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踏着琴音行进,在黑暗中,在那落了满山无人扫的枯叶上,如同无形无影的鬼魅,听了七声琴,踏了七步,可每一步都出现在不同的方位!
初时在应虺左侧,第六声尽时,已至右后。
一步一杀,一声琴起是一命终结!
喷溅的鲜血染红了碎在地上的月光,偶尔会照亮林间翻腾的惊恐面容。
“铮!”
第七声!
第七人!
根本说不清是什么划破了喉管,战阵中又是一人倒下,但应虺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琴音也在这一刻,渐渐低了下去。
像是风波卷起,漫天飞鸿飘似雪,慢慢沉落。
修界的杀戮从来不少,上墟就更不鲜见,而他们这一帮来自立斜阳的,都算是亡命之徒。
死了,也就死了。
用以测算见愁方位的六合神盘落在地上,一枚明亮的星点,已从他的右后,骤然出现在了他的正前方。
应虺抬向那个方向望去。
明月在天,风过竹海。
林间的黑暗犹如实质,视线中分明什么都没有。但他的目光却像是现了什么一样,定定地投向某一处。
在这紧绷的气氛里,任何一瞬的沉寂,都显得久长。
琴音又渐渐起了。
六合神盘上所示的那一枚星点,纹丝未动。
应虺忍不住轻轻舔了舔自己左侧的尖牙,猩红的舌尖却卷出了蛇信一般危险的感觉,微微眯了眼:“虽不知你是用什么方法故布疑阵,可我在六合神盘上看到那三个方位时,便猜你绝不在这其中,所以拿了神盘追出昊天星域,才在这苍涯璇玑星上现你踪迹。在下立斜阳狩仙者,应虺。”
沙沙……
是脚步轻轻踩在这满地枯竹叶上的细微响动。
林间有浮动的冷雾,有腐叶陈旧的气息,也有苍翠竹枝上传递出的清香。
那一线冷香,便混在其中。
见愁从幽暗中走了出来,山河织就的衣袍上,滴血未沾,剑在鞘中未拔,被她持握在手。
若非竹海之上有月,应虺几要以为她才是月。
容姿清透,浸着几许寒气儿。
分明是一身地仙的修为,却有渊渟岳峙之态,便是应虺常见着的斜阳生,也未必有这一身的从容。
看得出,她是动了真怒。
初到这上墟仙界,她都还没给别人找麻烦,结果一堆麻烦不知死活地找上了她。
想死的人,真是无论如何都劝不住。
那湖心里颠倒真人的柳琴弦声,越过湖面上渐平的波澜,传入林中。
见愁听在耳中,一语未。
应虺打量着她,却戏谑缠绵地笑起来:“蛇性喜淫,我喜美人。可惜仙子天人之姿,竟是尊杀神。今日应某,怕不能活着回去了。”
这样轻浮的言语,颇有点登徒子的做派。
但见愁依旧不语。
应虺身后那仅余的十一个活人却趁此机会迅地收拢了阵型,同时也将自己的身形藏入了黑暗之中,过度紧绷的气氛,让他们额头上的冷汗都顺着下颌坠落在地。
应虺听着竹海潮声,也听着湖心里传来的那渐渐急促、渐渐高昂的琴声,面上笑意敛尽,五指已攥紧了手中牙刀,只道:“早闻崖山有拔剑一派,在下斗胆,欲一试高下!”
拔剑……
见愁目光落在他身上未动,按剑的手指亦未动,回问道:“阁下想看吗?”
应虺没有回答,但答案是肯定的。
他从未与崖山的剑修交过手。
听说他们的剑,都是很快的剑。
尤其是拔剑那瞬间。
可见愁的剑很慢。
尤其是拔剑的时候。
五指压在剑柄上,深黑的剑身上只有幽暗的光泽,是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从鞘中往外拔的。
剑起如风起。
一切都在风中,一切都在剑中!
立斜阳那十一人的战阵,也在明了了敌人行踪的这一刻,悍然动。
可谁又能捕捉到风的踪迹呢?
琴音由缓骤急,穿插在风声与剑响之中,竟拨弄出一腔金戈铁马的杀伐气!
仿若玉珠从弦上滚过,弹出来却成了连江寒雨。
剑从夜色里穿过。
那剑上的一线红痕未亮,只带得剑去如梭,从林间的缝隙里经过,也从应虺眼角的余光里经过。
“砰。”
有人倒地。
但不是他。
他提了刀去追,那一道衣袂翻飞的身影却似鬼魅一般消失在震颤如惊雷的琴声里。
眨眼暗光又现!
“砰!”
