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夫人见他面露了然,便也点到为止。她站起来,从卧房中拿出一个木盒,将它交给顾泽慕。
顾泽慕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然是厚厚一沓银票,顿时愣住了:“祖母,这是……”
“这些是祖母给你的,你收好。”闵夫人慈爱道,“往后进了宫,要打点的地方太多,你拿着,往后若有什么事情,也不至于手头紧。”
“可这也太多了……”
闵夫人将木盒推回他的手里:“你在宫里,家里没什么可以帮你的,你多拿些钱,我们也放心些。”
顾泽慕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也没有再矫情,因为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的确很需要钱。
“谢谢祖母。”
顾泽慕拿着木盒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还未等他心情平复下来,就被陶氏叫了过去。
陶氏看着儿子,又是自豪又是心疼,眼泪又要往外冒。
顾泽慕已经习惯了她爱哭的性子,只是安慰道:“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陶氏一边擦泪,一边哽咽道:“是娘太没用了,这种时候你心里才是最不安的,我却还要你来安慰我……”
顾泽慕有些无奈,好在陶氏很快就擦掉了眼泪,拉着他进了卧房,然后拿出了一个木盒。
顾泽慕眉角一跳,隐约有了某种预感:“这是……”
陶氏吸了吸鼻子,将盒子打开,里面正是一叠银票,还有一些金银锞子。虽然比起闵夫人给的那一叠要薄许多,但顾泽慕知道,陶氏本身没有多少嫁妆,这大概是她全部的积蓄了。
陶氏将盒子塞进顾泽慕手里:“这些钱你拿着,我听人说宫里做什么都是需要打点的,你是三皇子伴读,他们表面上肯定不会苛待你,但总是有高低差别的……”这些都是陶氏以前和元嘉长公主聊天的时候听来的只言片语,如今恨不得奉为金科玉律,一个劲地劝说顾泽慕不要舍不得花钱。
顾泽慕拿着这盒子,简直哭笑不得,他若是不收,陶氏的眼泪就要落下来了,想了想,才委婉拒绝道:“母亲,您的嫁妆日后是要给妹妹的,如今您将这些银钱都给了我,日后留给妹妹的会不会少了?”
陶氏欣慰道:“娘知道你们兄妹情深,你放心,我也不偏私,你与清宁我都准备了的。”
顾泽慕:“……”
他拗不过陶氏,最后只能将这些银钱给收下来。
晚上,他坐在床上,上头摆着两个木盒子,都放着银票。
这让他心情极为复杂,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扛着所有的事情,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要靠算计才能得到的,还从未体会过亲人如此不求回报的温暖。
其实他何尝看不出闵夫人和陶氏心中的担忧,她们没有想过他进宫会给威国公府带来什么好处,只是担心他进宫会过得不好,虽然这些担忧在顾泽慕看来有些幼稚地可笑,但他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这些幼稚给温暖到了。
他开始有些明白,顾清宁为什么会如此干脆利落地忘记前世,毫无芥蒂地融入这个家庭。这样的家庭,再冰冷的心都会融化,再痛苦的过往也会被遗忘,只会让人沉溺在这片温暖之中。
只是,当朱氏和柳氏也不约而同私底下给了顾泽慕装银票的盒子,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恍惚觉得,此刻在整个威国公府,大概没有人比他更富有了。
而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元嘉来了之后到达了顶峰,他狐疑地看着元嘉的袖子:“你不会也是给我来送钱的吧?”
元嘉:“???”
顾泽慕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顿时闭上了嘴。
元嘉虽然疑惑,却也不敢追问,好在她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对顾泽慕道:“父皇入了宫只怕会有种种不便,所以我提前都打点了一遍,父皇到时候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一个叫辛原的小太监,您若是需要我做什么,也可以让他给您送信。”
顾泽慕点点头:“你有心了。”
元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皇兄虽不如父皇,但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帝,他也一直都希望能够得到父皇您的认可,所以……父皇能否多给皇兄一些耐心和信心,他不会让您失望的。”
顾泽慕沉默片刻,才说道:“连你也觉得我进宫之后会与他争权夺利,会干涉他的政令?”
“我……我不是……”
顾泽慕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他知道这就是他上辈子的所作所为留给儿女们的印象,但另一方面,在经过了威国公府众人这般温暖的亲人之后,他的心似乎也柔软了许多,原本他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的东西,如今也仿佛能够刺痛他的心。
顾泽慕叹了口气:“你放心,我既然已经成了顾泽慕,往后,便也只是顾泽慕。”
元嘉愣了,她看着顾泽慕脸上的神情,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变得熟悉又陌生起来。
第62章
这几日顾泽慕一直在忙入宫的事情, 家塾那边朱氏也早已派人同夏宜年解释过了, 不过顾泽慕想了想,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家塾。
夏宜年正在看书, 见他进来了,嘴角一挑:“哟!顾三少爷真是稀客啊!”
