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尽管她不曾吐露过半个字,而陈滢也拿不到任何指证她的证据。
  然而,陈滢可以肯定,此案必是她所为。
  一个高明的犯罪专家。
  陈滢如此想道。
  以郭婉的智慧,身处于大楚这样的古代,其做下一宗天衣无缝的案件的可能,远比处在同等条件下破案的陈滢,容易百倍。
  这其中,甚至还有长公主的加持。
  当日服侍郭媛的一众仆役,已经全部“病殁”。
  某种程度而言,长公主其实是在帮着郭婉抹去人证。而她此举的用意,陈滢甚至都不用猜。
  所以,她对元嘉帝的并案处置,才会不发一言。
  可即便如此,若说陈滢此时心无所感,那也是在自欺欺人。
  郭婉是她在这个时空最看重的朋友,而在将来的某一天,很有可能,她们会站在对立面。
  在友情与真相之间、在亲情与真相之间、在爱情与真相之间,陈滢的选择,始终只会是后者。
  所以,背道而驰,几乎是她与郭婉可以预见的结局。
  然而,她们仍旧是朋友。
  很好很好的朋友。
  这样的友谊,无所谓好坏、无所谓正邪、无所谓对错。不过是两个相知的好友,遵循各自的理念、踏上不同的旅途、走向不同的人生。
  如此而已。
  是故,陈滢纵有感受,也不如何强烈。
  她甚至兴起一个模糊的、有些可笑的念头:
  郭婉之于她,或许,便如X教授之于万磁王,无论是否为对手,两个人一直是朋友。
  而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陈滢必定不能拿郭婉如何。一如在陈滢未出手之前,郭婉也不会对付她。
  或许在心底深处,陈滢与郭婉都希望着,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也正是这种微妙的、仿佛顺其自然的平衡,让她们现在还能够站在一起,观鱼、聊天,看春天的云朵和青山,听风掠过草叶的声音。
  “罢了,这些事儿且先搁下,我们还是说正事要紧。”郭婉拂了拂衣袖,将鱼食袋儿递予陈滢,嫣然一笑:“你来喂鱼罢,我瞧你挺喜欢的。”
  陈滢信手接了,郭婉便自袖笼中取出一枚信封,绿蜡封、紫金笺,那蜡色比之上回所见愈加温润,几若青玉一般。
  “这是花草精油的尾款,交得迟了,还请你见谅。”她面上带着笑,招手唤来珍珠:“你将这个予了陈大姑娘家的丫鬟去。”
  珍珠忙应是,自去将信封交予知实不提,郭婉便向前缓步行着,语声亦有些迟缓:“外头又出了一家卖花草精油的铺子,你听说了么?”
  陈滢漫步随行,将鱼食袋晃几晃:“我听说了,那家铺子叫风晚楼,是长公主与兴济伯府合开的。”
  郭婉抬手,衣袖向唇上一掩,语声微凉:“香云斋的生意,被他们抢了不少。他们的价钱比咱们便宜了三成,精油却不算差,加之前些时候长公主又出了些风头,倒引得不少人光顾,如今,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陈滢想了想,抬眉望她:“你知道专利局么?”
  秉承着她一贯的直话直说,开口即点明主旨。
  郭婉愕然了片刻,旋即便笑起来,掠鬓弯唇、笑靥如花:“果然的,你就是个水晶心肝儿玻璃人儿,我这厢才说了个开头,你就知道了我的意思。”
  语毕,又敛了笑,庄容颔首:“是我的不是,不该与你绕弯儿来着。我确实是想向你打听打听专利局之事。”
  似怕陈滢不虞,遂又解释:“因听闻小侯爷常在御前走动,陈大人前些时候也住在宫里,是以我才向你打听。”
  陈滢根本不以为意,挑了点鱼食继续喂鱼:“我们是朋友,朋友聊天哪来那么多讲究?你怎么舒服怎么来,不必想太多。有想问的也尽管问就是。”
  郭婉倒被她说得呆住,略一沉吟,点头笑叹:“嗳,这话很是,还是我着相了。”又微微拢了眉心,神情有几分寥落:“在那个地方呆得久了,说话行事乃至于想头,都和从前不大一样,如今与你一见,越显得我不堪。”
  “我没这么觉得。”陈滢抬头,看向她的眸光一如往常,平静而友好:“在我看来,你仍旧是我认识的那个朋友,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停了停,又补一句:“或许在将来的某天,你会成为我值得尊敬的对手吧。”
  郭婉怔怔地看着她,神情有些动容,一些情绪似是再压抑不住,自眉眼溢出。
  然而,陈滢已然低下头,继续向鱼群投食,好似对此事格外着迷。
  鲜艳的红鱼尾随而来,一路扑腾不息,水花四溅,在阳光下泛出金光。
  郭婉望她一会儿,面上的情绪,渐渐平复。
  “多谢你这样看我。”她转过身,继续沿溪边散步,话题也续及前事:“如今我想知道的是,韩家的花草精油,能申请那个专利么?”