又有人倒地。
依旧不是他。
应虺又感觉血溅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清晰地闻见了那铁锈一般的血腥味儿,可腾身去捕捉那一道身影,却觉自己是在追逐一道烟霞。
她视他如无物!
急促的琴声翻飞,挑得湖上波澜壮阔!
那琴声撞进人心底,如同夏日午夜劈开黑暗的那一道电光,炽亮得白!
万丈的巨浪,从漆黑的深渊中掀起!
杀机冰冷,却烧得这层层墨染似的远山雾气蒸腾,繁弦相催,催不过那迫人的时光……
指尖半阙剑曲淌过,林间已仅余下两道声音。
湖面上的孤船在风中飘荡。
月影听得沉醉,负剑生听得惘然,弹琴的颠倒真人却是骇然中添了叹服。
他本以为,是他的琴,引着见愁的剑。
未料想,如今是见愁的剑,引着他的琴。
那剑境之高妙,便是他这不会用剑之人,都能感觉到杀戮间的大美。
剑吟和着琴鸣,声声应和。
一时像是湍急的河流,又似乱崩的雪山!
湖山竹海里两道身影兔起鹘落,或腾转或疾驰,未用任何术法,甚至没有任何花俏的剑招,剑力惊人却无半分溢散,自山脚上了山腰,便离了那将人淹没的黑暗,将霜白的月色披在身上!
“铮!”
风吹剑动!
见愁手腕一转,人已在高山之上,俯视下方平湖犹如一镜,镜中却有星无月,孤舟一叶飘荡湖上,船上三位圣仙却都以化作米粒大的小点。
唯那昂亢的琴音,裂帛似传来。
于是她将长剑一引,竟如搅动了海水一般,在这无垠的星空下,劈开了血月似的长虹!
应虺金色的妖瞳此刻已完全向中间收拢,几乎竖成了一道窄缝!人形的身躯在这长虹袭来时骤然翻腾,一身浪荡的蟒袍瞬间化作了可怖的蛇皮,将他现出的本体包裹于其中。
凛冽的邪气,顿时激荡长空。
剑气劈出的剑影,与他眉心的距离仅有那么一毫!可他竟硬生生凭借着他身为虺蛇的度,如一道猩红色的暗线般,从半山腰上飞退,落在了湖面上。
直到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湖上另外三人的影子。
但这三人似乎都没有插手之意。
又或者说,即便是这三人有插手之意,应虺也顾不得了!
“轰隆!”
那剑气化作的长虹,如弧形的弯月,擦着他眉间,深深地坠入湖泊之中,好似一剑将这湖泊斩作两半!
湖中孤船立时不稳。
月影乃是此境之主,亦是此船之主,这时只一手伸出,压在那棋盘之上。所有飞起来的星子都被压了回去,继而“砰”地一声响,棋盘也落回了船上,船也落回湖面。
只那一坛酒,飞得高了。
坛口泥封已开,坛中醇酒倾出去那么一小瓢,酒香顿时压下了那竹海中传来的血腥气。
然而这一切都同应虺无关。
从非邪天到大罗天,从妖魔横行到仙域征战,他所见过的强者太多了,但从没有一个人这样用剑。
不调用半分仙力或妖力,可每一剑都惊险至极。
仿佛旁人的都是剑术,唯她是剑道!
道之生也,外力不借,意从中出。
他怀疑过这女修与自己一般修炼有身外化身之术,才能在江南岸城墙下斩杀那数十名地仙金仙。可刚才在竹海中一试,才觉她剑境之高,远远出寻常人之认知,只怕就算不动用任何非常之力,都能将那数十人斩于剑下。
只是没法杀出那令人悚然的效果罢了。
而他,只怕也根本不是她对手!
可活在上墟,便是生死由天!
应虺从来不曾惧怕过什么,此时也懒得退缩哪怕一步,见愁莫测的强大,反而激起了他妖性里深藏的凶性。
虺蛇那有力蛇尾,在湖面上猛地一击。
“哗啦!”
水光接天,影腾如龙!
他倒竖的金红色瞳孔陡然张大,竟亮得像是两盏明亮的灯笼,庞大的身躯乘着浑厚妖力,直接穿破了剑落时掀出的那磅礴水墙,向见愁张开了血盆大口!
猩红的蛇信在口中颤动,尖利的蛇牙里藏着剧毒。
一名巅峰金仙的度何等惊人?
