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阎君,尽皆静默!
第三殿宋帝王在看见那崩塌于地的一片废墟时,瞳孔便骤然紧缩,纵使再老谋深算,也不由在此刻露出了一种无法掩饰的震悚。
唯有第一殿秦广王,面上照旧没有神情。
相反,在眼见阎殿崩塌时,他仿佛一点惊讶都没有,过于平静,甚至在看了片刻之后,将目光投向了宋帝王。
对方的反应,尽入他眼底。
身后大殿中有其余判官跟了出来,见得此情此景,哪里还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阎殿崩塌,阎君陨落!
这分明意味着,第二殿楚江王,已然陨落!
“殿下……”
有判官战战兢兢地开了口,似乎要询问什么。
没料想,秦广王人虽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看着已经空出来的西北方向,竟好似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一般,道:“楚江王在鬼门关镇守望台,张汤也在,暂不轻举妄动,等他回来禀报。”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心里无论如何想都觉得这件事不合乎常理:出事的可是一位阎君啊!
就算楚江王如今是八殿之中最弱,也不该……
也不该不如此轻率吧?
但众人都不敢反驳,只能应声:“是。”
在八方城第二殿崩塌坠落的瞬间,整座城池之中所有的鬼修,便都看了个清清楚楚,楚江王陨落的消息,便如同在原本就暗潮汹涌的水中投下了一枚局势,迅速地朝着极域万里恶土的各个角落传去,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而在事发之地,一切还显得很平静。
鬼门关望台大殿里,几个人静默地站着。
见愁初探望台,只知道望台的开启和关闭都需要“钥匙”,但并不知这“钥匙”具体是何模样,又如何称呼;及至方才与楚江王一番谈判,才算明白这“钥匙”被称为“上弦令玦”与“下弦令玦”。
如今乍见张汤拎出此物,她还反应不及。
先前便已嗡嗡然震得发晕的头脑,在这一刻竟有些停转,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弯月似的白玉玦上,待终于意识到此物是什么时,才抬了眸,用一种难掩震惊的眼神,注视张汤。
若说方才是眼见着张汤杀了楚江王的震骇与悚然,那此刻便是突然从地底深渊腾入万里层云的激荡与疯狂!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这一位行事绝不寻常的张大判官,在那样一个令人绝望的巨大惊吓之后,又迅速给了他们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惊喜!
张汤下弦令玦都拎出来了,可见愁半天都没个确切的反应,他眉头便冷冽地皱了起来:“不要?”
“不是!”
见愁怎么可能不要?!
她只是被这骤然间的大起大落给震得有些无言,没来得及回答罢了!
反应过来后,便直接走上前去。
她半点也没犹豫地从张汤手中接过令玦,攥在自己手里,竟觉得心跳都有些快起来,只道:“多谢张大人了。”
张汤完全没所谓模样。
见愁暗将一道魂力注入这一枚雪白的玉玦之中,果见光华隐隐,更有一种水一样的流动之感,便知道这东西错不了了。
只是……
理智在这一刻,终于慢慢地归拢,回到她的脑海,见愁一下有些疑惑,开始发问。
“此物怎会在大人手中?”
“本官乃秦广王殿下第一判官,不在本官手里,难道还能给你?”
“那您将此物给了我们……”
“难道不是你等从本官手中抢走的?”
“那楚江王——”
“已死之人自有该死之处,本官心里有数,不必你来多嘴。”
“……”
只五六句话的功夫,见愁便发现,无论如何也问不下去了。这十分不客气的“多嘴”二字一出,便是连曲正风都挑了一下眉,谢不臣眼底有透出几分不喜来,陆香冷更觉惊讶。
见愁是谁?
十九洲如今屈指可数的几位大能之一,修炼的时间虽然短暂,辈分也不很高,可实力已经能与其余久负盛名的大能们比肩,便是横虚真人、玄月仙姬等人见了她,都要亲切友善且透着谨慎地称一声“见愁小友”,隐约透着点平辈论交的意思。
可这个张汤……
修为不怎样,看着顶多金身初期,相当于十九洲的出窍初期,与见愁相比差了老大一截。
说得夸张些,见愁一只手掌都能压死他!
