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成仙(上)——时镜
时间:2018-11-30 09:08:49

  可是……
  她看了沈咎一眼,终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了。
  天边的红日,此刻已经沉沉地降入了地平面。
  整个广场上一片的昏暗,有一弯淡白的月亮,慢慢从天边浮现,越来越清晰。
  见愁看向了右手边的石梯,从这里可以下广场。
  她也想去崖山四处走走,所以便抬步而去。
  这一番举动,落在沈咎的眼底,有一种无端端的奇怪。
  他连忙跟上见愁的脚步,走在她身边,一步步走下石梯。
  “见愁师姐怎么不问了?什么原来如此?”
  “没什么好问的,只是觉得你们修士的道侣,与凡俗世间的夫妻,似乎不一样。”
  见愁踩着那一级一级的阶梯,看着广场边缘亮起来的灯光,暖黄暖黄,竟有一种看到了往昔村落灯火的错觉。
  然而,她知道不是。
  “我来十九洲,在斩业岛上,也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道侣。”
  听到这里,沈咎愣了一下。
  见愁却没看他表情,笑容浅淡:“我在凡间有过夫君,还曾有过一个孩子。凡人兴许真是比较俗,要求的是两心不离,白头偕老。只可惜,我没能得到。修士间的道侣,仿佛要随意得多,功利得多。我并不喜欢,今日不会,往后也不会。”
  听出来了,这是拒绝。
  只是这一番拒绝的言语,竟然让沈咎觉出一种难言的感觉来。
  只听说师父收了个年纪不小的徒弟,可沈咎没想到,这不仅是个曾嫁过人的有妇之夫,甚至还有过孩子。
  她人来了崖山,那孩子呢?
  沈咎下意识想要问,可在看见见愁脸上那平淡的微笑时,却不知怎地,一下忍住了。
  “我明白了,今日是沈咎冒犯,平日里这样轻浮惯了……那什么,还请见愁师姐莫怪!”
  他假作憨厚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嘿嘿一笑,颇有几分扶道山人的风采。
  “还有今日那些师侄们,其实大家说着玩的居多,都没有什么恶意的。毕竟我们崖山有女修,是件很稀罕的事情,可能师姐刚来崖山,不很清楚,呃……那什么,反正久了师姐你就熟了!”
  之前的场景,见愁也看在眼底。
  她倒没看出什么轻浮来,只有一种真心实意的热闹,看不出有什么讨厌与恶意,自然也没有什么介意。
  她不过是奇怪,修士们的“道侣”到底是什么存在罢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最后一级石梯也终于到了,见愁的脚步落了地,站在广场上抬眼一望,便更能感觉到脚下广场之广,对面高台之高。
  “崖山,挺好。”
  这语气里,有种莫名的笑意,叫人觉得暖融融的。
  崖山,挺好。
  好吗?
  沈咎入门这许多年,竟从没听人用这样暖和又简单的话说过。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一位大师姐,的的确确是与那些糙得不能再糙的崖山同门一样的人,倒并非因为她是一名女修这么简单。
  她跟别的女修也不一样。
  那一刻,沈咎脑子里甚至有一个荒诞的想法:难道是师尊忽然良心发现,专门给找了这样一位独特的大师姐来感化他们?
  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扶道山人奸诈的笑容。
  沈咎恶寒了一下,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连忙把这想法给压了下去。
  “那什么,反正崖山说大挺大,说小也小。崖山宗门的范围很大,但是真正的崖山就在此处。这一座广场,我们都叫它灵照顶,不过一般都作演武之用。”
  见愁听着,点了点头。
  这时候,沈咎终于充当起了一位引路人与解说人,他略略领先前面半步走着。
  广场很大,他们的脚步不算快,也不算慢。
  沈咎朝左手边一指,那是广场边峭立的山壁,似乎有灯光从里面透出。
  “广场靠着崖山绝壁的这边,一般都住人,山壁里开凿出了不少房间。方才我看曲师兄已经走了,约莫是帮见愁师姐你准备屋子去了。你再看那边——”
  方向一换,是广场的周边建筑。
  “从左边开始,依次是炼器堂,炼丹堂,观星堂,执事堂。哦,最右边这个是佳肴堂,不过一般没人用……”
  前面炼器炼丹见愁还能理解,至于观星约莫是看天上的星斗图,兴许还跟万象斗盘有关,执事堂也好理解,可是……
  “佳肴堂?”
