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成仙(下)——时镜
时间:2018-11-30 09:11:23

  燃灯童子缩回了手,不知怎的有些怕起来。
  若是这会儿见愁睁眼,看见了它这般胆小怕事的神态,只怕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还好,她现在还闭着眼睛。
  没回应它,也并非是因为感觉不到。
  而是因为此时此刻,她所知所感太多,太广,也太庞杂!
  几乎就在她刚才用心凝视烬池的一瞬间,那池中漂浮着的、交错着的、不断变化着的种种幻象,便尽数涌入了她的脑海!
  哪里好分得出心神去顾及其他事?
  无数的画面,铺展在了她心神之中,有的只像是一块小小的、闪光的碎片,有的长长的一段,犹如一条绚烂的光带……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人人生的某一个细节,某一个段落。
  是繁华的京都长道。
  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龙衔宝盖,凤吐流苏。
  纨绔富家子便高坐在街边画楼之上,美人在怀,饮酒醉歌。金阶玉堂,银烛高照,一派奢侈靡费。
  是冰天雪地里营帐。
  烽火长照,铁甲光寒;白雪盖满旌旗,风声吹动鼓声!
  肃然端坐于帐内的书生文士,听着外间天地里呼号的声音,终是投了笔,将那五车之书付之一炬,向着上首的天子拜下,毅然请命!
  是夜泊寒江的客船。
  素月沉落,乌鹊南飞;渔火映着愁容,静寂中,远方寺庙的钟声,已敲到心头。
  漂白在外的异客,彻底辗转,望望天上的月,也望望江面上那被水波揉碎的渔火,轻轻地吁叹出声,却难释那填满心头的旅愁。
  也是孤高接天的雪山。
  层云万里,白波九道;峰峦似九叠云屏一般展开,巍峨的影子却落入下方明湖之中,映出青黛般的明媚绮丽。
  持着绿玉杖的大能修士,乘着彩云飞上,在雪山绝顶抬手一摘,天骤夜。万千星光竟汇于其指尖,聚成一束明亮的星火,将四方照亮!
  ……
  千般万种,似无穷尽。
  年少不知世事的轻狂,闺中思念夫君的惆怅,暗夜与人鏖战的热血,静心闭关苦修的坚韧……
  可这些,都是被它们的旧主所遗忘、所抛却的存在。
  莲灯照耀之下,这浮动满池的,便是世间人百态的人生,便是所有圣人与凡夫不同的取舍,便是那因因果果缠绕着的是是非非,便是那沉沉浮浮或明或灭的七情六欲,便是——
  那灯燃后,残存的灰烬!
  燃灯佛,过去佛。
  烬池。
  燃灯剑。
  所有所有的迷雾,在这三者联系到一起的瞬间,已轰然散去!
  见愁心下竟然通明的一片。
  再没有先前为自己过去之选择而生出的迟疑,也没有了为眼前一局未解之难题而生的徘徊,就连这一颗曾迷惘的本心,都似被拭去了所有的灰尘,干净剔透。
  我心,如灯!
  过去种种,皆为灰烬。
  若不将其扫尽,灯何以明,心何以明?但取我所不舍、舍我所不取耳。
  这一刻,她紧闭的眼眸,终于睁开。
  夜已过半。
  烬灵们原本只当她是泥塑木偶,悠游自在地在绕着烬池在周遭舞动,谁也未料她竟忽然睁眼,顿时齐齐停滞下来,像是被吓住了。
  接着,山间怪啸乍起!
  这一群先前还大摇大摆在见愁面前晃悠的奇异存在,几乎同时发出了刺耳的惊叫,或是在水面上,或是在半空中,折转了方向,便要四散奔逃。
  可见愁的动作,比起它们,快了岂止十倍!
  抬首在虚空中一点,整个天地,都仿佛静止在此刻!
  她注视着它们,眼底带着全然的善意,只轻轻一叹:“我有一盏心灯欲燃,还请诸位,借我星火一点!”
  话音一落,满池波光搅动!
  从池面到池底,不管是执怨甚深化作了烬灵的,还是那已经消无了意识沉落下去的,所有的灰烬,尽数冲涌而起!
  昏暗中,竟有一点又一点微尘似的光亮,从它们身上亮起……
  是已经为它们旧主所舍的种种恩怨是非,也是它们所不愿舍下的七情六欲;是一者放下的执念,是另一者拾起的夙愿!
  它们的旧主,因“舍”而成就了各自的现在;
  而它们本身,则因“不舍”,且无法舍,而成就了此刻的自己。
  人可舍过去,可若是过去本身有灵,又怎能再舍过去,舍自己?
