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就都不说话了。
良久,杏黄袍子的人才感慨道:“后生可畏啊,你们可都读过他的卷子了么?端的好文章!既文采斐然,又言之有物,真不愧是郭先生的高足!”
“听说他几岁的时候就跟着师父和那两位掌柜的四处游历,是出了名的见多识广!”
“难得他出身世家,竟也肯吃苦,又爱体察民间疾苦……”
“其实若论文采,他接着考下去未必不能中,又何苦再多等几年?”
“难不成你忘了?蓝大人自己便是三元及第,都说青出于蓝,这位小蓝,自然说不得也要这般才好……”
一个大家族想要屹立不倒,单靠一个或是两个人是不成的,必须要代有才人出。可蓝辄再如何天赋过人又刻苦,但到底年纪太小了些,两年前中秀才一鸣惊人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二岁,转过年来的春闱也才十三岁!
十三岁的状元?
这样小,还是个孩子呢,且不说叫满朝胡子花白的前辈们如何自处,又如何处理他的去处?授官?谁听他管?
恐怕就连圣人也会担心伤仲永,头一个做主压一压,磨磨性子。
与其弄个不起眼的进士功名,倒不如耐下性子等几年,待十拿九稳之时,再牢牢将状元之名收入囊中……
说起郭先生,众人却都瞬间抖擞了精神,本能的又整理了下衣裳,紫袍人面上忽然涌起点不自然的潮红,“若能得他老人家的指点,当真是,当真是”
饶是他自负才学,这会儿却也想不出能用什么词儿来表达自己的激动和期盼。
同车的其他人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只是孙招远却十分清醒的摇头,“够呛!他老人家这些年越发深居简出了,前前后后多少人打着各色幌子寻来,你可曾见他正经见过谁?”
“哎,听说那席家长子便是拜在他门下哩!”
“是哩,听说蓝家大公子在外只唤他小师弟。”
“唉,真是……他倒是会托生!”
也不知谁说了这句不大体面的话,可也没一个人反驳,显然大家对席家这位如今才七岁的娃娃羡慕且嫉妒。
那可是郭先生啊!
天下多少读书人做梦都想拜到他门下,如今竟大大方方收了个奶娃娃为徒!
真是羡煞旁人!
“话也不好这样说,”倒是那杏黄袍子的举子谨慎些,“便是有人情在里头,难道郭先生便是那等只看人情脸面的庸俗之辈了么?多少故交好友的后人,难不成没上过门?还不都给他撵出去……”
这么一听,众人躁动的心便都渐渐平息下来,好歹不是只瞧不上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外头车夫也松了口气似的喊道:“诸位相公,到了,外头下雪了,莫忘了披件斗篷再下来!”
孙招远等人闻言均是一震,相互看看,又不约而同的开始……整理衣裳。
咳,即便知道没了被郭先生收在门下的可能,但万一运气好能撞见他老人家呢?衣衫不整实在不美!
若是能得了青眼,保不齐指点几句……
几人越想越美,纷纷给自己打气,拿出最饱满最昂扬的精神头儿来下车,然后……齐齐打了个喷嚏!
“嘶,好冷!”
“好大的雪!”
“娘咧,好香!”
