人这么多年都和楚国公恩爱有加,楚国公连个侍妾都未纳,在整个京城的权贵圈中都是独一份的,不由信服了几分。
夏夫人肯对自己说这番离经叛道的话,也算是看在自己是她女儿的份上,推心置腹了。轻城被说服了,红着脸打开册子。
图册中的图与她那套鼻烟壶上的图大同小异,却更为精细入微。各种各样的姿势都画得生动之极,女子蹙眉忍耐的娇状,男子酣畅淋漓的神态跃然其上,仿佛令人身临其境。
轻城面红耳赤,哪敢细看,匆匆翻完一遍,便声如蚊蚋地道:“我看完了。”
夏夫人也有些不好意思,伸手翻了几页指给她,告诉她这个姿势易于受孕,那个姿势可以省些气力,又有哪些是增添闺房情趣的……
第102章
与此同时,保定通往京城的官道上,细雨绵绵,一行人马正在夜色中冒雨匆匆赶路。一个副官抬头看了看天色,不安道:“王爷,眼看雨就要下大了,只怕不好赶路。前面就是驿站,我们不如暂时歇歇脚吧?”
英王抬头看看浓墨般的夜空,皱起浓眉。明日就是蛮奴和她的婚礼,他来保定办事,原本算好了时间赶回,却先因意外耽搁,接着又被一场春雨阻隔在路上,只怕要赶不及。
难道这是天意,不忍他亲眼目睹他们的婚礼?
*
楚国公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晴雪园中,夏夫人带着梳头娘子一大早就赶了过来,轻城被叫醒,略用了几口干点心后,由百灵画眉几个服侍着,换上了针工局精心缝制的嫁衣。
大红百子花卉云锦大袖衫,绣金十二幅红罗缃裙,披上蹙金绣云霞翟纹霞帔,整个人便显得喜气洋洋起来。
全福人请的是晋安长公主的儿媳焦氏,性子伶俐,极会来事,天不亮就赶到了楚国公府,说了一大串喜庆吉祥话后,就动手帮轻城开脸。
焦氏的动作十分熟练,先在轻城面上扑上粉,随后取用早就备好的五色丝线,将她脸上细细的绒毛一一绞去。并诵曰“左弹线兮得贵子,右弹线兮产娇儿,一边三线娇颜开,夫妻和顺节节高。”
开了脸,梳上妇人的发髻,此后便彻底告别了姑娘的身份,即将成为那人的妻子。
梳头娘子帮她将发挽好,喜娘过来帮她上妆,内务府派来协助婚礼的吉事嬷嬷在一边念着祝词。
冗长的梳妆完毕,铜镜中,现出一张有些陌生的脸。如同所有的新娘,她的脸涂得极白,两颊的胭脂十分鲜艳,眉如含翠,唇点樱桃,显得喜庆之极。
她望着自己镜中的模样,忍不住疑惑起来,天下画新娘妆的都是一个师父教的吧?这个模样和她上辈子出嫁时的妆容一般无二,唯一能分辨出区别的,大概就是眼睛了。
桃花眼儿轻轻一眨,流盼生辉,便是这样厚重的妆容,也根本无法掩住她惊人的美貌。
夏夫人看着她,眼睛红红的,亲自帮她插上珠钗。
有女眷陆陆续续前来,自有韦氏负责招待。轻城相熟的女眷几乎都是皇家的,今日基本都会去荣王府那边赴宴,这边闺房中陪她的,也就只剩了姜玉城和姜家远房的两个堂妹。
内室中,几乎已完全撤空,画眉正指挥着小丫鬟将她用惯的茶具,摆设的花瓶、香炉……收起来,连她最爱的烟青水墨绡纱床帐都摘了下来。
布谷和汪慎已经先去了荣王府,帮忙布置新房。
外面忽然热闹起来,隐隐听到有鼓乐吹打之声传来。鹧鸪从外面进来笑道:“殿下来迎亲了,被二公子带着几个好友拦着讨要红包呢。”
按本朝制度,亲王成亲并不需要亲迎,但轻城身份不同,宣武帝疼爱,赵玺也看重她,主动要求来迎亲。
外面越发热闹,吉事嬷嬷高亢悠长的声音响起:“吉时到。”
满屋子的人都站起,笑着恭喜轻城。
轻城握了握姜玉城的手,只来得说一声:“姐姐记得常来看我。”就被催着起身。
夏夫人亲手帮她戴上九翚四凤冠,全福人焦氏将大红流苏绣金鸳鸯如意纹盖头给她盖上。
轻城只觉头上一沉,眼前只余一片晃动的红色。有人过来扶住她,一步步向外走去。她听到了楚国公的声音,听到了夏夫人竭力忍住的泣声,却又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她忽然紧张了起来,满心中皆是对即将进行的婚礼的期待与忐忑。
婚礼真的会顺利吗?