但他竟然敢用这样透着些许不耐的口吻同见愁说话,还颇带着威严地暗斥她“多嘴”……
这是一种天然的态度。
好像什么修为、局面,在他这里都不存在一样,只有地位之间的差别,且还是他是官,见愁是民。
就连面上的神态,都是刻薄寡淡、威严凛然。
见愁怔了一怔,从张汤这态度里看出了一点熟悉的味道,好像又回到了人间孤岛的时候。
一时失笑,竟没生气。
她续道:“见愁也是感念张大人肯出手相助,又担忧于大人的安危罢了。听大人此言,大有能解决此事的意思,如此,见愁也就放心了。只是不知,如今的极域,尤其是八方城八殿阎君,都是什么情况?”
张汤是个很独断专行的人。
在他眼底,还真没把见愁当成什么厉害的人,虽然见愁的确很厉害,但在他看来,可能更多地代表着麻烦。
而人不大待见自己的麻烦,实在正常。
他其实已经想走了,但这贼船已经踏上来一只脚了,要走也没那么容易。所以他抬眸看了见愁一眼,还是强忍着掉头就走的冲动,将头脑中的想法一过,条理清晰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而且,都是与她有点关联的。
主要有三——
第一,八方阎殿。
几位阎君之中秦广王实力最强毋庸置疑,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到了什么境界,除已经陨落的楚江王之外,其余阎君的实力基本顺着排下来,但都市王与仵官王皆有不俗的手段,或能与宋帝王比肩。
第二,秦广王。
这八十年来秦广王所管辖之事越来越少,大部分事情都交由了下面的判官处理,而他本人则花费大部分的时间,待在八方城地底的转生池畔。池中囚有当年伴见愁坠落极域的鬼斧,张汤曾见水底隐没大团戾气深重的黑影,不知是何存在。
同时,阎殿派人沿黄泉顺流搜寻两仪珠。
此物本该镶嵌在鬼斧斧脊之上,因有阴阳两仪,才有沟通两界之能,但在十一甲子前那一战中已然失落。
第三,枉死城旧宅。
当年见愁在鼎争中闹出很大一番动静,且又暴露出了自己崖山修士的身份,八方阎殿当然要派人彻查。但张汤生恐自己与见愁之间曾有过的那些联系暴露,便在阎殿众人判官往下查时,与彼时同样与见愁有牵扯的“厉寒”一道,隐藏了许多关键的线索。
见愁那一座颇有猫腻的旧宅,被他封存了起来。
“若有一日你要故地重游,宅邸依旧是原来模样,本官未动分毫。”
张汤用这一句话做了结尾。
他虽没言明,但这话里话外,分明是在说自己清正廉明,并未动她什么东西,且也是在警告见愁,藏好掖好别回头又暴露出点什么来,让他搅进什么是非里去。
见愁与众人一道听他说话,听见八方阎殿诸位阎君修为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待听到“鬼斧”“黑影”“两仪珠”这些字眼时,心底便已凛然一片,想起自己自进入极域后,便几乎感应不到本与自己有心神联系的鬼斧的事;有中间这一层消息,让她眼皮直跳,生出许多不祥的预感,最末那本该最诡谲的枉死城旧宅,反倒不觉得有什么了。
张汤倒没看她反应,只将自己左右手叠一起,都交插在宽大的袖袍里,放在身前,颇有点老神在在的姿态,只道:“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本官告辞。”
“张大人?”
见愁听他说出“告辞”二字,未免有些惊讶。
“您要去哪儿?”
自是回八方阎殿。
张汤懒得答她,抬了腿,转身便走。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见愁的意料,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在这一刻竟十分无法理解:“大人要回八方城?可您先杀了楚江王,又已为我等开了方便之门,再回去必有千万般的危险,何不直接明投十九洲?”
“待你们拔了枉死城、打进八方城再说吧。”
张汤才不傻呢!
这一场阴阳界战虽是由十九洲一方重启,可距离决出胜负还早。回八方城固然有危险,可若明投十九洲而十九洲一方未胜,那他不就只能等死了吗?
八十年经营毁于一旦,孤注一掷——
这种事,张汤不做。
他连看都没多看见愁一眼,来时是怎样寡淡刻薄的一张死人脸,走时便是怎样寡淡刻薄的一张死人脸,半分变化都没有。
见愁还想要劝。
就算将张汤拉入十九洲阵营之中,凭他对极域的了解,不管是战斗还是排兵布阵,该都能派得上用场。
岂料张汤好像完全知道她想法。
这时候,他已经走到殿门口,还不等见愁再开口,便头也不回地扔了一句话,堵死了她所有还未出口的劝说。
声音轻飘飘,跟他官袍袍角一样被风吹起来。
“本官乃文官,岂可行打打杀杀粗人草莽事?不合适。”
声音落,人已去。
徒留满殿寂然。
谁也没说话。
文官……
行打打杀杀粗人草莽事……
不合适!
