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她身子缩了缩,眼神惊遽,像想起什么可怕之事。
  陈滢轻轻“嗯”一声,平静地看着她,半是安抚、半是诱导:“你慢慢往下说,不着急。后来呢,你去了正房之后,都听见、瞧见了什么?”
  干净的语声,宁谧且安详,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小臻面上渐渐现出回忆之色,正待张口,一个声音陡然打断了她。
  “你们两个,退下。”沉冷寒瑟的语声,似携殿外冰雪,众皆凛然。
  那是元嘉帝的声音。
  两名宫女立时躬身,退出殿外。
  元嘉帝靠向椅背,捧起玉盏,浅啜一口茶,向顺安看了看。
  贺顺安心领神会,碎步上前,半躬着腰尖声道:“请陈大姑娘继续往下审。”
  陈滢向上一礼。
  元嘉帝安坐着,捧盏而饮。
  盏中升起热腾腾白雾,掩去他面目,唯可见他举杯之手,修长洁净,每一根骨节都透出闲逸。
  陈滢知晓,元嘉帝这是不欲家丑外扬,方将那两名宫女遣开。
  她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这大殿中留下的,皆是必要人等,陈滢是小臻指明要见的,贺顺安是元嘉帝多年大伴,自无需回避。
  可是,裴恕竟也留下,又是何意?
  此案莫非与他有关?
  心念飞转间,她目注小臻,语带安抚:“现在你可以继续说了,你在正房看到了什么?”
  “婢子……民女……民女看到了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还有……还有娇杏。”小臻再度咽了口唾沫,面色愈发惊恐。
  可是,当她将视线转向陈滢时,这惊惧之色,竟又一点点淡去,散乱的眸光,亦渐转作沉凝。
  她用力咬唇,像是鼓足勇气,颤声道:“民女瞧见,夫人正命妈妈打娇杏板子,娇杏被堵了嘴,披头散发,衣裳都没穿好,一直在那里哭。夫人……夫人也在哭,一面哭一面对世子爷道……道世子爷偏疼一个贱妾,让夫人没脸见人。”
  她喘了口气,接着道:“夫人还哭道,她身为正室夫人,管教内宅是该当的,她今日就要当着世子爷的面儿打死娇杏,又哭着骂娇杏‘贱婢’。”
  她似是被这回忆攫住,又像重见彼时情景,语速越来越快、双颊渐涌血红,眼睛里泛出异样的光:
  “世子爷先还只是看,也不说话。世子夫人却是……却是越发作恼,到后来就推开妈妈,自己拿板子打。恰在这时候,娇杏口中的布松了,她就哭着唤‘爷救救婢子’。世子夫人听了,更加发狠没命地下板子,娇杏哭声越来越大,胡叫乱嚷‘爷好狠的心’。世子爷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突然……突然就大怒!”
  她浑身都在打战,偏双颊充血,连眼睛里也满是红丝,像被什么力量驱使着,纵使十分害怕,语声却变得高亢:
  “世子爷一下子就冲过去,照着娇杏心窝踢了好几脚。娇杏白着脸就倒下了,口中吐出血来。夫人……夫人吓坏了,躲去一旁。世子爷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拿脚踢娇杏,骂她‘贱婢’、‘蹬鼻子上脸’,后来……后来又嫌她哭得太吵,拿迎枕盖在她脸上,用力往下压。”
 
 
第433章 朕来担着
 
  小臻大口喘息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某处,颤唇道:“就这么着,没……没过多久,娇杏就不出声儿了,也不动。世子爷移开迎枕,用手推她、拿脚踢她,她就软软地,动也不动。世子爷探过她鼻息,就说……就说……”
  “娇杏死了,是么?”一个声音轻语道,却是陈滢接下话头。
  小臻神情微滞,良久后,方动作极轻地点了点头:“是……是的,陈大姑娘。娇杏……死了,被世子爷亲手……捂……捂死了。”
  “然后呢?”陈滢蹲在小臻身前,目注于她,语声极柔和:“然后,你是不是就偷偷跑了?”