  “当然可以。”陈滢的回答很肯定,又提醒她:“蓬莱县衙还存着我们的字据呢,凭那个字据,完全可以申请到皇家专利局的专利。”
  “这个我知道。”郭婉点点头,眉心轻蹙:“除此之外,还需要别的什么?我总觉得应该没这般容易。”
  “也没你想的那般复杂。”陈滢一副了若指掌的模样,续道:“香云斋开业的官府备案、还有蒸馏锅的图纸,就是我们最后定稿的那一幅,加上这两样,应该就差不多了。”
 
 
第500章 目标客户
 
  郭婉微觉讶然,回首凝视着陈滢:“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就算裴恕与陈劭皆向陈滢透消息,也不可能详细到如此程度,她的疑惑理所当然。
  陈滢倒也不曾隐瞒,将最后几粒鱼食丢进水中,拍拍手道:“皇家专利局的计划书就是我写的,所以我才知道得这么清楚。”
  郭婉于是震惊。
  怔望了陈滢片息,她忽地掩唇,直是笑出了声:“我就说呢,怎么陛下竟生出这般新奇的念头来,原来竟是你提议的。”
  她说着已是笑不可抑,又是摇头、又是赞叹:“想当初,你那张蒸馏锅的图纸便已是发前人之未想,我就觉着,你这聪明的脑袋与众人不同。如今一见,果然的,这竟是你想出来的,这我便放心了。”
  她如释重负地拍着心口,笑容变得极是轻松:“既然这是你的提议,则我再无相疑,明日便叫人着手此事。”
  陈滢没说话,只露出一以贯之的笑容,心下则有些汗颜。
  穿越女的那几板斧,拿来唬人可以,经不得细究。
  好在,郭婉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述及别事:“你的医馆开得可好?还有,那个皇家演剧社的新剧,我恍惚听说也是你在弄,可是真的?”
  陈滢将小锦袋缚牢了,漫声道:“医馆的生意还算不错,每个月填的银子已经降到了五十两以下。至于演剧社,二月下旬应该就能演出第一部剧。”
  “那可是好。”郭婉笑着拂了拂裙摆:“我正想与你讨个人情呢,听闻那个演剧社演剧之时,有个什么戏票子,能不能请你卖与我几十张?我有几位相熟的夫人,很想瞧瞧这部剧来着。”
  陈滢立时颔首:“这个没问题。”说着,她便又以虚心求教的架势,说道:“倒是我这里还有件事请你相助。能不能劳你想个办法,多拉点观众来看剧,并且还能让他们坐得住。”
  这是陈滢如今最大的烦恼。
  当初之所以选了《无人生还》为首演剧止,一是向伟大的阿加莎致敬,二则是因为,此剧正襟危坐、不涉于私,摒弃一切风花雪月,陈滢视之为站街伎子的正名之剧。
  然而,凡事有利即有弊。
  这部剧的纯语言表达,以及相对复杂的故事走向、相对高深的台词,很可能会丧失部分本土观众喜闻乐见的趣味性。
  陈滢不奢望一炮而红,然也不能打哑炮,元嘉帝还在后头盯着呢。
  郭婉闻言,先是有些惊讶,旋即便笑起来,作势折腰:“小女子惶恐得紧,哪敢当得起智多星向我问计?”
  陈滢知她在开玩笑,便也作势行了个拱手礼,笑道:“鬼哭岭撒金退敌、奇峰突起,委实令我叹为观止,如果我是智多星,那么你就是女诸葛了。”
  这话说得郭婉越发笑得止不住。
  又说笑了几句,二人方言及正事。
  “既然你舍下脸来问我,则我必当尽力。”郭婉理了理发鬓,正色庄容:“如今还是要听你先说一说,你这演剧社的头一出戏是什么?”
  陈滢早有准备,当即开言:“这部剧叫做《无人生还》,故事发生在遥远的欧罗巴大陆,故事的开始,是一群人乘着小船,来到了一座孤零零的荒岛……”
  她花了两刻功夫,仔仔细细将故事梗概、演出形式说了一遍,又将事先备下的场景、服、道、化草图奉上,末了方道:“……这部剧算是开了先河,我心里很没有底,所以想请你替我掌掌眼,再帮我想个招徕观众的法子。”
  郭婉垂目望向草图,惯是从容的脸上,极为罕有地添了一抹好奇。
  “这欧罗巴大陆的人,穿着打扮倒是古怪。”她笑道,将图纸翻来覆去地看着,眉心轻蹙,面现沉思。
  清水溪畔,是一阵短暂的寂静。
  远山如黛,几缕薄云横过新绿的峰顶,长天如洗。春风携来草木的气息,蓬勃地、热烈地,像是一切都在生发着,蕴着浓郁的生机。
  郭婉自纸页中抬头,目中仍余着一缕沉思,慢慢地道:“这剧的演出时间,正在二月下旬,恰是春闱已毕、放榜之前,我没说错罢?”