“拜别父母。”
“叩首。”
“吉时已到,请贵人升舆。”
一声声不停响起,姜羡鱼过来,背起她,一步步稳稳前行,将她送上彩舆。放下她时,他飞快地说了一句:“妹妹,那小子若敢欺负你,一定要和我说,我帮你出气。”
轻城轻轻“嗯”了一声,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八人抬的彩舆稳稳前行,轻城悄悄掀开盖头,从轿帘的缝隙往外看去。队伍的前头,同样一身大红的赵玺若有所觉,回头看来。她心头一惊,满脸通红,忙放下盖头。
迎亲队伍吹打前行,后面则是长长的嫁妆队伍。
轻城的嫁妆丰厚,宫中备的加上国公府后添的,价值不下于五万两。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塞得满满当当,连手都插不进。
第一抬便是御赐的金镶玉和合二仙,然而是太后赐的金如意一对,皇后赐的大红珊瑚宝树一对,夏淑妃赐的和田玉璧一对……红妆十里,绵延不绝,轰动了整个京城。
迎亲队伍终于抵达荣王府。彩舆停了下来,很快轿帘被揭开,司礼官提示踢轿门,然后将新娘抱出。
赵玺的声音响起,一贯的不驯:“踢什么踢?吓到王妃怎么办?”
司礼官一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赵玺已弯下腰,伸手,轻轻松松地直接将里面的新娘抱了出来。
司礼官大急:“殿下,这不合规矩。”
赵玺道:“你不是说要抱出来吗?”
司礼官汗都要滴下来了:“可是要先,先……”
赵玺已抱着轻城跨过火盆,向里走去。
轻城一惊之后,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他脖颈,也忍不住想笑:这个家伙,居然婚礼上都这么任性妄为!可这样的他,却让她莫名安心起来。四周一片嗡嗡声,靠在他怀中,她原先的忐忑、担忧奇迹般地全部消失。
她的蛮奴,已经是值得托付的,顶天立地的男儿了。
司礼官追了上来,急道:“殿下,可以放下了。”
赵玺“哦”了一声,这才恋恋不舍地将人放下。
红绸两端分别塞入新人的手中,两人牵着红绸,向前走去。四周似乎有许多人,一路恭喜的话声不绝于耳。
进入礼堂,一下子安静下来。宣武帝带着褚皇后、夏淑妃亲自驾临荣王府参加婚礼,望着一对小儿女欢喜无限。
拜过天地,送入洞房,喜娘过来扶着她,坐在了床边。
四周欢声笑语,似乎有不少人在。大红盖头遮挡了视线,她低垂着头,只能看到雕着花纹的青砖石地面与自己足上精致奢华的龙凤呈祥翘头履。
上一世的记忆蓦地浮现心头:她盖着盖头,孤零零地坐在新房中,等着新婚的丈夫,等来的却是最终的死亡。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竹简的预言沉沉压在她心头,婚礼已经到了这一步,是不是还会出岔子?赵玺会不会如上一世的英王般碰到意外,无法前来?
胡思乱想间,一根金秤杆递过来,挑开了她的盖头。
眼前骤然一亮,她抬起头,对上了一对琥珀色的含笑眼眸。
满室喧闹,纷纷扰扰,她的眼中却只剩眼前英姿挺拔,含笑看她的卓然少年。
没有意外,他一直在,一直看着她,陪着她。她莫名松了一口气,桃花眼儿眼尾勾起,妖娆生姿,笑容灿烂。
四周响起哄笑声,福全的声音最是响亮:“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