  借。
  借君喜怒与哀乐,借君悲欢与离合;
  借君白首读书不悔迟,借君投笔仗剑未嫌晚;
  借那庄生迷蝴蝶的晓梦一场,借那望帝托杜鹃的春心一颗;
  借那醒时歌,醉时眠,聚了散,圆了缺……
  借你灯下青丝一缕,借我眉间岁月三分!
  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光亮。
  尽管微尘一般细小,甚至模糊暗淡,可此时此刻却似受到了什么奇异的吸引,汇成了一道朦胧星流,向着见愁指尖流淌而来。
  于是顷刻一聚,便凝在她指尖,燃成一束星火!
  那原本已被她收束起来的燃灯剑,早在见愁一指探出点向烬池的时候,便已经虚浮而出,直直地空悬在她头顶,剑尖向下,据她顶心仅有三寸。
  此刻她指尖星火,便化作了瀑流。
  霎时飞起,自燃灯剑高处的剑柄落下,犹如滚烫通红的岩浆,向着下方覆盖!
  剑身上二十一枚宝相花图纹,像是瞬间被这星火或是心火点燃,竟随着这火光覆下,次第点亮,变作赤红之色!
  待其淌落,便连剑尖那一枚也完全亮起。
  整柄燃灯剑焕然宛若再锻,温润的烟火气间已隐隐有了几分出世的拔俗。
  星火落至剑尖,便如溪流水滴,重被汇聚到了一处。
  小了许多,可也柔和了许多。
  只像是见愁面前这点亮驱散了周遭黑暗的莲灯火焰,顺着剑尖“滴答”地一坠,便落至她头顶,从天灵没入,现于眉间,将周身照亮!
  剑名燃灯,二重境矣;
  火名心盏,堪破今昔!
  在那一盏“心灯”在眉间点亮之时,心底身内,万千尘垢已去。见愁完全能够感觉到那一刻所受到的震动。
  原本死死被她压制在元婴巅峰大圆满的境界……
  竟隐隐有了松动的痕迹!
  只是她反应到底迅疾。
  指诀一掐,神魂若定,只令那一盏心灯渐渐暗淡,那隐隐就要冲破极限的境界,终于还是慢慢地压制了下来,不再晃动。
  心境虽暴涨一截,可身境依旧元婴!
  待得一切稳定,她才一收指诀,手指一展,燃灯剑便自动飞入掌中,触手竟如暖玉一般温凉合适。
  漆黑的剑身上,二十一枚宝相花纹填满焰色。
  燃灯剑,过去佛,原就是要人堪破过往的。
  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这时烬池上那先前借了她星火的诸多烬灵,早已经吓回了池中,不敢出现。只有池边那一盏莲灯旁,燃灯童子大着胆子,悄悄探出了自己小小的脑袋,眨巴眨巴眼,眸底是强烈的好奇。
  “你刚才做了什么?”
  “想明白了一些事。”
  见愁收了剑,方才悟道的感慨却还未散去,声音里犹带着几分慨叹的朦胧与模糊。
  燃灯童子不解:“是你先前想的她,想的你自己,想的人?”
  见愁笑着点了点头:“不错。”
  这一下,燃灯童子就更不明白了。
  他两只胳膊抬了起来,搭在灯盏边沿,正好垫住自己的下巴,咕哝着开口:“那这什么人啊你啊她啊,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
  见愁眸底有些渺远,片刻之前那些感悟,一时便涌入了心间。
  “人,便是灯。人生一场,燃灯一盏。”
  目光从燃灯童子的身上移开,却是落回了他趴着的这一盏莲灯之上,灯芯火焰微微,青烟灰烬袅袅,她轻笑,也轻叹。
  “到底,我如此焰,她如此烬。”
 
 
第404章 叩问心魔
  人就是人, 灯就是灯, 怎么就是一种东西了?
  还有焰和烬……
  唔, 有什么很大的差别吗?
