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饭馆——少地瓜
时间:2019-01-10 11:00:48

  口说无凭,到底得要个白纸黑字的文书才安心。
  那伙计笑眯眯的去吃茶,不多时,展鸰果然拿着一式两份的契约回来,“我都已经签好了,也按了指印,你交给你们掌柜的看,若是有什么不妥只管说,凡事好商议。”
  “展姑娘客气,”伙计麻利的收起来,小心揣入怀中,又不着痕迹的奉承道,“掌柜的都说您爽利又不失谨慎,必然是好的。”
  真是什么人带什么伙计,这人年纪不大,可说话做事也是圆滑的很,竟十分滴水不漏。
  前阵子展鸰又叫铁柱进城买了好些生蛋的鸡鸭,每日总能有十几枚,这会儿倒还支应的起来。
  鸡蛋鸭蛋各捡了一百个,都放在小竹筐里码好,泡菜也装了八十罐子。
  伙计麻溜儿算钱,却见那位漂亮的展姑娘又笑眯眯的递过来一个布兜,不由得疑惑道:“这是何物?”
  “松花蛋,”展鸰打开给他瞧,就见里头一颗颗淡青色的鸭蛋乖巧的凑在一处,玲珑可爱,“特殊法子做的,这是今儿早上弄出来头一批,吃法我都写好了,你拿回去叫你家掌柜的瞧瞧,若是好了,下回再来!”
  松花蛋?便是那伙计再如何玲珑剔透,也猜不出这玩意儿有何名堂。难不成,是松树上结的?
  只听说松树上结松果,可没听说哪儿的松树会下蛋的……
  一个时辰之后,潘掌柜看着桌上一字排开的五枚鸭蛋,十分费解。
  圆滚滚青莹莹,倒是一水儿的标致,可任凭他再如何翻来覆去的看,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鸭蛋嘛!
  长的再好看,也不过是鸭蛋!
  “展姑娘特意叫你拿回来的?”潘掌柜捋着胡须转了半天,一双老眼都有些泛花了,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
  伙计点头,“正是,说叫什么松花蛋的。可小的想破了头,也不觉得同松树有什么关联。”
  对了,松树开花吗?
  黄泉州一带松树不多见,这个他还真是不知道。
  潘掌柜唔了声,这才展开袋里的纸条,眯着眼睛迎着光看了会儿,“罢了,去厨房拿些新鲜的姜末,再要点香醋、酱油。对了,香醋要西边晋中府的!”
  伙计闻声去了,潘掌柜自己洗干净了手,开始剥鸭蛋,结果刚磕开一个小口子就被熏的哎呦一声,险些将鸭蛋丢出去。
  这,这怎么黑乎乎臭烘烘的?!别是坏了吧?
  他忙不迭的丢开鸭蛋,重新捡起展鸰写的纸条看起来,继而失笑,“哈哈哈,这位展姑娘。”
  甚么“质青色浓,香气奇特醇厚”,感情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不多会儿,伙计端着个托盘去而复返,一推门就哇了一声,“哎呀,掌柜的,这什么味儿?什么坏了?!”
  就见他们掌柜的笑呵呵托着一枚淡青色的玩意儿,迎光竟是透明的!再凑近了细细看,上面竟带着花样!
  “这,这是何物?”伙计诧异道。
  “呵呵,老夫也是头一回见,”潘掌柜感慨万千的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伙计也是个难得伶俐人,看看桌上的蛋壳,再看看那蛋,恍然大悟,“哦,这边是展姑娘口中的松花了吧?妙,实在是妙!”
  这花,可不正如冬日结的霜花?纤巧而美丽。
  潘掌柜笑呵呵的照着“说明书”,将松花蛋用干净的棉线勒成几等分,兴致勃勃的将调匀的姜末、香醋和酱油浇在上面,然后取了一块放入口中。
  果然香味奇特!
  蛋清格外有弹性,好似冬日吃的那猪肉冻,蛋黄却已然化了,又滑又腻,好似上等膏脂。
  这蛋也不知怎么弄出来的,自带一股冲人气味,方才他剥蛋的时候不知道,险些被呛出眼泪。可如今被姜醋一调和,竟然奇异的融合成为另一种全新的味道!
  妙,妙啊,当真是妙不可言!
  “来,你也尝尝。”他笑着招呼伙计。
  那伙计本是他的心腹,行事自然比旁人松快些,见状也不推辞,只是依言取了筷子,“小的又沾光了。”
  然而他刚吃了一口,却险些吐出来!
  “掌柜的,恁别是耍弄小人吧?”
  这,这是个什么味儿嘛!
  伙计苦着一张脸,委屈巴巴的。
  难得调皮一回的潘掌柜笑的像个孩子,脸上褶子都开了花。他扬着手中写满字的纸片道:“这可不是老夫的错,你去找展姑娘去,她说了,因人而异,爱的人自然爱到骨子里,吃不惯的,哈哈,却也有吃不惯的道理!”
  伙计喝了几口水,闻言也笑了,“您二位都是大掌柜的,却偏偏来戏弄小人,却叫小的哪儿说理去?”
