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夷庭乖巧地应了,爬上书案前的座椅,提笔试了试手。
“等一下。”方锦书道。
权夷庭不解的看着她,小脸粉嘟嘟的煞是可爱。
“我让人给你搬个小杌子来,你这样坐着姿势不端,影响书写。”方锦书笑道。
她这套桌椅是为成人准备的,权夷庭坐在上面,努力伸长了身子,才勉强能够着桌面。
“谢谢母亲。”权夷庭放下笔,甜甜一笑。
只是这合适的小杌子却不好找,芳芷出去了一会儿,才和春雨拿着两三个不一样高度的小杌子进来。
方锦书让她们将小杌子放在原本的椅子上,权夷庭坐上去试了试,最终择定了一个。
“春雨,你去跟花嬷嬷说一声,请她找一套嘟嘟合用的书桌座椅来。”方锦书吩咐。
她既然要做这个继母,就要让自己当的合格。权夷庭这么好的孩子,她不允许因为自己的原因,而让他受了委屈。
权夷庭忽闪着大眼睛,却没有说话。
他端端正正地坐着,小身子挺得笔直,凝神提笔,在纸上写下千字文里面的一段话“孔怀兄弟,同气连枝。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
在他这个年纪,能将千字文学完的,本就不多,更何况书写。可他提笔就写,没有半点迟疑,显而易见地,早已烂熟于心。
权夷庭临的,是权墨冼给他亲写的帖子。
他的字体,也就和权墨冼一脉相承,是干净整洁的馆阁体,工工整整地呈现在白纸上。
因为年纪幼小的缘故,他的腕力不足,欠缺了力道和笔锋。然而在运笔上,却已是初露锋芒,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特征。
“嘟嘟这笔字,委实不错。”方锦书赞道。
“真的吗?”权夷庭甜甜一笑,眼神发亮。
“自然是真的。”方锦书说着,在书案另一侧铺开宣纸,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先从线条学起。”
她在纸上先做了示范,道:“笔墨的浓淡、用意、皴法,在一副画里,该如何运用,如何讲究急缓顿错,都不一样。”
“练好了笔墨线条,能掌握局部的花草绘画,才能开始学构图、布局。”方锦书怕他心急,娓娓道来:“画画,以墨为主、颜色会辅。你看见的那些颜料,一时半会地不会用上。”
权夷庭用心听着,跟着方锦书一笔一画,小脸上满是认真,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思。
方锦书收了笔,将示范图放在他的跟前,道:“你先照这个练习半个时辰,我一会儿再来检查。”
权夷庭应了。
见他专心致志地练习,方锦书轻手轻脚地离开。
“大奶奶,小少爷这份定力,实在是少有。”芳芷感慨道。
“谁说不是?”前世今生加起来,方锦书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见过多少个孩子。
无论是自己的,还是那些诰命夫人膝下养着的,还是远亲近邻的。无论多乖巧的孩子,那始终还是孩子,总会有调皮捣蛋的时候。
可是,权夷庭却完全不一样。
就算是他因身世坎坷,而变得早熟懂事,也太过乖巧了些。
方锦书仔细回忆,在她的记忆中,还从来就没有见到权夷庭做过一件让人不快的事,说错过一句话。
她这才嫁过来短短几日,也许是接触的少。
但就连那些犯错的权家下人,口中也没有小少爷的半句坏话。
权夷庭,如果忽略了他的身高年纪,他的行事分明就是一个成人。不,他比某些成人还要成熟。
方锦书摇摇头,将这些想法暂时压下不提。因为,不论怎么看,权夷庭都是一个可爱聪明的小男孩罢了。
聪明伶俐,总不是一种罪过。
她到了小厨房里,正在守着蒸笼的一名厨娘迎了上来,见礼道:“大奶奶。”这会不是忙碌的饭点,厨房里只有这名厨娘,和两名帮厨的粗使婆子在。
“现在蒸什么?”方锦书问道。
“回大奶奶的话,婢子在蒸莲花酥。”
莲花酥是一种形似莲花的糕点,并非是用莲花为主料做成。是用米面混合着,中间夹着磨好的豆沙馅料,做出来呈现莲花形状,是京中大户人家里的常备糕点。
“你忙自己的,不用管我。”方锦书问道:“厨房里的材料都备在哪里,我看看。”
☆、第八百八十六章 不能说哦
权家一共设了三个厨房,慈恩堂、清影居里各一个小厨房。慈恩堂的小厨房,供给权大娘和权夷庭,任颖也跟着一道吃。
清影居自然就是权墨冼、方锦书夫妇二人了。
小厨房只供给主子,所有外院、内宅的仆妇下人,不分等级都去大厨房里提饭回来吃。
为了让主子们吃得新鲜,小厨房里备着的材料分量不算多,却很是齐备精致。里面的食材,都是一等一的,更有许多诸如花胶、燕窝等常人吃不起的食物。
