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名状?
这说法可把自己放得很低了。
仵官王此刻的一张脸,全无先才的少年青涩气,反而有一种挥洒自如的妖异,字字句句,合情合理,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
见愁似乎被说服了:“仵官王此言,可是当真?”
“当真。”
仵官王的脚步,已经停在了见愁身前。
他妖异的瞳孔间,出现了几分怜悯,连声音都放得柔和了许多,竟然直接将手中的生死簿递向她:“这便是当年该在人间孤岛降生的婴孩名录。我在你手下已无还手之力,你若不信,尽可翻开此簿,自己来查。”
生死簿啊。
凡人的生死,似乎早已经注定,只有极少数偶然的几个才能跳出旁人为自己所划定的命运,进入枉死城,或者成为修士。
在成为修士后,便自动摆脱了命运的束缚。
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见愁低头看着这递到自己面前的生死簿,又想起自己浮荡这半生来所见过的生生死死,终觉百感交集。
她慢慢地伸手接过,手指轻轻一推,便将这一封暗金色的竹简推开。
这时,天上那一轮月已挂在了殿门口。
银色的月光透过虚空,越过她略显清瘦的肩膀与垂下的乌发,照亮了竹简上篆刻着的每一个字。
确是人间孤岛的生死簿。
顶头还标注了纪年。
接下来便是一行又一行的名字,记录着生辰、寿命、籍贯,还有父母的名姓。
因是八十余年前的生死簿,这上面许多当年降生的婴孩儿都已长成。寿命短的已然重入轮回,依据善恶功业各自分到六道之中;寿命长的则还活在人世间,但应当也是垂垂老者了。
见愁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下来。
终于在靠近末尾的地方,看见了一处空白。
还没有得名,所以无名无姓。
生辰是八月廿四戌时三刻,寿数六十又九,籍贯江宁,父谢无名,母谢氏见愁。
“啪嗒”一声,有泪从眼光里砸下来。
落到这生死簿上空白的地方,晕散成一片浅浅的金光微尘。
可见愁唇边竟是挂了一抹笑的。
她并不感觉到任何的悲哀,甚至也没感觉到什么焚毁理智的仇恨,有的只是几分淡淡的惋惜。
往事如烟,终究抓不住。
纵使它的存在曾在心上留下过深刻的烙印,但也仅仅是烙印罢了,想要往前走的人,在回首往事时,也不过为这或丑陋或辉煌的烙印,叹息一声罢了。
仵官王站得离她很近,但因为她垂首,看不见她面上的神情,只能看见这一滴切切实实的眼泪。
从十九洲到极域,大能修士何其稀少?
而与这本就已经稀少的存在相比,更少的是大能修士的眼泪。
参悟天地,得道于天。
多少人在入世的时候就已经体察过了属于人一生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一朝返虚,皆心思通透,窥看天道,渐渐能得超脱,对于寻常的聚散,都可心如止水。
可他眼前这名女修,却似与旁人不同。
仵官王耐心地等待着,并未催促,唯恐让见愁从这种恍惚回忆的情绪里醒来,也唯恐在这种关键的似时候露出马脚。
他需要的,是最好的时机。
一个足以扭转败局的胜机!
见愁也似真的未从这种情绪里脱离,只探出自己的手指,想要抹去那空白名字处滴落的泪痕。
然而才一触到,一点莹润的紫光,便自她指尖绽开!
这一瞬间,仵官王骤然缩紧了瞳孔,脑海中竟轰然的一片!昔年见愁隐瞒身份参与鼎争突破魂珠境抵达玉涅时的一切,一下全都浮了出来……
帝王紫!
那一点莹润的紫光,初时细小,幽寂纯粹,眨眼间便飞瀑似地暴涨,充斥满整座阎殿!
见愁与生死簿,都被包裹了进去。
片刻后,便见竹简上那空白处所在的一行字在莹润如玉的紫光中飞起,化作氤氲的墨气!
“嗡!”
虚空里一声震响!
以见愁手持生死簿所立之地为中心,无尽紫光收缩,缠绕她身,好似六瓣紫色的弯月,如盘轮般飞转!
暗金的生死簿,在转轮中压抑而肃穆。
在这紫色的盘轮开始转动时,那飞离了生死簿的篆字墨气,便仿佛受到一股奇异力量的吸引,倒飞回来,像是天上垂落的水线,落到盘轮那旋转着的六瓣弯月中的一瓣上。
于是轮转顿止!