  潘家酒楼的常客忽然发现店里多了三样新式小菜:泡菜双拼、金银蛋、松花蛋。
  客人们觉得新奇,便叫来小二询问,那小二便笑道:“这是城外一家客栈的点子,除了他们,咱家是头一份儿的,都十分爽口开胃。唯独那松花蛋,香味奇特,未必人人中意,只愿找个有缘人罢了。”
  一家客栈?这名儿却奇怪。
  倒是有几个人才从外地回来,听了这话便拍着大腿恍然大悟,“我说这名儿咋听着这样熟悉,可不就是前儿我同你们说的城外四十里那家新客栈么?价钱甚是公道实惠。月前我回来便是打那门前经过,还住了一宿哩!也在那里吃过泡菜,如今还念念不忘哩,没成想今儿在这里倒遇上了。没的说,小二,且先来一份泡菜,我尝尝是不是一个味儿,若是好了,少不得再带一罐走,家里的婆娘怀着身子,吃什么吐什么,反倒是就着这个能下几粒米!”
  “好咧,”小二爽快道,“诚惠十个大钱,另有新到的两样蛋,滋味都甚是美妙,客官可要尝一尝么?”
  潘家酒楼的常客哪儿有缺银子的?即便是不大宽裕,既然进了这门,少不得要打肿脸充一回胖子!
  那人略一思索,“听着名头倒是悦耳,只不知道滋味儿如何,罢了,且先一样上一碟。”
  “客官,”那小二又笑道,“这蛋都是论个儿,若是好了,可回头再添,也省的浪费了。金银蛋是三文钱一个,松花蛋是五文钱一个。”
  “呵,这样贵!”他们说话的当儿,大堂众人都竖着耳朵听,如今骤然听了价格,不由得纷纷出声。
  “外头新鲜鸡子儿才不过一文钱一个哩,这里竟这样贵!难不成真镶着金箔银箔不成?”
  “是哩,老爷们是有钱,可银子也不是这么稀里糊涂的花的!”
  训练有素的小二也不急躁,微笑着等他们说完才不紧不慢的解释道:“众位客官,咱们潘家酒楼开店这样多年,可曾有过一回店大欺客?”
  众人面面相觑,就都不说话了。
  确实,潘家酒楼开店至今,之所以能历经风雨而屹立不倒,最值得称道的便是这里几代掌柜的都实在!
  “那金银蛋做起来甚是费工夫,松花蛋更不必说,没有三两个月,如何吃得!这里头的人力物力就不必提了,而本店同那一家客栈卖的价钱是一样的,车马人工等自不必说,诸位在这里吃,本店还给做呢,白给的姜醋等等,这些本钱都不要了,好歹赚个名声体面不是?”
  嗯,这话却也有些道理。
  不过几文钱罢了,够做什么的?这便尝尝!
  于是好些人便都一个两个的要起来,小二麻利记下,转头跑到后厨添置去了。
  不多时,最先要泡菜那人的碟子头一个上来,众人但见一色的细腻白瓷,上头整整齐齐码着些红白相间的菜蔬,经过的地方似乎都留下一股神奇的酸甜清香。
  那人二话不说夹了一筷子,咯吱咯吱嚼的起劲,又频频点头,“不错,正是这个味儿!”
  他又转头招呼小二,“你来,给我拿一罐!”
  “对不住,客官,”小二却歉意道,“一家客栈好说歹说才匀了几罐过来,掌柜的唯恐不够卖,如今只按碟来。下月便多了。”
  一罐泡菜才能分五碟,统共才有八十罐,潘家酒楼一日往来客人不知凡几,一人叫两碟便没了,哪里够用!
  展鸰本没想到潘掌柜这会儿就要,所以还真没做太多,一时半会的,也只能匀出这几十罐罢了。
  “咿,这样扫兴!”那人不悦道,可也没得法子,只得又叫了两份,唤进来小厮,“立即家去送给夫人,也告与她知晓,明儿便打发人出城去买!”
  一家客栈好是好,就是太远了些,足足四十里,若没什么要紧事,还真不大值当的专门打发人去买!
  世人大约都有些见样学样的心思,见他人这样推崇,也都不甘示弱的叫了。
  金银蛋倒罢了,咸香浓郁,老少咸宜,谁都爱吃两口。只是那松花蛋……实在是一言难尽。
  倒是美的很:
  玲珑剔透,好似上等美玉精心雕琢而成,微微触碰便觉弹力,如同素琼脂般细腻弹化。更难得的是,上头竟然还有精致的霜花样的纹路,由内而外,清晰可见。当真是浑然天成。
  说来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竟然在区区一颗蛋上头发现了令人惊叹的美!
  值了,光是这西洋景儿也值了!
