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宝珠眼角的泪痣都仿佛跳了一下,事情跟她想的发展,似乎不一样。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的感觉,也与先前许蓝儿描述的不一样。
她一面为见愁“剪烛派妹妹”的称呼膈应,一面却又为她即将出口的问题而紧张,眼瞧着郑邀看向自己,她不敢有不从,忙答道:“见愁前辈请问。”
见愁从扶道山人身后挪出来几步,踱步到大殿中央,略略一颔首,算是给这周宝珠打了个招呼。
扶道山人打量着她,心里便开始啧啧叹起来:果然是自己才能收到的徒弟,看看这姿态,多怡然?多悠闲?多有压迫力?多霸气?
看来,崖山最强女修的称号也不适合了。
扶道山人愉快地决定了:以后,就把见愁教成崖山最强修士好了!
殿中,见愁站住了脚,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看似十分友善。
“刚才,你说许蓝儿被五夷宗歹人追杀,这人可是陶璋?”
“……是。”
周宝珠没想到见愁竟然会问这样不想干的问题,愣了一下。
她显然在疑惑,只是见愁不准备回答,而是继续问道:“五夷宗陶璋乃是歹人,那你可知,陶璋曾被许蓝儿趁火打劫,剜去一只眼?”
周宝珠顿时瞳孔一缩,心里升起一个极为不好的预感。
她勉强笑了一下,答道:“见愁前辈误会,那是歹人一面之词,做不得准。”
“也是。”见愁不否认,“我初入修界不久,对你们各自宗门之间的仇怨也的确不清楚。那陶璋的事暂时抛开,我只问,你许师姐只在交战之中误与我一人交手吗?”
心底那种不好的预感,终于落地了。
周宝珠知道,事情已经往最棘手的方向去了。
她手心里冒出冷汗来,抬眼一看见愁,只发现她眼底露出一种嘲讽的冷光来,仿佛已经看穿了她们的来意!
“今日事乃为崖山而来,当时场面混乱,谁又记得清那么多?许师姐也身受重伤,与师尊叙说此事时也颇为混乱,所以见愁前辈的疑惑,宝珠无法解答。”
那就是不承认了。
只从眼前这剪烛派女修的态度上,见愁就完全知道,事情到底如何了。
剪烛派不承认许蓝儿曾与聂小晚交战,自然也更不会承认许蓝儿竟然为了逃跑而使用“澜渊一击”重创聂小晚……
既然什么都不承认,所谓的“致歉”也的确只对崖山一方。
见愁想也知道,到底剪烛派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一时竟然忍不住轻笑出声,实在是觉得可笑至极。
“罢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也懒得跟你打哑谜了。”见愁直接揭开天窗,质问周宝珠道,“许蓝儿为逃跑重创无妄斋聂小晚师妹之事,你剪烛派可承认?”
这是逼问,也是半点不留情面了。
周宝珠不是蠢人,她一扫坐在上首“看戏”的崖山掌门郑邀与扶道山人,就已经明白了崖山的态度。
没想到……
万万没想到。
来到崖山之后的每一件事,都与师尊推断的不一样!
师尊说,崖山久不涉世事,空有威名形于外,应当不愿与其他门派起争执;
师尊说,修士利己,许师姐与聂小晚的恩怨,乃是她们二人之间的恩怨,要寻仇也轮不到不相干的崖山大师姐来;
师尊还说,崖山大师姐原本便与许师姐没有牵扯,更没有受重伤,与那聂小晚等人不过是初识,谈不上多深厚的感情,应当不会蹚浑水。
……
这一切,也是许蓝儿选择向聂小晚出手的原因。
可是现在,周宝珠所面对的一切,都超出了师尊和许师姐的预判。
见愁只见这周宝珠神色变换,却半晌没见她答话,心下已是不喜。
“我问,剪烛派可承认许蓝儿偷袭聂小晚之事。”
“……”
缓缓地,周宝珠抬起了头来,仿佛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才能在崖山的大殿上,将脊背挺直。
望着见愁那一双冷静的眼,周宝珠鼓起勇气,开口道:“见愁前辈误会,此事纯属子虚乌有。我剪烛派与无妄斋虽不说素来交好,却也从无仇怨,若有这种事,无妄斋又怎可能忍气吞声不来找剪烛派理论?还请前辈慎言。”
睁眼说瞎话!
慎言?
竟然还叫她慎言?!
