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成仙(下)——时镜
时间:2018-11-30 09:11:23

  她只踏着琴音行进,在黑暗中,在那落了满山无人扫的枯叶上,如同无形无影的鬼魅,听了七声琴,踏了七步,可每一步都出现在不同的方位!
  初时在应虺左侧,第六声尽时,已至右后。
  一步一杀,一声琴起是一命终结!
  喷溅的鲜血染红了碎在地上的月光,偶尔会照亮林间翻腾的惊恐面容。
  “铮!”
  第七声!
  第七人!
  根本说不清是什么划破了喉管,战阵中又是一人倒下,但应虺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琴音也在这一刻,渐渐低了下去。
  像是风波卷起,漫天飞鸿飘似雪,慢慢沉落。
  修界的杀戮从来不少,上墟就更不鲜见,而他们这一帮来自立斜阳的,都算是亡命之徒。
  死了,也就死了。
  用以测算见愁方位的六合神盘落在地上,一枚明亮的星点,已从他的右后,骤然出现在了他的正前方。
  应虺抬向那个方向望去。
  明月在天,风过竹海。
  林间的黑暗犹如实质,视线中分明什么都没有。但他的目光却像是现了什么一样,定定地投向某一处。
  在这紧绷的气氛里,任何一瞬的沉寂,都显得久长。
  琴音又渐渐起了。
  六合神盘上所示的那一枚星点,纹丝未动。
  应虺忍不住轻轻舔了舔自己左侧的尖牙,猩红的舌尖却卷出了蛇信一般危险的感觉,微微眯了眼:“虽不知你是用什么方法故布疑阵,可我在六合神盘上看到那三个方位时,便猜你绝不在这其中,所以拿了神盘追出昊天星域,才在这苍涯璇玑星上现你踪迹。在下立斜阳狩仙者,应虺。”
  沙沙……
  是脚步轻轻踩在这满地枯竹叶上的细微响动。
  林间有浮动的冷雾,有腐叶陈旧的气息,也有苍翠竹枝上传递出的清香。
  那一线冷香,便混在其中。
  见愁从幽暗中走了出来,山河织就的衣袍上,滴血未沾,剑在鞘中未拔,被她持握在手。
  若非竹海之上有月,应虺几要以为她才是月。
  容姿清透,浸着几许寒气儿。
  分明是一身地仙的修为,却有渊渟岳峙之态,便是应虺常见着的斜阳生,也未必有这一身的从容。
  看得出,她是动了真怒。
  初到这上墟仙界,她都还没给别人找麻烦,结果一堆麻烦不知死活地找上了她。
  想死的人,真是无论如何都劝不住。
  那湖心里颠倒真人的柳琴弦声,越过湖面上渐平的波澜,传入林中。
  见愁听在耳中,一语未。
  应虺打量着她,却戏谑缠绵地笑起来:“蛇性喜淫,我喜美人。可惜仙子天人之姿,竟是尊杀神。今日应某,怕不能活着回去了。”
  这样轻浮的言语,颇有点登徒子的做派。
  但见愁依旧不语。
  应虺身后那仅余的十一个活人却趁此机会迅地收拢了阵型,同时也将自己的身形藏入了黑暗之中,过度紧绷的气氛,让他们额头上的冷汗都顺着下颌坠落在地。
  应虺听着竹海潮声,也听着湖心里传来的那渐渐急促、渐渐高昂的琴声,面上笑意敛尽,五指已攥紧了手中牙刀,只道:“早闻崖山有拔剑一派,在下斗胆,欲一试高下!”
  拔剑……
  见愁目光落在他身上未动,按剑的手指亦未动,回问道:“阁下想看吗?”
  应虺没有回答,但答案是肯定的。
  他从未与崖山的剑修交过手。
  听说他们的剑,都是很快的剑。
  尤其是拔剑那瞬间。
  可见愁的剑很慢。
  尤其是拔剑的时候。
  五指压在剑柄上,深黑的剑身上只有幽暗的光泽,是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从鞘中往外拔的。
  剑起如风起。
  一切都在风中,一切都在剑中!
  立斜阳那十一人的战阵,也在明了了敌人行踪的这一刻,悍然动。
  可谁又能捕捉到风的踪迹呢?
  琴音由缓骤急,穿插在风声与剑响之中,竟拨弄出一腔金戈铁马的杀伐气!
  仿若玉珠从弦上滚过,弹出来却成了连江寒雨。
  剑从夜色里穿过。
  那剑上的一线红痕未亮,只带得剑去如梭,从林间的缝隙里经过,也从应虺眼角的余光里经过。
  “砰。”
  有人倒地。
  但不是他。
  他提了刀去追,那一道衣袂翻飞的身影却似鬼魅一般消失在震颤如惊雷的琴声里。
  眨眼暗光又现!