见愁只觉得自己眼角都控制不住地跳了起来,一时简直想冲出去拽了这死人脸、刀笔吏的脖子质问:打打杀杀不合适,那刚刚一刀劈死了楚江王的那个到底是谁?文官个鬼啊!
来得是意料之外,事办得雷厉风行,走时候更是干净利落,连点挽留的机会都不给人。
明摆着——
避见愁跟避瘟神似的!
这样的人,曲正风还是头回见,站楚江王那残破的尸体前低头看一眼,倒是难得由衷地笑了一声:“此人性情,有点意思!”
第483章 我要出关
岂止是“有点意思”?
见愁简直要被这一位判官大人的性情给气笑了, 可抛开心中忽然生出的那种荒诞之感一想,又觉张汤此人甚是清醒, 两头下注, 趋利避害的本事实在一流。
因与她有过往的牵扯在,迫于她的“威胁”, 他在今日帮了她一个大忙。见愁好歹也是崖山大师姐,又是十九洲大能之一, 能代表十九洲几分, 所以张汤这便是示好过十九洲了。
但他并没有就此直接投向十九洲。
在干脆利落地杀掉楚江王之后, 他竟然选择回到八方城, 话里的意思俨然是不会在局势明朗之前站队倒戈, 除非十九洲真有本事拔了枉死城、打进八方城。
如此一来, 极域赢了,或者说没败, 通敌的事情又没有暴露, 那张汤就还是极域第一阎殿的大判官;十九洲赢了, 或者说极域显出败相了, 他再弃暗投明也不迟,毕竟他曾先帮过见愁, 十九洲没道理不接受他的倒戈,所以最终虽可能当不成个判官,却也没有性命之忧。
说什么文官不文官、打打杀杀之言……
托词罢了。
这刀笔吏压根儿不想掺和这一趟浑水!
“见愁道友交游当真甚广, 连昔日大夏臭名昭著的酷吏都成了朋友, 倒叫人佩服了。”
谢不臣难得讽刺的声音响了起来。
见愁从纷繁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看向他,便见谢不臣淡淡地看着自己,眸光里藏了几许平静的思量。
于是她笑了起来。
“谢道友谬赞,酷吏不酷吏是计较不来了,但天底下有句话,却总颠扑不破。敌人的敌人,当为朋友;仇人的仇人,自是同盟。谢道友何须佩服我?该是我要谢过谢道友才是。”
又是暗流汹涌。
这隐约透着点针锋相对的感觉,简直像是回到了当初同探青峰庵隐界的时候,每一句话里面都藏着只有他二人才能听明白、感受得真切的机锋与寒光。
陆香冷看他二人的目光,再一次多了些探寻。
曲正风却是随意点了点脚边上楚江王的躯壳,道:“见愁道友这一位判官朋友,行事看似乖张,实则极有章法。心底利益衡量地如此清楚的人,绝不至一句‘忍了很久’便猝起杀人,还敢在事后回八方阎殿,想来不是临时起意杀人,而是奉命杀人。如此,倒不必担心其安危。我等还是筹谋一番,算算接下来该如何做吧。”
奉命杀人?
这推断无疑十分匪夷所思,只怕换了旁人听见,都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但眼下清醒在场的几个人里,见愁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谢不臣面无波澜,陆香冷若有所思,竟无一个人反驳。
显然,大家想的即便不是“奉命杀人”,也相去不远。
接下来的事情便没什么疑问了。
见愁与谢不臣的仇怨不是一日两日,张汤与谢不臣的仇怨更不是想就能解决的,眼下的确还有个烂摊子等着众人收拾,于是都默契地搁置下所有汹涌的暗流,先将大殿里的局面处理妥当。
那无常族长老孔隐,早在被谢不臣制住的时候,就已经晕了过去。这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十分不中用。见愁把他从昏迷之中唤醒,略施手段,吓了他一吓,便迫他就范,叫他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谢不臣、陆香冷与见愁、曲正风,则分头行动。
出了阎君陨落这样大的事情,且又已经得到了关闭望台的下弦令玦,谢不臣与陆香冷两人当然不能再在此处待下去,便趁旁人还未发现,从这大殿里悄无声息地离开,返回鬼门关外十九洲那方通报情况。
见愁和曲正风却另有打算。
他两人艺高人胆大,又相信张汤有摆平这件事的能力,竟不急着走,只变回莲照、萧谋的模样,躺下来装伤重、装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