见愁险些就要嗤笑一声。
在这崖山揽月大殿上,叫崖山弟子慎言!
坐在上头的郑邀与扶道山人都露出一种惊异的表情,过了好半晌,郑邀才古怪地笑了一声,却没说话。
见愁没有发怒,或者说,至少这一刻没有发怒。
她道:“道听途说的陶璋,你剪烛派不认;我亲眼所见之事实,你剪烛派也不认。既然统统不认,又何必上崖山来向我道歉?照样两眼一闭,不认,岂不更妙?”
“许师姐做事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她也没有对不起见愁前辈的地方,只不过是当时场面混乱,所以有失误罢了。”周宝珠道,“更何况崖山有正名,于许师姐有救命之恩,许师姐唯恐崖山误会,才有今日我等登门来访。”
登门来访?
分明就是不速之客!
见愁想起聂小晚当日重伤昏迷时的惨状,想起洒在从斩业岛到登天岛那一段海面上的鲜血,想起张遂与周狂已无力至麻木的冷静……
她陡然笑了一声,摇着头,终于不再看周宝珠,直接朝着大殿上走去。
郑邀目光复杂地看着见愁,旁边的扶道山人也一样。
修界有很多事情,是他们无力改变的。
见愁往上走了一步,踏上台阶。
扶道山人的椅子,还在台阶之上八步,只是见愁一下就停住了,停在了第一阶上。
抬眼望着郑邀,又看看扶道山人。
她想了一下,竟然又回转身去,看向来的三个人,其余两人已经面如土色,最怯懦的那个姑娘早已经开始颤抖,只有周宝珠还强作镇定。
连自己都藏不住,遮不了的谎言,她们撒谎的时候,便不心虚吗?
“我最后问一遍,许蓝儿当真没有以你剪烛派闻名的澜渊一击,重创聂小晚吗?”
澜渊一击!
这是当初陶璋所言,约莫是剪烛派很出名的一个术法,所以能被陶璋一眼认出。
见愁不知道,但她要这样问一番。
果然,周宝珠听闻“澜渊一击”之时,脸色大变。
不同的道术,会造成不同的伤势,而剪烛派的澜渊一击,的确有其特殊之处。
难道,这崖山大师姐竟然知道?
周宝珠一时有些惊慌,惶急之下,咬了咬牙,竟道:“即便是有,也是当时情况混乱,许师姐误伤了聂小晚也不一定。”
“误伤?”
见愁难以说明自己内心的感受,只能笑一声,以示轻蔑。
她高高站在周宝珠面前不远处,睨视着她:“那可真不巧,只怕你也要为我所误伤了!”
郑邀心里顿时大叫一声“干得漂亮”,就差站起来给见愁喝彩了。
他强忍住激动,用手在脸旁边扇了扇,拉长了声音凉飕飕道:“是啊,眼下这场面真是太混乱了……”
旁边扶道山人险些乐得把偷偷摸出来的鸡腿给掉地上。
周宝珠的面色,已难看至极。
眼前见愁与郑邀一唱一和,她哪里还能听不出来这意思?
今日崖山一行算是失败了。
只是崖山如此行径,实在叫周宝珠一万个没想到,高傲不说,竟还如此蛮不讲理,实在让人厌恶!
她终于冷笑了一声,又不是不知道这所谓“崖山大师姐”只有炼气期的底细,只盯着见愁道:“没想到崖山竟是如此仗势欺人的一个门派,倒叫我剪烛派大开眼界……”
这已经不是“一言不合”了。
一言,两言,三言……
无数言!
见愁早该听沈咎的,也不用听这连篇鬼话浪费时间了!
她直接眼帘一掀,眼尾一抬,三分冷艳七分冷酷:“拔剑!”
拔剑!
一直在殿外偷听的沈咎等人险些一起喷出来。
第30章 我没剑
剑都没有,拔什么啊?
还有,大师姐你有什么趁手的武器吗?
他们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几个人全都贴在殿外的岩壁边,无一不有一种扶额兴叹的冲动。
其中沈咎简直有一种“哈哈哈终于被我带歪了”的爽快感,可偏偏,他仔细一想,才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崖山拔剑派,拔剑派,不仅是要让人拔剑,你自己也得拔啊!