  小臻眼神呆滞,但却还是做出了回答:“是的,婢子……民女……民女怕得很,就悄悄跑回了屋儿。”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又续:“没……没过多久,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妈妈就把民女……把民女叫了去,教了民女一段话,让民女第二天照着说……”
  “好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不用说了。”陈滢向她肩上轻轻拍了拍,柔声低语:“剩下的事,我基本上已经能猜出来了。”
  世子夫人夏氏教小臻说的那段话,便是此前他们听到的那个版本,即假称娇杏携物私逃,实则沉尸于湖。
  依大楚律,仆役是不能任意杀死的,凡有违者,有官降官、有爵削爵,若是平民百姓,则流配三千里,无赎。
  而兴济伯世子郭冲,却亲手杀死了一名婢女。所以,娇杏才会被沉去湖里,甚至连逃奴都没报。
  陈滢遥望殿外,天光晦暗,有若黄昏降临。
  她莫名觉得讽刺。
  郭冲与夏氏应是慌了手脚,也或许是怕事情闹到兴济伯面前,不好收场,故才行此下策。其实,只要他们足够冷静,有得是法子让此事天衣无缝。
  比如,以娇杏摔伤致死报官;再狠些,干脆殴杀小臻,造出其与娇杏互殴致死的假象。双婢久有矛盾,这说法也是说得通的。再花些钱略作疏通,谁又会去管几个贱仆死活?
  某种程度而言,此案得以查明,泰半托赖于郭冲夫妇的愚蠢,正所谓冥冥中自有天意。
  “民女……民女都说出来了。”小臻的声音传来,让陈滢回过神。
  她凝目望去,见小臻正迟缓地抬起头,失神的两眼,渐渐聚起一星微光:
  “民女是不是……是不是帮到了姑娘?”她问,期待地看着陈滢,像在等待她的回答。
  陈滢颔首,正色道:“是的,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助我破获了一宗杀人案。你是很重要的人证,有了你的证词,我们便有了定罪的依据。谢谢你。”
  “真的么?”小臻似不敢置信,眼圈微微泛红,语声颤抖:“民女……民女真的帮到了姑娘?”
  “是的,你非常勇敢,谢谢你。”陈滢目注她的眼睛,神情郑重。
  小臻忽然笑了。
  这一笑,像花儿开在春风里,鲜活明丽,朝气四溢。
  “太好了。”她欢喜地道,抬手去揉眼睛,眼泪却在扑簌簌往下掉,可她还在笑。
  “姑娘……姑娘救了民女。姑娘那医馆、还有冯大夫,救了民女。若是没有姑娘,民女绝不会去医馆瞧病,民女以为……以为……民女已经打算去死了。若没有姑娘,民女应该已经死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一时哭、一时又笑,用力抹着眼角,笑容却始终绽放:“姑娘是好心人。姑娘开的那个医馆,不光救了民女,也救了民女好些相熟的朋友。民女听她们说了,她们都受了姑娘的恩,姑娘是好人……”
  她喉头哽住,再不能言,只眼泪不住滚落。
  元嘉帝微有些动容,眼风扫向陈滢,目露嘉许,却不说话。
  一旁的裴恕,则露出真切的笑容。
  他瞧中的姑娘,自然是很好很好的,谁见了都会夸。这不,还在审着案子呢,又被夸了。
  他比自己被人夸了还欢喜,嘴巴快咧到耳根儿去了。
  陈滢却未料小臻会如此激动,一时有些愣怔,正想着该如何开解,忽觉身侧一暗。
  她心头微凛,抬眸望去,眼前竟站着方才出去的那两名宫女。
  “陈大姑娘,先叫小臻下去吧。”贺顺安走来道,满是褶子的脸上,挂着殷勤的笑。
  陈滢未作迟疑,立时起身:“有劳贺大监。”
  如今看来,元嘉帝将小臻押进宫中,实则存了保护之意。此案既涉朝局,则这个关键人证,不容有失。
  小臻在元嘉帝手中,比在外头更安全。
  “陈大姑娘太客气啦,咱家不敢。”贺顺安笑眯眯道,亲领着那两名宫女,押解小臻离开了。
  须臾间,大殿中便只剩下三人。
  沉吟片刻后,陈滢上前道:“陛下,案情已然清晰,接下来还有一些细节,陛下可还要听臣女讲述?”
  元嘉帝并未言声,微垂双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北风低咽,掠起殿中垂落的锦帷,水波般起伏。
  元嘉帝一手搁于案上,屈指轻叩。
  沉香木的御案,触之如击玉,清越的三两声,是大殿中唯一的响动。
  良久后,元嘉帝长长地叹了口气。
  “虽早有所料,此际当真闻言,朕……犹觉刺耳。”他语声低沉,神情是少有的寥落:
  “朕从不敢以明君自居,然,朕总以为,朕还是有些眼光的。朕选派的官员、封赏的勋爵,皆当配得起这高官厚禄。不说让他们为国分忧吧,至少也不能给朕添堵,令大楚蒙羞。”
  他捏紧眉心,面上糅杂几许失望:“那兴济伯世子,朕也是常见的,瞧来就是个英气勃勃的儿郎,谁想他背地里竟是如此……”
  他呼出一口浊气,放下手,蹙眉不语。
  便在他叹气时,裴恕已然起身,此时便上前两步,叉手道:“陛下,此案可需移交刑部?再不然,交由府衙处置?”