一群边南之地来的举子们,终究是被这空前的北国大雪镇住了。
什么偶遇,什么指点,这会儿哪里还想的起来?一个个只是缩手缩脚冻成鹌鹑,在呼啸纷扬的大雪里分不清东南西北,想赶紧去投宿却因实在看不清道而欲哭无泪。
第160章 番外四【主角没正面出
好在一家客栈员工训练有素, 还没等这群南来的举子被冻哭, 就已经有几个高大的“迎宾男士”走上前来, 熟练地帮他们牵马、引路、拿包袱,而孙招远等人则直接空着手跟另外一人进了店。
才刚进门,一股温暖干燥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激的众人狠狠打了个哆嗦, 将全身的冷气都逼走了。
“几位贵客, 雪大风寒,且先吃杯热热的姜枣茶。”
有清秀的小丫头捧着大托盘上来, 里头放着几只正冒着袅袅热气的陶碗和一只笨拙可爱的圆肚大茶壶,茶碗里红棕色的液体散发出甜辣的香气。
大堂分出来两个大区域,左手边是一排排的桌椅, 上头都放着干净柔软厚实的毛毯和靠垫, 拐角桌上还摆放着细腻洁白的水仙,十分雅致。右边则是办理入住的柜台, 一道道统一穿着银红色工作制服的身影灵巧无声的穿梭其中,忙碌而有序。
而从两侧的回廊里绕过去,都能直接通往客栈的大食堂和后头的客房住宅区。
屋子里太暖和, 孙招远等人都脱了斗篷,舒舒服服的窝在座椅里吃茶。
那个穿杏黄袍子, 叫黄文炳的举人笑道:“这可真是, 不比在家里差什么了。”
众人笑而不语。
并非每个人的家境都如他和孙招远那样好, 在绝大部分人眼中,这一家客栈可比自家舒坦多了……
正说笑间, 才刚那个小丫头又端着托盘过来,这回里头放着几个小碟子,后头跟着的另外一人则托着几条冒热气的白手巾来。
就听她脆生生道:“几位贵客,对不住,临近年底,南来北往的人多些,劳烦诸位稍候片刻,且先用些点心茶水,最多一刻钟便可登记了。”
就见那碟子里赫然放着雪白的鱼片,棕色的肉粒,还有金灿灿的点心和各色糖果糕饼,复杂的香气在热力烘烤下散发开来,叫本还不觉得多么饥饿的众人突然就有些饥肠辘辘的了。
“呦,牛肉粒和烤鱼片!”黄文炳搓了搓手,忙用热手巾痛痛快快的擦了一回手脸,又捻起几颗牛肉粒丢入口中,美滋滋咀嚼,“哎,这个味儿我没吃过!这个好吃,嘶,麻嗖嗖的!哈哈哈,过瘾!”
小丫头笑道:“这是本月我们掌柜的才做的一样口味,麻辣双椒,好吃的紧,不过不好多吃,恐伤了脾胃。”
其他几人虽也是举人,算半个官身,素日多有入账,但到底人情往来也多,又要养家糊口,手头略显拮据,自然不像黄文炳和孙招远那般大手大脚的购买各色零嘴儿吃食的,闻言更为意动,也纷纷取了来吃,一时间嘶溜之声四起。
这一吃不要紧,众人的眼睛都亮了。
那什么双椒到底是哪两样,这几位素日不沾阳春水的举人老爷们自然是分辨不出来的,但一入口只觉肉香醇厚,沾了口水之后又有一前一后两股辛辣刺激的味道蔓延开来,不断吞咽时,那味道也随着喉管缓缓下去,一路带的人身子都跟着暖了。
早就听说一家客栈稀奇古怪的美味频出,如今果然见识了。
孙招远却顾不上吃,只是抓紧了问道:“我们一行六人,连带两个车夫,共计八人,可还有空着的屋子?”
也不必回去柜台问,那小丫头便已呱呱报出来,“大通铺还有不少位置,下房满了,中房还剩两间,上房仍余十七间,另有单独的小院儿三所,贵客们若要此时办理,不如我先将那单子取了来,几位先将可心的屋子占下。”
一家客栈在这一带绵延数里,客房不计其数,如今却只剩下这点儿,可见其抢手。众人一听,纷纷点头,“有劳!”
这会儿天才刚黑,想必城门还没关呢,谁知道后头还会不会有人赶来?万一他们白早到了,却因在这里傻等给人抢了先,岂不要悔青肠子?