顾泽慕神色自若:“我只是想起自己放了本书在家塾这边, 所以过来取一下,老师不必管我,自便。”
夏宜年:“……”
眼看着顾泽慕竟然真的拿了本书要走, 他这才绷不住了,连忙叫住他。
顾泽慕背对着他, 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 但转过头还是装作纳闷的样子:“老师还有何事?”
夏宜年瞪他:“臭小子, 我就没有见过你这么不尊师重道的!”
“老师这话未免太重了,学生不敢领受。”
夏宜年哼了一声, 也不再跟他斗嘴:“过来,老师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顾泽慕这才走过去, 貌似纯良道:“老师请讲。”
夏宜年看着他的模样就有些心塞,也不知道威国公府这般单纯的环境中怎么会养出顾泽慕这样的孩子。虽说在此之前,夏宜年觉得豪门之中必然是明争暗斗,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谁知威国公府完全不合常理嘛!
当初他抱着找个地方写书, 顺便教教孩子的念头来的威国公府。没想到三年倏忽而过, 竟让他舍不得离开了。
之前顾家这对龙凤胎的聪慧和才华的确让他见猎心喜, 但久了, 他才隐约发觉顾泽慕与威国公府那一点格格不入的气质,还有那份算计人心的天赋。按理来说,他是不大喜欢这样的性子,可偏偏时间久了,他倒跟这孩子培养出了亦师亦友的感情。
虽然夏宜年总嚷嚷着“顾泽慕你这个混账徒弟!”,或者“为师写完书就要走,打死也不教你了!”,但真要让他走了,他还舍不得。
然而他也没想到,他是留下了,可顾泽慕却被召进宫了。
这让夏宜年有一些后悔,顾泽慕聪慧归聪慧,就算他心有谋略,但毕竟年纪不大,又是在威国公府这样舒适的家庭长大,他这些年也对他太过放纵。日后若是进了宫,难免不会因此惹祸。
所以从他知道圣旨的第一天起,就有些话想要嘱咐给顾泽慕,哪里知道顾泽慕一直没有来家塾,他又拉不下面子,便拖到了今日。
若不是顾泽慕过来,夏宜年估计也坐不住了,得亲自去他院子里找人了。
顾泽慕坐在夏宜年的下首,夏宜年这才注意到顾泽慕的礼仪如此标准,不过他没多想,只以为是顾家请的礼仪师父用心了。
他神色凝重地对顾泽慕道:“你虽然年纪小,但行事颇有章法,且心有谋算,这很好。但我还是要告诫你几句,你的确很聪明,但这世上聪明人并不少,但聪明人比普通人要更危险,所以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出风头,尤其是在宫中,恃才傲物的人根本活不过几日。”
顾泽慕点点头。
“第二,你要切记,伴君如伴虎,不管是三皇子还是陛下,哪怕他们待你再和善,你也要谨记君臣之别,不要随意发表你的意见,忠言逆耳自然有臣子们去做,你要做到的,只是保护你自己。”
顾泽慕愣了,他看着郑重其事的夏宜年,竟觉得有些陌生,毕竟当初整个朝野都对詹世杰一案闭口不言的时候,只有夏宜年敢站出来说真话,他怎么样都不像是会说出这样话的人。
夏宜年也看到了他的疑惑,不禁一笑:“是不是觉得我对你说这些话太不可思议了?”
“我本以为老师会嘱咐我仗义执言,没想到老师会教我明哲保身。”
夏宜年摸了一把胡须,表情复杂地看着顾泽慕:“若是你不是七岁,而是十七岁,那我便会如此教你了。可你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即便你很聪明,很早慧,但你现在要学的,首先应该是好好长大。”
“而且,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是没人在乎对错的,区别只在于你站在哪一方。不管是陛下还是朝臣,都是如此。”
顾泽慕本以为夏宜年就是个愣头青,没想到他其实这么通透,看来这老头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长进的。若是他当年也想的这么清楚,自己也不会气得把人给赶出京城了。
他不由得说道:“老师当年若也能想的这般清楚,或许就不会得罪先帝被赶出京城了。”
“你怎知我当年没有想过?”