方锦书看了看,让芳芷将她的袖子扎起,道:“我来做道糕点,给母亲和嘟嘟都尝着玩。”
大奶奶要下厨,这可容不得懈怠。
厨娘忙从灶前起身,道:“婢子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大奶奶尽管吩咐。”
“无妨,你空出一口灶来给我便是。有芳芷和春雨两人帮手,尽够用了,不耽误你们的功夫。”她要做的,乃是一道香甜适口的金乳酥,正合适老人孩子吃。
先拣了花生、黄豆各一两,放置在灶上烘得干透,用手推石磨细细碾磨成粉。同时,将去籽的红枣切碎,加入小许清水,将磨好的粉和蔗糖慢慢倒入搅拌。
干湿合适时,用手揉成一个一个的小球,再压成胖乎乎的小圆饼。最上面,放上一颗作为点缀。
做好这一切后,先用蒸笼蒸上一刻钟,从里到外都蒸熟了,再放到烘笼里烘烤。只是烘烤需要时间,一时半会还不能出笼。
做完这一切,芳芷送上清水,替她净手。
方锦书看了眼外面的日头,吩咐道:“春雨,你在这里替我看着火。约两刻钟后看看成色,金黄酥脆了,便可以出笼了。”
春雨脆声应了。
方锦书放下袖子解了围裙,让芳芷端上一碟刚蒸好不久的莲花酥,脚步匆匆地回到内书房。
黄豆、花生碾磨成粉花了些时间,离她跟权夷庭所说的半个时辰,已经超出了一刻钟。
她心头牵挂着,就怕权夷庭沉不住气。
他再怎么聪慧也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在书房里久了,方锦书担心他胡思乱想。
然而,这所有的担忧,在看见权夷庭的时候,就都化为乌有。
内书房里的情形,和她离开时别无二致。甚至都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当真离开了大半个时辰之久吗?
权夷庭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小小的身子依然挺得笔直,就连执笔的姿势也还是那么标准。
不过,只要仔细去看,他的手腕微微有些颤抖。
毕竟是年纪幼小,连续大半个时辰的练习,对他的负担过大。在他手边,整整齐齐地放了一摞宣纸,都是他练笔的成果。
书案上放着的茶水有些淡了,显然已经加过好几次水。
“嘟嘟,先歇歇吧。”
方锦书迈入房内,歉意道:“不好意思,母亲想着做一道金乳酥给你们尝尝,耽误了时间回来得晚了。”
权夷庭见她回来,眼睛一亮,将手中毛笔放在笔架上,就想要跳下椅子。
“等等。”
那小杌子是放在椅子上,并没有固定。方锦书怕摔着他,连忙上前亲手将他抱下椅子。
小小的身子依偎在她的怀里,这种感觉,已经多年未曾有过了。
权夷庭用手环抱着她脖子,小手胖胖软软。离开了坐椅,他也不愿撒手,想要腻在方锦书的怀里。
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依恋,方锦书看了看怀里的小家伙,笑了起来。
看来,他无论怎样表现得多么懂事,骨子里还是个缺乏关爱的孩子。索性,她抱着权夷庭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吩咐芳芷重新沏了两杯茶上来。
“怎么样?练了这许久,觉得累吗?”方锦书伸出手,替权夷庭揉捏着手腕。
“不累。”权夷庭摇摇头。
方锦书拿了一块莲花酥给他,道:“饿了吧,先吃一块垫下肚子。”
“这是母亲刚刚在厨房做的吗?”权夷庭歪着脑袋问道。
“不是。我刚刚做的还在烤呢,还得过会才能好。”方锦书解释道。
闻言,权夷庭放下手中的莲花酥,道:“那我不吃了,我等着吃母亲做的。这会吃了,待会就吃不下了。”
这孩子,实在是太招人喜欢了。
能忍住眼前的诱惑,懂得克制。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有时候,连成人也未必能做到。
方锦书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小脸颊,道:“先吃一点,别饿着了。我做的金乳酥嘟嘟要是喜欢吃,我下回再做便是。”
权夷庭想了想,仍然坚决地摇了摇头。
见他如此,方锦书也不勉强,让他喝了口茶水,道:“你先坐着,母亲去看看你练得怎么样。”
权夷庭应了,从她的怀里溜下来,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两眼亮晶晶地等着她的表扬。
方锦书拿起那摞纸仔细看了,发现权夷庭的进步十分明显。
刚开始练习时,他的笔触还很稚嫩,对笔下线条也缺乏控制。但到了后面,进步飞速。桌上新练的那一张,除了在笔力上差一些,看上去已经有了自己那页示范的七八分神髓。
这,是何等惊人的学习速度!