  陈滢便点头:“我特意挑了这个时段举行首演。我想着,这些举子们考完了试,心情放松下来,却不能离京,还得等着发榜,正是最悠闲的时日,说不定他们就有空来看演出。”
  “如此,我这里倒有一个主意。”郭婉笑语嫣然,将图纸还予陈滢,身子向前倾了倾,低语道:“既然你是冲着举子老爷们来的,倒不如就拿他们做些文章,引得他们不得不看这出戏。”
  她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虚虚点向那几页草图:“就我听来,这出戏极为精妙,越是细品,越引人探知真相。只是,整出戏又没个唱儿、又没个舞刀弄枪,故事也有些艰深了,那些爱瞧热闹、爱听小娘子婉转唱腔的观众,怕不会喜欢。依我瞧,你干脆就别去理会他们,只专盯着那举子老爷、官老爷、儒生、秀才,再那些脑瓜子聪明的人,叫他们来瞧戏便是。”
  陈滢的眼睛亮了。
  郭婉所言,正是现代商业活动中的“锁定目标客户群,精准投放。”
  这位聪明的商家女,果然切中肯綮。
  “这些老爷们,大抵是爱出个风头、附庸个风雅什么的。”郭婉不紧不慢地道,笑得越发灿烂:“咱们便想个法子,给他们一个出风头、附庸风雅的机会,不就得了?”
  她凑去陈滢近前,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又道:“总归这出戏与众不同,索性就与众不同到底,竟将那戏班子的作派全丢了,自闯出条路来才是。”
  语罢,又看向陈滢,微有些惴惴地问:“如何?你觉得我这法子可使得?”
  “很好,非常之好。”陈滢不住地点头,忍不住地赞叹:“找你想办法果然是找对了,你这法子不但能吸引这些老爷们,便是普通人瞧了,也要好奇起来。”
 
 
第501章 事成之后
 
  “哪有你说的那般好?我也就是临时想起来的而已。”郭婉抬手掩鬓,长长的衣袖落下,像仲夏夜铺散的月华。
  陈滢面上绽出笑来:“你这法子委实是好,有此良策,这出戏就算不红,也绝不会无人问津。”
  “如此便好。”郭婉含笑语道,隐在袖子里的手,略略松了松。
  陈滢欢喜,她亦欣然。
  二人再叙些别话,陈滢便即告辞,郭婉亦未深留,命人赠了些礼物,将陈滢送上了马车。
  眼见得那青幄小车驶上官道,在漫天风花中渐渐驰远,郭婉方自回转。
  当她重新立于清溪水畔时,那碧栏杆前、朱漆亭上,已然守着一个人。
  郭婉遥见了,微微眯眼,自袖中取出一方天青色香云纱碟戏牡丹帕子来,影影绰绰的纱罗里,彩蝶翩飞、花艳群芳,倒似活过来一般,又像在指间拢了一片云。
  她将帕子拭了拭唇,停步伫立。
  亭中之人早瞧见了她,疾步下得石阶,躬身行礼:“司马秀见过夫人。”
  “免。”郭婉颦了翠眉,水杏眸向她顾一顾,便横去一脉眼波:“来的时候儿没碰着人吧?”
  “回夫人,我是从另一头过来的,没见着人。”司马秀恭声道。
  语毕,又抬眼去看郭婉,平平无奇的脸上,现出几分疑惑:“只是,夫人何不将日子错开?那位陈大姑娘并不好对付,万一两下里撞见了,夫人也不好处置。”
  “这话好笑。”郭婉目视于她,眸光清冷淡漠,艳丽的红唇,微微往旁一撇:“如果连陈大姑娘都躲不过,你还来此做甚?”
  她露出讥嘲的神色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司马秀:“我千辛万苦才得来这机会见你一面儿,你可别告诉我,你并不值那些银子?”
  此言大不客气,司马秀却毫无动容,静默想了片刻,遂拱手弯腰:“夫人说得是。”
  郭婉扫她一眼,提起裙摆,施施然步入亭中,倚着那碧栏杆子,遥望天际。
  青山横郭,浮云聚散,这清旷寥远的景物,却似并不能令她一抒胸臆,她反倒蹙起眉,目含悒色。
  接下来要做之事,原就在她谋划中。
  然而,当事情真到了眼前,她却觉恍惚,好似又被漫天墨色笼罩。
  那是许多许多个浓重而沉郁的夜,她孤枕梦醒、裹衾独卧,珍珠帘疏疏落落地悬着,切下薄白的月色。那月光再是清滟,亦破不去满世界的黑。
  她觉得喘不上气,胸口像梗着块石头,冷且硬,只得整宿整宿地枯坐,身体缩成一团,直到东窗微明、鸟鸣间关,她才能重又躺回去,浅浅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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