  当下还有个举人赋诗一首,什么“霜落无声”“嫩玉肌”的,众人纷纷拍手称妙,又赞了一回,恭维他文采斐然云云。
  “过奖过奖,好说好说。”那举人满面笑意的谦虚道,只是到底难掩得色,转着圈的作揖后这才潇潇洒洒的坐下,举箸便吃。
  尽管小二有言在先,可他下一刻还是哇的一声怪叫,又原样吐了出来。
  “这是甚么味儿!臭烘烘的!”他满脸惊恐的擦着嘴,心中唏嘘自己竟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此举动,当真斯文扫地……
  滑溜溜粘腻腻,好生奇怪!
  众人便哄笑,也不必小二上前解释,有些意外爱吃的便调侃道:“看来老爷你不是这有缘人!”
  话音未落,众人再次拍着桌子笑成一团,店内欢乐无比。
  那举人也是洒脱,片刻错愕后倒也跟着笑了,又摸着脑袋自嘲道:“看来我是没这福分!话说回来,我却作甚要与一只蛋结缘!”
  众人又笑的前仰后合,却见那举人满脸难以置信的看向四周吃的正欢的,“啧啧,你们竟吃得下!”
  一日下来,吃得惯与吃不惯的约莫在六四开,当真是爱的爱煞,恨的避之不及。
  展鸰丝毫不知自家松花蛋俨然已经成了黄泉州内最新兴起的稀罕事,爱吃的不爱吃的都喜欢在茶余饭后议论一回,若是有谁没听过的,那可真是落伍啦!
  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她正忙着准备年货。
  之前风干的鸡鸭已经可以吃了,中间她剁了几只装盘,又咸又香,倒是美坏了过往行人。
  水分的大量流失使风干过后的肉带上了特有的韧性,越嚼越香,唯独对牙口不好的人有些残忍。
  直接吃也好,下锅再炖也罢,都比鲜肉多了几分风味。
  因是荤菜,倒是价格略高些,一只定价一百三十文,不过切开了卖倒不觉得太贵,半月也陆陆续续卖出去十来只,展鸰又紧赶着做了些。
  在她记忆中,与过年有关的统共就那么几件事:
  无边无际的任务,以及见缝插针挤出来的美食。
  曾经她有个搭档,不会做,却极其会吃,往往在哪儿吃了什么好吃的了,回来之后就一遍又一遍在展鸰耳边念叨,虽不缠磨着她做,可明里暗里都是这个意思……
  久而久之,展鸰这个半外行终于被磨练成了内行。
  那人曾经从外面给她带回来一个秘方,做香肠的配料秘方,展鸰每年都做,果然鲜美非常,吃过自己做的香肠之后就再也瞧不上外头买的了。
  如今,她又要做香肠了,可那会跟自己对着冷风喝酒的人,却不在身边。
  “掌柜的?”李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俺洗好了,您看看成不成?”
  “啊?”展鸰迅速回神,熟练地换上笑脸,伸手接过李氏递上来的细竹筒看了一回,满意的点头,“挺好的,再将两头磨得圆润些就更好了。”
  得了赞许的李氏喜得什么似的,忙不迭的去了,不多时又将洗好的羊小肠拿来给她瞧。
  “掌柜的,您弄这些是要做什么?”这玩意儿是装脏东西的,竟然也能入菜么?真是涨了见识。
  “做香肠!”展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白牙,完了之后神情温柔的道,“别人教我的方子,特别好吃。”
  做香肠最好用肥瘦相间的上等肘子肉,如此以肥肉的油脂滋润瘦肉,又以瘦肉的纤维支撑肥肉,肥而不腻、咸香怡人,二者相互融合,这才能造就无上美味。
  这年月自然是没有灌香肠的机器,可一切困难都挡不住一个正宗吃货追寻美味的步伐。
  展鸰只被困扰了半天就找到了解决的法子:
  羊肠可以自己买了清洗,至于灌装的机器,完全可以用略细一点的竹筒代替嘛!
  猪肉切成指头粗的短条,加入大量盐巴、白酒、糖,以及各色磨成粉的大料,放置一个时辰入味,然后就可以灌了。
  铁柱他们之前从未听过什么香肠,听说展鸰要做,都跟看西洋景儿似的围着,展鸰就将他们指挥得团团转。
  抓竹筒的,放漏斗的,塞肉的,拿着小棍儿往里捣的,忙的不可开交。反而是展鸰,只是拿着针线站在一旁,觉得长短差不多了就扎几针放气,以免稍后撑破,然后小心的用线扎起来,这便是一段香肠了。
  展鸰弄了两种口味,一个五香的,一个甜辣的,各有千秋,反正滋味儿都不差。
  虽然还是生肉,但充分混合了各色配料的肉依然肆无忌惮的散发出浓烈的香气,铁柱等人一边忙活一边疯狂吞口水,只觉得魂儿都要飞出去。
  打从出了娘胎到现在,他们从未接触过这样多的肉!
  太幸福了!
  展鸰无意中抬头看了眼,顿时啼笑皆非:这些人脸上近乎虔诚的表情是怎么个情况?
  一天之后,本就热闹的东厢房内便又多了好几挂,共计八十多斤的新鲜香肠,在北风的作用下,整个院落内都弥漫着神奇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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