  听了见愁的话, 燃灯童子茫然地眨了眨眼, 只觉得自己小小脑瓜里那本来简单的想法, 一下就被她给绕进去了。
  这样想不对, 那样想也不对。
  “什么你啊她啊焰啊烬啊,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听不懂……”
  它言语懵懂,神态困惑, 实在别有一番意趣。
  见愁顿时就笑出声来。
  只是她并没有要对它解释清楚的意思, 虽说天地万物有灵者, 遇到合适的契机,总能同心共情, 理解对方所理解的一切。可显然, 对燃灯童子来说,这时机还未到。
  她伸出手指来, 轻轻点了点它脑袋, 只道:“但愿你不会有听得懂的那一天。”
  “啊?”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趴在灯盏边沿的小人儿立刻不高兴起来, 一张脸皱成了一小团,睁大了眼睛瞪着见愁,仿佛她说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话。
  见愁却没放在心上。
  在她眼底, 这童子约莫等于“少年不识愁滋味”, 所以心下对它宽容得很。
  此刻抬首四望, 只见月色沉落, 天上那仿佛被人大笔挥洒的星河,也都渐渐隐没了光芒,变得暗淡。
  东面群山之间,已有淡淡的鱼肚白。
  天,很快就要亮了。
  莲盏内的灯油,又浅了许多,隐隐见底。
  在周遭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照耀之下,原本便昏黄的灯火,犹如飘荡在江面上的一叶孤舟,摇曳颤抖。
  燃灯童子看着,似乎有些困倦,于是揉揉眼,打了个呵欠。
  “我该走了。”
  见愁说着,起身来,却是站在这较高的峰峦上,俯视着下方禅宗的庙宇与禅院,清净简单的墙瓦,都被薄薄的雾气所包裹,在熹微的晨光中静默。
  毕竟困在须弥芥子太久。
  一晃又是二十年时光匆匆流淌而过,十九洲与极域之形势又有变化,崖山那边势必也担心她安危,如今虽多半已经知道她安然而出,可她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此间事,该尽早了断。
  “你要走了吗?”
  燃灯童子一下有些醒过神来,虽然一晚上也没跟她说上两句话,可大约是因为她是现在的她,所以竟有些舍不得。
  见愁点点头,倒是豁达:“这一夜,谢过你这一盏莲灯了。”
  “那你以后还会来吗?她呢?”
  燃灯童子见她要走,连忙又问。
  见愁脚步一顿,驻足沉吟了片刻,只回道:“我来不来,全看缘分;她来不来,全看选择。”
  缘分,选择?
  怎么还是听不懂?
  燃灯童子有些愤怒,两腮帮子鼓了起来,终于赌气不再问她,像个没得到糖的小孩子一样,就这么看着她慢慢走远。
  一切的明悟,都在一夜之间。
  对于怎么处理那名女妖,见愁心里已经不再迷惘,有了明确的决定。
  别过燃灯童子,她便踏着那渐渐明亮的天光,踩着缝隙里长满了青苔的小径,离了那容纳世人过往爱恨与纠缠的烬池,持了燃灯剑,往山下而去。
  路至中途,还未回禅院。
  前方那狭窄陡峭的山径上,竟然出现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是一名僧人。
  颇有棱角的面容上,凝着周遭清冷的晨雾,微微敛着的眸间,则透出一种寂色。一身僧袍雪白,浑然天人,有无情无感的漠然,亦有无悲无喜的平淡。
  可那一双眉眼,偏偏藏着有情还似无情的静默……
  完全看不出修为,可也完全不觉得是个普通人。
  见愁没想到这个时辰,竟还能在这山道上遇见人,一时有些轻微的好奇和诧异。
  那僧人也看见了她,可也不知是早就知道,还是漠不关心,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两人走近,打了个照面。
  见愁也不知对方该如何称呼,更冥冥中有一种此刻不该言语的感觉,所以脚步略略一停,只向这僧人欠身,打了个稽首。
  那僧人看了她一眼,也还一礼,接着便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雪白的僧袍袍角从山间草木花叶上划过,已经湿透,可那僧人却仿佛没有察觉,又或许是根本不在意这些许的小事。
  他心里,并没有这些外物。
  脚步不快也不慢,很快就消失在蜿蜒山道间。
  也是去烬池吗?
  禅宗之中的几位高僧,见愁所知不多,但要说完全能与方才所遇这僧人对得上的,只有传说中那一位三师之中修为最高的雪浪禅师了。
  外面的人们,总称他为:情僧。
  她并不知道这一位禅师身上有怎样的故事,但料想这世间众生百态,看得破的不少,看不破的更多。
  其实看破也好,看不破也罢……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重重迷雾中,看清本心。
  所以虽觉得这偶遇甚奇,对方身份成迷,见愁也并未在想很多,只是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依旧往山下去。
  途中,隐隐约约能听到飞花玉笛之声。
  是从山上传来的,约莫是那僧人在吹奏吧?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这曲调里,竟是诉不尽的缱绻缠绵与相思柔肠……
  她便听着这调子下了山去。
  这时候,一轮红日恰从山间露出些许轮廓,赤红色的霞光装点了整座禅院,天王殿两侧的钟鼓楼上,敲撞出晨钟暮鼓之声,悠悠地回荡。
  远处的海面,也扬起了波涛。
  千佛殿在立雪亭后,乃是禅宗主寺中位于最后方的一座大殿,内中供奉着大小佛陀无数,此刻则拘着那自烬池化出的女妖。
  见愁到殿前的时候,钟鼓声方尽。
  她的脚步也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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