  “砰!”
  又有人倒地。
  依旧不是他。
  应虺又感觉血溅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清晰地闻见了那铁锈一般的血腥味儿,可腾身去捕捉那一道身影,却觉自己是在追逐一道烟霞。
  她视他如无物!
  急促的琴声翻飞,挑得湖上波澜壮阔!
  那琴声撞进人心底,如同夏日午夜劈开黑暗的那一道电光,炽亮得白!
  万丈的巨浪,从漆黑的深渊中掀起!
  杀机冰冷,却烧得这层层墨染似的远山雾气蒸腾,繁弦相催,催不过那迫人的时光……
  指尖半阙剑曲淌过,林间已仅余下两道声音。
  湖面上的孤船在风中飘荡。
  月影听得沉醉,负剑生听得惘然,弹琴的颠倒真人却是骇然中添了叹服。
  他本以为,是他的琴,引着见愁的剑。
  未料想,如今是见愁的剑,引着他的琴。
  那剑境之高妙,便是他这不会用剑之人,都能感觉到杀戮间的大美。
  剑吟和着琴鸣,声声应和。
  一时像是湍急的河流,又似乱崩的雪山!
  湖山竹海里两道身影兔起鹘落,或腾转或疾驰,未用任何术法,甚至没有任何花俏的剑招,剑力惊人却无半分溢散,自山脚上了山腰,便离了那将人淹没的黑暗,将霜白的月色披在身上!
  “铮!”
  风吹剑动!
  见愁手腕一转,人已在高山之上,俯视下方平湖犹如一镜,镜中却有星无月,孤舟一叶飘荡湖上,船上三位圣仙却都以化作米粒大的小点。
  唯那昂亢的琴音,裂帛似传来。
  于是她将长剑一引,竟如搅动了海水一般,在这无垠的星空下,劈开了血月似的长虹!
  应虺金色的妖瞳此刻已完全向中间收拢,几乎竖成了一道窄缝!人形的身躯在这长虹袭来时骤然翻腾,一身浪荡的蟒袍瞬间化作了可怖的蛇皮,将他现出的本体包裹于其中。
  凛冽的邪气,顿时激荡长空。
  剑气劈出的剑影,与他眉心的距离仅有那么一毫!可他竟硬生生凭借着他身为虺蛇的度,如一道猩红色的暗线般,从半山腰上飞退,落在了湖面上。
  直到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湖上另外三人的影子。
  但这三人似乎都没有插手之意。
  又或者说,即便是这三人有插手之意,应虺也顾不得了!
  “轰隆!”
  那剑气化作的长虹,如弧形的弯月,擦着他眉间,深深地坠入湖泊之中,好似一剑将这湖泊斩作两半!
  湖中孤船立时不稳。
  月影乃是此境之主,亦是此船之主,这时只一手伸出,压在那棋盘之上。所有飞起来的星子都被压了回去,继而“砰”地一声响,棋盘也落回了船上,船也落回湖面。
  只那一坛酒,飞得高了。
  坛口泥封已开,坛中醇酒倾出去那么一小瓢,酒香顿时压下了那竹海中传来的血腥气。
  然而这一切都同应虺无关。
  从非邪天到大罗天,从妖魔横行到仙域征战,他所见过的强者太多了,但从没有一个人这样用剑。
  不调用半分仙力或妖力,可每一剑都惊险至极。
  仿佛旁人的都是剑术,唯她是剑道!
  道之生也,外力不借,意从中出。
  他怀疑过这女修与自己一般修炼有身外化身之术,才能在江南岸城墙下斩杀那数十名地仙金仙。可刚才在竹海中一试,才觉她剑境之高,远远出寻常人之认知,只怕就算不动用任何非常之力,都能将那数十人斩于剑下。
  只是没法杀出那令人悚然的效果罢了。
  而他,只怕也根本不是她对手!
  可活在上墟,便是生死由天!
  应虺从来不曾惧怕过什么,此时也懒得退缩哪怕一步,见愁莫测的强大,反而激起了他妖性里深藏的凶性。
  虺蛇那有力蛇尾,在湖面上猛地一击。
  “哗啦!”
  水光接天,影腾如龙!
  他倒竖的金红色瞳孔陡然张大,竟亮得像是两盏明亮的灯笼,庞大的身躯乘着浑厚妖力,直接穿破了剑落时掀出的那磅礴水墙,向见愁张开了血盆大口!
  猩红的蛇信在口中颤动,尖利的蛇牙里藏着剧毒。
  一名巅峰金仙的度何等惊人?