大半个时辰听起来不短,但对学画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想当初自己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做基础练习时足足过了好几日,才能达到眼下权夷庭的水准。
难道,眼前的权夷庭,并非真正的孩子?
方锦书想到自己,又想到卫亦馨。既然这个世界上有她们两个重活一世的老灵魂,再多一个,也并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权夷庭的学习速度,跟自己何其相像?
但是,这如此低的几率,竟然会被自己给遇见吗?
方锦书越想越是惊诧,她猛地回过头,看见权夷庭两手扶在凳子上,挂着椅子的一双腿快活地晃悠着。见她望过来,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究竟是何来历?
这一刻,方锦书在心头肯定,权夷庭绝非普通孩子。
“母亲。”权夷庭笑容灿烂,对上她惊讶的双眸,道:“不能说哦。”
方锦书一惊。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却听明白了七八分。
☆、第八百八十七章 了结这一段因果
“芳芷,你去看看金乳酥可好了?”方锦书定了定神,把权夷庭的奶娘也找了个借口支开,书房里只剩下她和权夷庭两人。
她缓步走到权夷庭跟前,蹲下身子,和他的目光平视:“嘟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此刻,权夷庭的眼眸里,完全没有了孩童的天真。仔细看去,就好似有无限星光在他眼中闪烁、旋转。
“母亲,你还记得前世那只小白狐吗?”
小白狐?
方锦书先是一愣,紧接着想了起来。
前世之事,她如今想起已像隔了一层烟雾一般不真切。记得那些事,却遥远得并不像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
穿越记忆的烟尘,找到那段尘封许久不愿触碰的记忆。
在那还不知人间疾苦的岁月,那段美妙的时光,那个洒满阳光的山坡,那开满漫山的野花,那空气中的弥漫开来的花草清香……
那个三月,那个春天,那个白衣少年,以及那个中了猎人陷阱的小白狐。
可是,前世的小白狐,今生的权夷庭,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你……你究竟是何来历?”方锦书追问道。
权夷庭面上的笑容超凡脱俗,空灵、缥缈,他轻声道:“母亲,我前来了结这一段因果。你只要知道,我会帮你完成心愿。”
“不要告诉父亲哦。”
方锦书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权夷庭,不但知道她的前世,还知道她今生的目标。这是她最大的秘密,一朝被道破,如何不让她震惊异常?
虽然他这样说,可方锦书并不敢全然相信,他就是来帮自己。
他,究竟是何来历?
他,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还没待方锦书理出个头绪,却见权夷庭小小的身子一软,倒了下来。
方锦书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住。他闭着眼睛浑身无力,面色没有了之前的红润健康,变得如纸一般雪白,呼吸急促。
“嘟嘟,嘟嘟!”
方锦书轻声唤着他,可他却毫无反应,已是昏迷了过去。
“来人!”方锦书抱着他,扬声道。
守在外面的春雨忙迈步进来:“大奶奶。”
“嘟嘟晕倒了,快,快去百草堂请苏小神医来。”方锦书急急吩咐。
她不知道权夷庭为何会突然昏厥,却隐隐有种直觉,也许是因为他刚刚说了那些话,泄露了天机?
这个世界,到底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将世间的规则窥得一二,权夷庭的话却告诉她,并非如此。
奶娘快步走进来,手里拿着的一碗酥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白白的酥酪流了一地。
“这,这是怎么了?!”奶娘急得出了一身汗。
从权夷庭抱回权家,就是她将他奶大,早就视如己出。虽然主仆身份有别,却不妨碍她对权夷庭的疼爱。
如今她不过才离开那么一小会儿,就出这么大事,怎么能让她不慌。
话一出口,她才猛然惊觉,自己慌到口不择言,竟然敢质疑大奶奶?想到这里,她连连告罪。
看着怀里的小人儿皱着眉头,方锦书揪心不已。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去想权夷庭的身份来历,只想要见到他健健康康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