那墨气凝结成一团,自己膨胀蠕动,好似婴孩在母亲腹中一般,很快便伸出了四肢,长出了头颅。
继而身量抽拔,五官逐渐清晰。
最终停在十三四岁少年的模样。
远近峰峦浅淡墨,眉眼的轮廓像极了谢不臣。但又没有那一股子天生的疏离,要平易近人得多,也柔和明媚许多,像是天上落的雪融化在了暖玉之上。
在他抬眸,望向见愁的这一刻——
盘轮崩散,六道倾颓!
大殿中帝王紫的光芒无声熄灭,生死簿上淡淡的金光也悄然暗了。
只有这挺拔少年,带几分稚气,站在银色的月辉中。
他眸光落在她面上的瞬间,唇畔便绽开了清甜里带着几分耀眼的笑意,像是雪后阳光。
有些惊喜,有些亲近。
“母亲怎么在这里?”
第518章 冷热血
如果说前面都是假的, 那么在这一刻, 见愁是真的有些恍惚了。就好像一觉从木棺里醒来、拜扶道山人为师、从此远走十九洲踏上修途,都是她过往人生中一场幻梦。
梦醒,她的人生还是旧日一般。
与人间孤岛任何质朴简单的女子, 没有任何两样。
甚至连眼前这少年都是真实存在的。
那天, 昔日的谢三公子, 从县学下学回来, 撑着伞走过了泥泞的狭道, 没有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径直回到了家中。
她把伞从他手中接过, 又为他暖手。
待他絮絮说过了今日县学中的琐事, 她便含着笑将他很快就要成为父亲的消息告诉他。
他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也许会半天反应不过来, 不说话,就那样看着她, 薄薄地嘴唇抿着, 会作出很镇定的模样。但该撑不到片刻, 便自己弯唇笑起来,一张原本清冷淡漠的脸,都沾上些许温度。
然后他会竭尽自己的才思, 为他起名。
有个规规矩矩的大名, 有个方便父母称呼的乳名, 待年长及冠后还会有寓意深远的表字……
只可惜, 她到底还清醒着。
又或者说, 仵官王这一遭手段, 施展得还是太晚了。
以至于她此刻只是望着这令她感觉出一种自然亲切的少年,既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激动,更没有什么慌乱的手足无措,只是这样恍惚地看着罢了。
但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却似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见她竟不回应自己,便微微歪了歪头,露出少许疑惑的神态,向她走来:“母亲,为何不理我?”
一步一步,渐近。
少年的步伐显得不疾不徐,但面上却是真挚的关切。
只是在他距离见愁终于只剩下六尺之遥时,一旁的仵官王,终于从见愁不仅能动生死簿还能从六道轮回中搜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也正正好抓住了此刻绝无仅有的机会!
妖异的狐瞳中,湛蓝幽光浮荡成涟漪冒出。
那少年的脚步顿时一停,双目也失了神。
下一刻,同样幽幽的湛蓝也染满了他的眼瞳,在抬眸目光相接的瞬间,撞进了见愁的眼底!
九尾天狐法身,蛊惑虚幻之术最是上乘!
仵官王有十足的把握,在这种毫无防备或者说防备很弱的情况下,便是大能修士都会着了这蛊惑之道。
见愁也不能例外!
先前收敛起来的凶杀之气,在经历过方才刻意的压抑之后,终于成倍爆发出来!
仵官王纵身一跃,天狐法身顿时闪现!
幽幽的蓝影,在月色银辉下凄厉诡谲!
仰天一声嗥鸣时,夜空上的银河倒挂下来,地面上的银辉则收水一般凝聚,殿外那一轮大得出奇的皎月竟然飞入了殿中,从见愁头顶越过,落在仵官王手中。
只轻轻一抽,便化月为戟!
银河是它的光辉,光辉是它的暗影。
他便持着这满天星月化作的长戟,向见愁斩去!
距离不足一丈!
没有人能够逃开。
甚至在他想来,他此刻的对手都不会有反击他的机会:因为在他与见愁之间,还立着那少年的影子,无论如何,她也避不开他!
赢了。
泰山王可以没事了。
这样的两个念头,同时出现在了他的心上,在他的长戟向见愁斩去的瞬间!
然而这一刻,抬了目光,越过中间那少年向他看来的见愁,那犹挂着一缕泪痕的脸上,竟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怜悯且轻蔑!
根本还不待他对这笑容所代表的更深含义做出什么思索,这大殿中便起了一道悠长的笛声!
“轰隆!”
周遭顿起巨响!
整座大殿在这笛声的冲击下,竟剧烈地震颤起来,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恐怖的裂痕!