众人内心是晕厥的。
殿内。
见愁吐出“拔剑”二字后,周宝珠顿时一怔,而后反应过来。
崖山弟子之中自古有“拔剑”一说,所以都说“崖山一剑,横绝九天”,所有崇尚“拔剑”的崖山弟子,皆称之为“拔剑派”。
她对此早有过耳闻,却因甚少接触崖山一派弟子,从未得见。
如今竟然在这大殿之上,听见一个炼气期的崖山派大师姐对自己说“拔剑”?
修界之中,这些人何时竟如此胆大了?
即便是崖山,就不需要看弟子的修为了吗?
好歹,周宝珠也是个筑基中期!
眼下竟然有个炼气期的小喽啰仗着自己是崖山弟子,就敢对她说拔剑?
一种被侮辱的感觉,陡然如同一个巴掌,摔在了周宝珠的脸上,让她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等敬重见愁师姐乃崖山弟子,所以一直甚为客气,自问上崖山以来处处有礼,不曾有什么得罪见愁前辈的地方,见愁前辈何至于如此?”
周宝珠沉着脸,像是在规劝见愁。
“崖山弟子拔剑之说,宝珠亦略有耳闻。只是奉劝见愁前辈甚重考虑,两派的脸面,撕破哪一边都不会好看。”
说是“两派”的脸面,可实际上周宝珠这话里的意思,谁都明白。
见愁在她们看来也就是个炼气期,竟然狂妄到了要挑战筑基中期的周宝珠,丢脸的必定是崖山无疑!
只是……
周宝珠身后,那怯懦的少女,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去看大殿上一直没说话的崖山掌门郑邀与长老。
出乎意料地是,这两位话事者竟然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眼底冒光,更仿佛是兴奋?
那一刹,少女觉得有些不对,想要对周宝珠说什么,却碍于在大殿上,不敢开口。
郑邀这会儿心里早就乐开花了。
见愁大师姐刚刚筑基成功,竟然就有人送上门来练招,竟然还口出狂言,暗示他们崖山会丢脸?
乐子大发了。
郑邀憋着笑,扭头朝扶道山人看去,扶道山人也是一副“好像挺有意思”的表情扭过头来。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没出言阻止。
至于见愁,在听闻什么“撕破哪一边的都不会好看”的时候,就已经懒得说话了。
她只转过身去,对着郑邀与扶道山人一拜:“掌门,师尊,这大殿太小,施展不开拳脚,不知可否换个地方?”
一意孤行的意思。
她今日是一定要“拔剑”了。
其实眼下的揽月殿并不小,只给两个筑基期的修士打斗,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见愁不会看不到揽月殿的情况,所以唯一的可能是……
扶道山人想到那山壁上巨大的破洞,不由得眼放异彩:哎呀哎呀,自家徒儿也是藏有私货的高手啊!
看样子,这是准备来一场了!
没等郑邀说话,他就已经唯恐天下不乱地站起来:“后山拔剑台,够大,够空,若要比个高下,谈谈误伤这种事到底容不容易发生,去那边就好。”
郑邀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
瞅瞅这无耻的模样,好好一场寻衅滋事,竟然直接被美化成了“谈谈误伤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过,他喜欢。
于是,崖山掌门也站起来,笑眯了眼:“对,拔剑台正好。”
“咕咚!”
“咕咚!”
“咕咚!”
……
殿外传来了一片倒地的声音。
扶道山人早知道外面有几个人在偷听,心里也不甚在意,只当做没听到。
见愁却是有些讶异。
掌门郑邀早已经迈步朝殿外走去,算是给这三名剪烛派女修引路。
周宝珠冷冷地看了见愁一眼,跟着郑邀去了。
见愁微微颔首,竟然十分有礼,她唇边挂笑,只等着扶道山人走过来了,才跟在了自家师父的身边,也朝外面去。
长而阔的通道,就在眼前。
只是见愁走出来的时候,竟然瞧见了外头还有五个人。
曲正风与沈咎自不用说,之前看见的小萝卜头也在,另有一个个子高高看上去憨厚的,还有一个周身都泛着一股颓唐落拓之气,只有一双眼睛,让人格外深刻。
“大师姐!”
沈咎见人出来,连忙跳了出来,压低声音喊道。
见愁停下了脚步,看了前面的周宝珠一眼,方向一变,朝着沈咎走过来:“四师弟?”
这是有什么事吗?
沈咎上下打量见愁,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曲正风也是目光奇妙,只觉得见愁的性子,与他一开始想的,的确有些不一样。
至于其他三人,则是真真正正头一次看见这一位“大师姐”,更是瞪着眼睛,仿佛想要数清她有几根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