  “朕看用不着了。”元嘉帝面现疲色,抬手又去捏眉心,声音亦疲累:“永宁那里,朕总须有个交代。再退一步,就算交予刑部或府衙,也不过叫他们白得罪人,倒不如朕一人担着便是。”
 
 
第434章 皇家计划
 
  陈滢略一凝思,便知元嘉帝之意,一时间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违法必究”这种话,在大楚朝,只适用于普通民众,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终究无法实现。而此案,恰恰涉及半个皇族,自更不能“与民同罪”。
  此等情形下,元嘉帝的处置,竟是上上之选。
  若把案子交给别的部门处置,仅是永宁长公主在上,就能扯皮许久,严不是、宽不是,官员们略有动作,便要得罪人。
  人皆有私心,这些官员自比不得元嘉帝的胆魄。
  此外,此案宜快不宜拖,越往下拖,变数越大,尤其是小臻的人身安全,很难得到保障。
  元嘉帝想亦深谙此理,故才有此一说。
  “臣请陛下定夺。”裴恕躬身道。
  陈滢不由望他一眼。
  裴恕对本案的关注程度,出奇地高,原因何在?
  此刻,元嘉帝终抬眸,温和的脸上,不见情绪:“裴恕接旨。”
  裴恕立时撩袍,单膝点地:“臣在。”
  “着威远侯裴恕,领龙骧卫五十,与孙朝礼前往兴济伯府,宣世子夫妇即刻觐见,不得有误。”元嘉帝稳稳坐着,精华内蕴的眼睛里,锋锐隐隐,利芒如箭。
  “臣接旨。”裴恕躬腰,醇厚声线,似从极低处传来,震得人耳鼓作响。
  元嘉帝“唔”一声,手中已多出一枚龙纹令牌,抛去案前:“凭此调兵。”
  裴恕双手接过,利落地道:“臣遵旨。”
  元嘉帝挥挥手,裴恕即转身,向陈滢望一眼,目色殷殷,似有安慰之意,旋即大步离去。
  元嘉帝此时又唤:“贺大伴进来。”
  贺顺安应声而至,元嘉帝自案上拿起早备下的一份诏书,淡然道:“叫人拿着这个,宣曹子廉、徐元鲁、赵无咎三人进宫,就说朕说的,有案子要他们审。”
  贺顺安常伴他左右,极了解他的意思,闻言立时低声问:“陛下,可要奴婢收拾个地方出来给几位大人审案?人证可要带去候命?”
  “准了。”元嘉帝挥了下手:“等裴恕回来了,直接把人带去审案,朕便在此等他们的消息。”
  停一息,淡然拂袖:“朕要听到好消息。”
  “是,陛下。”贺顺安的腰直弯向地面,心下“啧啧”连声,又是叹,又是不以为然。
  兴济伯府这是要倒霉了,连带着永宁长公主也要吃挂落。
  他不由暗自摇头。
  前些时,太后娘娘常来寻陛下说话,他在旁听了几耳朵闲言,大致明白了太后娘娘的意思。
  要他说,真真痴心妄想。
  陛下待长公主已经够宽厚的了,既不曾命其远嫁,还予了极大荣耀,公主府规制也就比长乐宫差些。可人家却根本不知恩,还嫌得的太少,伸手来讨呢。
  这下可好,陛下恼了,长公主伸出去的手,再要缩回去,怕是连手带脸,一块儿要挨打。
  何苦呢,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净找不自在。
  贺顺安皱起一张老脸,摇头不已,下去分派人手,不多时便又回转,报说一切妥当。
  元嘉帝点点头,不说话,贺顺安便也静立一旁。
  宣德殿中,变得有些寂然。
  北风呜咽,天光愈暗,两名小监不知何时走来,执长竹篙,点亮檐角宫灯。
  灯笼上蒙着层浅黄纱罗,微月般的光华,著衣如晕、映鬓成霜,照见殿中诸人,俱眉眼柔和,就连元嘉帝,目中亦似含笑。
  陈滢思忖片刻,上前恭声道:“陛下,臣女这儿有几份计划书,想要呈予陛下过目。”
  元嘉帝愕了愕。
  他这厢还有话没问呢,不想这陈大姑娘倒性急,先行禀报起来。
  然再一转念,他便又笑。
  这却也好。他要问的话,还得等正主儿来了,一并问过才合适。
  他笑起来。
  他倒是挺想瞧瞧那傻小子的傻模样的,委实太少见了,光想着就叫人要笑。
  “呈上来。”他抬了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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