仵官王的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些绚烂而庄重的色彩,是几缕垂下来的彩绸。
于是抬眸,看清了见愁的背后。
金色的八部天龙法身,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就好像它从来没有消失过一样。只是原本在她头顶的大梵天不见了,旋转到了正下方,而原在正下方的乾闼婆,却身披那线条流畅的彩衣、横吹木笛,出现在她头顶上方。
衣饰不多,却有一种纯粹得无法亵渎的美。
像是佛门洞窟里的壁画一样。
一种虔诚的庄重。
她微微觑着眼,眸底闪烁莲华,见愁的眼底便也一片清明,而后在这瞬间探出自己手掌!
八部天龙法身瞬间逆转,四面佛大梵天再现!
佛之一章,轰然叠出!
见愁那莹润的手掌,便带上了浅淡而肃穆的金光,直接轰向仵官王!
当然,也轰向了正站在她与仵官王之间的少年!
那少年一脸懵懂模样,好似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这迎面来的一掌穿透了身体。
见愁平静的目光,未有任何变化。
她穿行向前,澎湃的掌力要穿透幻象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根本没对这一掌的威力造成任何损耗,依旧以一种一往无前、人莫能当的威势打过去!
漂亮的一只手掌。
在它探出的时候,是观音玉掌,然后在它穿过前方那少年虚幻的魂魄之影向他落下时,却成了邪魔恶爪!
仵官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他用一种极其震骇的神情望她。
天上没了银河,没了皎月,地上也没了方才照耀的银辉,破碎的大殿里一片昏暗。
一线天在手上,所以眉心不见了一线红。
但在这一片深重的黑暗中,一缕细若发丝的黑线从她左瞳钻出,经过眉心,悄然隐入右瞳,混入瞳仁那深邃的乌黑,隐没了踪迹。
见愁的身体,也轻而易举地穿过了那少年的虚影,强横的一掌直接摧毁了仵官王蓄势已久的银月长戟,而后印在了仵官王额头上!
“砰!”
看似纤弱的掌心里,竟如狂浪潮涌一般,涌出了磅礴的力量,灼烫而霸道,瞬灭去仵官王一魂两魄!
“啊啊啊——”
被毁去魂魄的痛苦,实在是寻常存在难以忍受。
便连仵官王这样的大能,也禁不住面目狰狞!
他身有《轮回法典》之金印,本有不灭魂魄,可修复魂魄所受的一切损伤,但这当中并不包括魂魄瞬间为人摧毁的极端情形!
仵官王在极度的痛怒中,只想抽身保全自己。
然而哪里又退得走?
见愁一掌力尽后,五指顿屈成爪,竟是丝毫遁逃的间隙都不留,往下一划,便扼住了仵官王咽喉!
“砰!”
巨大的冲击力带得仵官王撞在了身后大殿的圆柱之上,随即便听得“轰隆”一声响,整座大殿“咔嚓咔嚓”迅速倒塌!
仵官王所撞倒的何曾是什么圆柱?
不过是建成义庄的白骨之墙!
顷刻间的惊变与交手发生得极快,算计与反算计也不过是一弹指的事。那眉清目秀的少年还有些茫然,低头看了自己“身体”一眼,才发现上面豁然是个巨大的窟窿,空荡荡地。
这时候,见愁在他背后。
于是他转过头来,向她伸出手去,似乎想开口询问她:“母亲……”
然而下一刻,殿中所有的幻象便伴随着仵官王力量的崩溃而崩溃,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股灼烫的力量从窟窿里向全身蔓延,将他吞没。
从身体到四肢,最后连那伸出的手掌一道……
皆化作青烟一道。
见愁听见声音,回眸而望,黄泉血河奔流,河畔上上百精锐鬼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泰山王刚猛的拳头正从天而降。
而她则站在那白骨堆砌的义庄前。
没有过方才审阅魂魄的阎王殿,也没有先前无名无姓的十三四少年郎,只有掌控轮回的生死簿,落在地上,光芒暗淡。
“轰!”
她劈手便是一剑,挡开了泰山王那轰然的一击,轻而易举便将其撞飞出去。
扼住仵官王的掌心,却是一片冰冷。
那是对方脖颈上护持的《轮回法典》金印,不断地向外溢散魂气,试图恢复仵官王损毁严重的魂体,只是有见愁掌心源源不断的力量阻碍,收效甚微。
被毁去一魂两魄后,仵官王几乎无法看清周遭的情况,只能看到距离自己最近的见愁。
模糊的双眼里,终于出现了几分苦涩。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落败,正如他没有想到见愁方才的掌力竟会穿过那少年一样,再开口时,竟多了一种嘲讽的叹服:“不愧是帝王紫,阎君命,对至亲骨肉也下得去手,冷血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