  传闻修士修炼都是可以辟谷的,怎么这佳肴堂的名字听上去特别像是厨房?
  说起这个,沈咎伸出一根食指,挠了挠自己脑门,有些尴尬。
  “这个么……跟咱们师父关系比较大,那什么……我以为师姐你……那个什么……”
  他说得断断续续,不过一边说,却一边朝见愁做出一个“你知道的”的表情。
  见愁竟然轻而易举地意会了他的意思,想起扶道山人自初见时候起便从未离嘴的鸡腿,想起他垂涎于大白鹅的馋样……
  她无奈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见愁这表情,引得沈咎笑出声来。
  “笑什么?”
  “没。”沈咎忍住,“只是觉得,见愁师姐与师父相处的这几日,铁定不好过。”
  岂止是不好过?
  见愁着实不怎么想说话,却道:“话虽这么说,师父是馋了点,懒了点,笨了点,抠门了点,坑人了一点……”
  说着,见愁忽然没了声。
  沈咎望望天:“他还能有什么优点不成?”
  见愁沉默半晌,试探着开口:“人好?”
  “……”
  沈咎顿时用那种看禽兽的目光看见愁!
  这一位大师姐跟他一开始的印象好像有点不一样啊!
  竟然可以这样面无表情特别淡定地说出“人好”两个字来!果然跟扶道山人那个老混蛋是一路货色啊!
  沈咎简直有种受骗的感觉。
  他怔怔然忘了见愁半天,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好不容易,他才抽搐着嘴角,挤出一句:“也许吧。”
  呵呵,扶道山人能“人好”?
  太阳一定打西边出来,连崖山掌门都特别喜欢他眼下的位置了!
  骗鬼去吧!
  自从成为扶道山人的徒弟,沈咎就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被折腾得那叫一个要死要活,好不容易才终于混成今日这老油条的模样,简直一把辛酸泪!
  没想到,今天师父收了个大师姐,大师姐竟然说师父人好!
  到底是大师姐白皮儿黑馅儿,还是师父真的对大师姐不错呢?
  沈咎这么一思索,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无论哪个,都很可怕!
  所以,还是不想了。
  擦一把头上无端冒出的冷汗,沈咎终于重新打破了沉默。
  这一回开口,已经明显有点胆战心惊的味道了。
  “总之,这佳肴堂一般也只有师父会用,师父不在的这三百年,估摸着都要长蘑菇了。”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灵照顶的中心位置,这里是之前见愁站在崖山道上,瞧见的那一个泉池,看上去不小。
  泉池两边各有一道溪流,分向灵照顶左右两边。
  这个风很小的晚上,泉池水面上倒映着天上弯弯的月亮,将洒下来的月光揉碎了,铺在细细的波纹上。
  见愁站在泉池边看去,竟看不到底。
  “这泉池好像挺深。”
  “这泉池乃是冷泉,很深没错,从这里直直向下穿过这一座山,到达地底。每年八月便会有一群白鹤自天上飞来,栖息于此,听闻乃是崖山开山祖师当年养的那一群,所以名曰‘归鹤井’。”
  沈咎笑着也站了过来。
  “再过一个月,大师姐就能瞧见鹤了。”
  原来是口井,她其实还以为是登天岛上所见的那座小石潭。
  目光落在归鹤井水面粼粼波纹上,见愁脑海之中却飞快地划过一群在晨光下近乎透明的蜉蝣之影。
  一时之间,她怔了片刻。
  抬首望月,原来今天就要过去了,此刻,已是深夜。
  那少年如何了?
  “大师姐?”
  沈咎半晌没见见愁有什么反应,有些奇怪,忍不住问了医生。
  见愁这才回过神来,道:“方才瞧见这归鹤井,便想起了一位……”
  “故人?”沈咎接话。
  见愁摇头:“不,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无关紧要之人罢了。倒是这归鹤井,不知到八月会如何,到时得看看开开眼界了。”
  “崖山风景好的地方还有很多,除却归鹤井之鹤,还有崖山道上摘星台,前山揽月殿的揽月阶,顺着灵照顶下去,有一座风音谷……”
  总之,好玩好看的地方太多了。
  沈咎一一地数着,带着见愁继续往前面走。
  更前面,便是那一座巨大的高台了。
  之前在崖山道上,见愁远远看着的时候,只看见这一座高台底部距离地面足足有三十丈,却没想到,走近了看,才发现这高台与地面之间,并非没有东西支撑。
  只是,这支撑之物,反而令人震撼不已。
  撑着高台的,竟是一柄三十丈长剑!