顾泽慕一怔。
夏宜年露出感慨的笑容:“当年我其实是抱着以身殉道的决心上奏的。詹世杰的案子难道先帝和群臣都没有怀疑吗?连我都能看出来猫腻,难道他们看不出吗?只是他们都要权衡利弊轻重,詹世杰作为筹码,他的重量太轻了,所以才会被随意牺牲。”
“可哪怕是为了局势,难道这样的做法就是对的吗?”夏宜年摇摇头,“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可我偏偏要狠狠地敲响那一口大钟,让他们明白,何为对错!哪怕以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只是没想到先帝竟然还留了我一命,这也让我觉得,或许在先帝心里,多少对我的道有一些认可吧。”
顾泽慕沉默了。
他当年留了夏宜年一命,只是觉得这老头胆子极大,这种以一人之力对抗权势的勇气很是难得罢了,然而如今他才意识到夏宜年所拥有的不仅仅只是勇敢而已。
毕竟凭着义愤仗义执言,和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以身殉道,后者远比前者更难,也更让人肃然起敬。
这是孟子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是崔杼弑君后,史官秉笔直书维护的尊严,这是文人的风骨,是朝廷的脊梁。
这些话犹如振聋发聩,第一次让顾泽慕回过头去审视自己,审视自己走过来的那条路。
第63章
进宫前一天, 顾泽慕被顾清宁叫到了一边,她拿到一个荷包交给他, 荷包上绣的歪歪扭扭的一个“慕”字,他有些怔愣, 没想到自己居然也能拿到顾清宁绣的荷包。
想起上辈子, 他在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都没有收到过奉长宁的一针半线,她把自己隐藏的太好了,以至于他压根就没想过,她不送仅仅只是因为她女红不好。
上辈子两人虽然是夫妻,但却都将真实的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 以至于重活一世他们俩似乎才逐渐认识彼此。
顾清宁见他神色感慨, 还以为他是嫌弃,顿时就要将荷包给拿回来:“你嫌丑就算了。”
顾泽慕连忙将荷包藏到身后:“没有。”
顾清宁斜睨着他:“真的?”见顾泽慕点头,她挑了挑眉,“好, 那你得将这荷包时时挂在身上。”
“这……”
“哼!还说不是嫌弃!”
顾泽慕慢吞吞地开口:“我是不嫌弃的, 但我怕旁人嫌弃。”
顾清宁:“……”
顾泽慕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将荷包挂上了,在家人的担忧中, 坐着马车来到了宫门。陈皇后早早派了小太监在宫门处等着,按照惯例,他进宫之初是要先拜见陈皇后的。
顾泽慕跟着小太监的身后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心中思绪万千。
他上一辈子都是在宫中渡过的, 这条宫道不知道走了多少年。
年少时期, 他母后早亡,父皇冷淡,他虽为太子,但在宫中却根本无人在意。
他还记得,有一年母后忌日,父皇却留在胡贵妃的宫中,与她一同喝酒作乐,满宫都是披红挂绿。他再也忍受不住,偷拿了小太监的令牌跑出宫,可是整整一天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太子失踪。
最后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宫中,独自一人走在这长长的宫道之上,他走了很久很久,从夕阳西下一直走到月上中天。他看着残阳如血,慢慢地吞噬了这片宫殿,就如同每一个进宫的人,最后都会渐渐被吞噬掉本性,成为这宫殿中的一块砖石。
当时他想着,这条宫道怎么这么长,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尽头一般,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要走下去,他要走到那个最高的位置,让当初这些瞧不起他,不在乎他的人都跪在他脚下。
后来他果真赢了,恭帝驾崩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毁了胡家,胡贵妃反扑不成绝望自缢。他成为了天下之主,一举一动都为人瞩目。
他坐在御辇上走过这条宫道,却恍惚想不起当初少年时的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回东宫的,那些东西都仿佛过去很久了,如今他的心思都放在朝政上,放在天下苍生上。当他站上高位,眼界更宽,年少时那些报复的心思仿佛也就不值一提了,可年少时的心气和真实的自己却也被模糊进了帝王的身份中。
有时候他也会有一瞬间觉得孤单,他高高在上,手中紧紧地握着权柄,因为他并不知道,除了这些,他还拥有什么。
但没想到重生一遭,却让他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而如今他重回宫中,心情却没有一点波澜,他想起顾清宁还有威国公府的家人,似乎和他们比起来,权力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小太监引他进了坤宁宫,让他暂且在门外等候,自己去禀报陈皇后。
顾泽慕微微一扫四周,还未等他看出所以然来,已经有宫女过来引他去见陈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