  见愁身形才方落在湖面上,便见那水墙后一团黑影向她扑了来,若不立刻做出任何反制措施,只怕下一刻便会被吞入蛇腹之中。
  可她偏偏没动。
  满世界的水声剑吟,还有这迫近的虺蛇嘶鸣,可穿透这一切一切声响,她却听见了琴声,也听见了心声。
  极动转为极静,不过一刹。
  琴音里红颜弹指白,刀剑相交已残,花开花落,花谢花飞。残夜里一盏孤灯放在窗下,明黄的火焰焰心蓝,渐渐暗了下去……
  见愁原本高举的剑,竟在这一刻垂下了。
  她微微搭着眼帘,好似低眉的菩萨。
  那血盆大口就在眼前。
  与虺蛇本体相比,她小得能被这蛇口直接吞下,连骨头都不带吐的。
  然而应虺的心底,却生出一股难言的玄奥。
  是一声带着惆怅的轻叹:“谁告诉你,崖山出名的,只有拔剑呢?”
  拔剑台虽高,也不过离地三十三丈。
  而那还鞘顶,却高踞于崖山之巅,与崖山齐高!
  剑移开了,眸却抬起。
  颠倒真人指末的弦轻轻一颤,震碎了坠落于弦上的水花。
  巍巍的尾音飘飘摇摇。
  她浓长的眼睫,亦轻轻一颤,如蝴蝶振翅,沾上那通明的天光里微雨的杏花!
  “嗡……”
  “嗤!”
  就像是有一道圆融无争的剑气,自她眉睫间飞弹出去一般,剑分明未起,应虺的头颅已应声而落!
  湖上波澜依旧壮阔。
  那坛中抛起的醇酒还在半空之中。
  从弹琴的颠倒真人到观战的月影,再到悟剑的负剑生,全都没有反应过来。
  虺蛇庞大的蛇身坠入湖中。
  见愁虚立在湖上,再横剑,那飞起又落下的头颅已正正好落在她一线天上,眨眼便被一道剑气催成四只白骨酒盏!
  “哗啦啦!”
  酒落如雨溅!
  转剑间,酒盏已满,压在一线天赤红的剑脊之上!
  那锋锐的剑尖,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正好高出棋盘一尺,斜斜指着白衣的月影。
  一声笑,是一身傲。
  “杀尽人头作酒杯,却不知诸君壮胆有无,敢否满饮?”
  酒盏便在剑上。
  妖血染红了半片湖泊。
  她冷淡的眉峰有一分烟火气,笑声平淡,浑然不似才屠灭了立斜阳十九人,只像是转身为他们取了酒盏来一般。
  身上依旧未沾半滴血!
  三人都是见惯了杀戮的,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足足怔了片刻。
  颠倒真人一下大笑起来,才道一声“有何不敢”,径直从她剑上取盏。月影与负剑生亦从这一战中,品出了几分萍水相逢却意气相投的默契来,抬手取了酒来,仰头一饮而尽!
  “好酒!”
  “好琴!”
  “好剑!”
  “好痛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558章 陈情
  很多时候, 人们更愿意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吐露心声、袒露心迹,或者越是没有利害关系,越是无所顾忌。
  今夜船上四人, 大抵都在此列。
  醇烈的酒在酒坛里, 像是怎么喝也没有尽头一样,由得他们谈天说地笑风生,从深夜喝到黎明, 也未见干涸。
  从来只见人提起剑杀人, 见愁却是放下剑杀人。
  月影、颠倒真人、负剑生三人,都对此赞不绝口。
  见愁自己反而平淡。
  至于出现在她身上的垂天之翼,几人虽然心有疑虑,但都没有细问。毕竟进入上古时代后,人族修士主宰宇宙, 为推衍道印屠戮妖族,致使妖族死伤殆尽, 实力已然大损。纵鲲鹏这等妖中之神, 号“天之主, 海之宰”, 也未必是全盛时期的样子。见愁既自最古老的元始界来,机缘巧合之下得这一枚道印,似也不算什么非常之事。
  颠倒真人话最多,酒至酣处, 便问见愁处境:“你是在下界时结了什么大仇吗?才到上墟便因这十死令引得各方追杀。立斜阳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不知死活的地仙金仙将来只会更多。更不用说你先前在江南岸还杀了那许多人, 若你想在此界立足,只怕这些人未必肯容你。”
  见愁一面喝酒,一面下棋。
  棋盘上的棋子都是星子,一眼看去大致都一样,但每一枚棋子在细微处都有不同。
  她听得此问,并不在意。
  蛰伏元始界近四百年才到上墟,又哪里需要旁人来容呢?
  见愁垂了眼眸,淡淡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等他们知道来一定是送死,也就不会有人来了。我亦从非任人宰割之辈。”
  颠倒真人又问:“那幕后之人呢?”
  见愁这才看了这一位看似颠三倒四实则心如明镜的道人一眼,笑了一声,道:“这个自有办法。”
  所谓“自有办法”,就是这法子我知道,但不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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