  长剑太细,剑尖落地,插在这巨大的灵照顶上,剑柄处却紧紧抵着上方的高台。
  这一座高台,宽有足足二十五丈,长有四十丈,厚度也有整整五丈!
  如此巨大的高台,该有多重?
  这一柄长剑竟然能撑住?!
  站在高台投在地面的巨大的阴影之中,见愁驻足仰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震颤之感。
  沈咎的声音,在夜里,也异常地平和。
  他站在见愁的身边,开口道:“此台名为拔剑台。”
  “拔剑台……”
  见愁呢喃了一声。
  沈咎道:“凡我崖山弟子,正心持道,遇邪魔拔剑,遇不平拔剑,遇违心拔剑……世间有种种忧愁烦恼,何不拔剑解之?”
  “所以,你方才才会对那么多人说,拔剑?”
  见愁还记得,在崖山道时,沈咎曾一声大喝“拔剑”,下面一时之间便安静了。
  沈咎原本只是随口说一说有关于拔剑台之事,没想到见愁竟然真的就想到了那边去。
  他有些赧颜地摸了摸鼻子,开口道:“都说拔剑斩心魔,斩去世间烦恼……不过在咱们崖山,大家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剑!”
  一言不合就拔剑!
  谁打赢了谁就是大爷!
  很明显,沈咎乃是崖山这一群“拔剑派”弟子之中的佼佼者,拔剑之后从无败局。
  所以,今日在崖山道上放那一句狠话,所有人才都怂了。
  见愁倒没想到沈咎忽然来这么一句“一言不合就拔剑”,听上去真是够简单够粗暴,偏偏很直截了当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思考了一会儿,见愁点了点头,道:“这个我喜欢。”
  “咦?”
  沈咎十分惊奇地看向见愁,顿时眼前冒光。
  “难道大师姐有意成为我拔剑派的一员?”
  拔剑派?
  见愁不解。
  沈咎一下有些兴奋起来,连忙解释:“大师姐你也知道,这宗门之中总有一些人想法不一样,有人觉得讲道理比较好,有的人呢天生脑子里就没那么多弯弯绕,为人豪爽又直接,比如师弟我这种。”
  他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见愁默默想,这跟扶道山人很像。
  沈咎自然不知道见愁在想什么,续道:“拔剑派,便是我崖山弟子之中最大的一个派别,大家做事不讲道理,只讲实力,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直接来硬的。师姐你……那什么,要不要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一言不合便拔剑?
  见愁听着,只觉得眼前的沈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考虑考虑。”
  她长声一叹,看了一眼那高高的拔剑台,慢慢地转过身去,这一下,整个崖山都被她收入眼底。
  来时她从崖山道往下看,此刻,她站在拔剑台下,仰视崖山。
  弯月一般的山壁半抱着圆形的灵照顶,崖山山壁上仿佛有一扇又一扇的小窗,透出深深浅浅的灵光来,仿佛有人在里面修炼,偶尔还能看见人影。
  崖山道上的壁画图腾,在柔和的月光之下,只能照见一半,其余的有些模糊不清。
  正前方,崖山道下方,却有一扇巨门,灯火堂堂。
  沈咎心里想着来日方长,反正大师姐也是师父的徒弟,迟早也会加入他们拔剑派。
  眼瞧着见愁朝前面看过去,他想起来:“那是崖山弟子聚会的地方,有事儿没事儿坐在一起聊聊天什么的,不过重大的集会都在这灵照顶上。”
  见愁点头,仰视着这高高的崖山。
  她从崖山道一路攀越而上,此刻脚踏实地,实际却在层云之上。
  崖山……
  从大夏的小山村,东渡大海,来都十九洲,如今站在这里。
  那种巨大的变化,一下让见愁生出一种无边的感慨来。
  这里,便是自己以后的家了。
  她慢慢地低下头来,将素色的衣袍一掀,两只手掌交叠在一起,覆盖在额头上,郑重而肃穆地,长身跪拜而下。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凡世间那个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谢见愁,而是——
  崖山门下,弟子见愁。
  直到此刻,那种真真切切重获新生的感觉,从笼罩了她。
  见愁的额头触到了灵照顶冰冷的地面,她回想起自己当初拜扶道山人为师的时候,似乎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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