见愁身形才方落在湖面上,便见那水墙后一团黑影向她扑了来,若不立刻做出任何反制措施,只怕下一刻便会被吞入蛇腹之中。
可她偏偏没动。
满世界的水声剑吟,还有这迫近的虺蛇嘶鸣,可穿透这一切一切声响,她却听见了琴声,也听见了心声。
极动转为极静,不过一刹。
琴音里红颜弹指白,刀剑相交已残,花开花落,花谢花飞。残夜里一盏孤灯放在窗下,明黄的火焰焰心蓝,渐渐暗了下去……
见愁原本高举的剑,竟在这一刻垂下了。
她微微搭着眼帘,好似低眉的菩萨。
那血盆大口就在眼前。
与虺蛇本体相比,她小得能被这蛇口直接吞下,连骨头都不带吐的。
然而应虺的心底,却生出一股难言的玄奥。
是一声带着惆怅的轻叹:“谁告诉你,崖山出名的,只有拔剑呢?”
拔剑台虽高,也不过离地三十三丈。
而那还鞘顶,却高踞于崖山之巅,与崖山齐高!
剑移开了,眸却抬起。
颠倒真人指末的弦轻轻一颤,震碎了坠落于弦上的水花。
巍巍的尾音飘飘摇摇。
她浓长的眼睫,亦轻轻一颤,如蝴蝶振翅,沾上那通明的天光里微雨的杏花!
“嗡……”
“嗤!”
就像是有一道圆融无争的剑气,自她眉睫间飞弹出去一般,剑分明未起,应虺的头颅已应声而落!
湖上波澜依旧壮阔。
那坛中抛起的醇酒还在半空之中。
从弹琴的颠倒真人到观战的月影,再到悟剑的负剑生,全都没有反应过来。
虺蛇庞大的蛇身坠入湖中。
见愁虚立在湖上,再横剑,那飞起又落下的头颅已正正好落在她一线天上,眨眼便被一道剑气催成四只白骨酒盏!
“哗啦啦!”
酒落如雨溅!
转剑间,酒盏已满,压在一线天赤红的剑脊之上!
那锋锐的剑尖,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正好高出棋盘一尺,斜斜指着白衣的月影。
一声笑,是一身傲。
“杀尽人头作酒杯,却不知诸君壮胆有无,敢否满饮?”
酒盏便在剑上。
妖血染红了半片湖泊。
她冷淡的眉峰有一分烟火气,笑声平淡,浑然不似才屠灭了立斜阳十九人,只像是转身为他们取了酒盏来一般。
身上依旧未沾半滴血!
三人都是见惯了杀戮的,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足足怔了片刻。
颠倒真人一下大笑起来,才道一声“有何不敢”,径直从她剑上取盏。月影与负剑生亦从这一战中,品出了几分萍水相逢却意气相投的默契来,抬手取了酒来,仰头一饮而尽!
“好酒!”
“好琴!”
“好剑!”
“好痛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558章 陈情
很多时候, 人们更愿意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吐露心声、袒露心迹,或者越是没有利害关系,越是无所顾忌。
今夜船上四人, 大抵都在此列。
醇烈的酒在酒坛里, 像是怎么喝也没有尽头一样,由得他们谈天说地笑风生,从深夜喝到黎明, 也未见干涸。
从来只见人提起剑杀人, 见愁却是放下剑杀人。
月影、颠倒真人、负剑生三人,都对此赞不绝口。
见愁自己反而平淡。
至于出现在她身上的垂天之翼,几人虽然心有疑虑,但都没有细问。毕竟进入上古时代后,人族修士主宰宇宙, 为推衍道印屠戮妖族,致使妖族死伤殆尽, 实力已然大损。纵鲲鹏这等妖中之神, 号“天之主, 海之宰”, 也未必是全盛时期的样子。见愁既自最古老的元始界来,机缘巧合之下得这一枚道印,似也不算什么非常之事。
颠倒真人话最多,酒至酣处, 便问见愁处境:“你是在下界时结了什么大仇吗?才到上墟便因这十死令引得各方追杀。立斜阳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不知死活的地仙金仙将来只会更多。更不用说你先前在江南岸还杀了那许多人, 若你想在此界立足,只怕这些人未必肯容你。”
见愁一面喝酒,一面下棋。
棋盘上的棋子都是星子,一眼看去大致都一样,但每一枚棋子在细微处都有不同。
她听得此问,并不在意。
蛰伏元始界近四百年才到上墟,又哪里需要旁人来容呢?
见愁垂了眼眸,淡淡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等他们知道来一定是送死,也就不会有人来了。我亦从非任人宰割之辈。”
颠倒真人又问:“那幕后之人呢?”
见愁这才看了这一位看似颠三倒四实则心如明镜的道人一眼,笑了一声,道:“这个自有办法。”
所谓“自有办法”,就是这法子我知道,但不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