众人先抢了屋子,这才放下心来,开始大吃大嚼。
因到年底,零食越发多了,那送零食的小丫头一刻钟之内就来了三回,给孙招远他们和另外两拨后到的客人又送了许多吃食。
什么外皮烤的金黄酥脆的蜜桃派,哦,还有那叫什么面包的!蓬松绵软,瞧着倒跟北地的饽饽略有几分相似,也是按下去又自己鼓回来。可等真正吃到嘴里,那才能知道别有洞天。
面包拿来的时候已经不热了,若是饽饽,只怕这会儿已经发硬,可这面包竟还是恁般柔嫩!
孙招远十分稀奇的掰了一块,就见里头好大一片蜂窝似的面饼,浓重的麦香混合着繁杂的香气扑面而来,又酸又甜,叫他整个人都有些醉了。
像什么呢?啊,好像夏日吃过的加满了各色水果的冰碗子,清爽透彻……
“爹爹,这个好吃,我还要!”
在他们后头进来的是一家四口,爹妈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身边一双儿女也只六、七岁罢了,活泼可爱。
瞧他们的穿戴举止,大约是殷实之家。
那男人听了女儿这话,一张脸都笑开了花,忙不迭点头,“好好,丫头爱吃就买!”
又叫那小丫头,“这什么面包的,可还有么?”
“有的,”小丫头笑眯眯道,又抖开一本硬壳子的厚本子,“贵客您瞧,这是本店这个月新出的几款点心,面包蛋糕、酥皮点心、各色蛋黄酥都是有的,价格也都在后头。您这会儿想要也可,回头定下来客房,屋里也有这样的本子,到时候叫了在屋子里吃也是好的。”
孙招远等人瞧的心痒难耐,也跟附近另一个小丫头要了一本册子,翻开之后便忍不住低声交谈起来。
“这本子我见过!”黄文炳道,“一家客栈名下不还有什么书局的么?年年都出好些画册,都是这般画法,我今年年初还买了些送给亲戚家弟弟妹妹哩。”
“正是哩,”那紫袍举子也点头,“别说孩童,大人买的便少了么?听说圣人和几位皇子、公主的都夸赞过,还请了他们进宫问话,真是龙恩浩荡!”
说着,他便习惯性的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面上满是向往和尊重。
前些年一家客栈两位掌柜的联名出了一套新奇画册,多么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自不必多言,更难得还有许多绝大部分人没见过的海物!当时简直轰动整个大庆朝,好些京里有名有姓的人家都打发人出来买呢!
后来就连宫里的贵人都知道了,十分稀奇,不过也有人说这是那两位掌柜的故弄玄虚,以此吹捧自己,还引发一阵热议。
百姓好奇,贵人们也好奇,圣人干脆下了一道旨意,叫两位掌柜的进宫说话。若是真的,这些个画册自然要长长久久办下去;若是假的……
进宫?!对天下绝大多数人而言,那可真是顶了天的荣耀了,好些人嫉妒的眼睛都绿了,可那两位掌柜的竟十分坦然,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带着一车东西,神神秘秘的去了。
听说进宫当日,好些出嫁的贵女们都带着驸马、小王爷、小郡主的回去瞧热闹了,先前准备的大殿竟不大够使,后来不得不转移到更加空旷的室外,这才罢了。
然后……一家客栈再次名动天下!
据宫里头传出来的消息,那两位掌柜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儿,竟带了许多动物的……尸首去!
啊,用他们的话说,那叫标本,保存的十分完好。先还有人死撑着说是假的,硬是当场弄破了一个瞧,结果里头果然是筋肉骨骼一应俱全,这才无话可说。
经此一役,“一家书局”声名大噪,无数人都抢着去买画册,接连几个月供不应求。
从那之后,一家书局每个季度都会出几本画册,多是草木虫鱼,有时还有讲各地美食美景的,绝大部分都被百姓们买了去,给自己或孩子增长见识。
不过大约是因着两位掌柜的兼作者有了孩子的缘故,这两年也出了许多故事书,都画的十分生动有趣,外头的人总要非许多周折才能抢到……
稍后众人去各自房间里收拾妥当,这便拖着辘辘饥肠赶往餐厅。
从客房去餐厅的路上,他们还看见了每处一家客栈都会有的书屋:
好大片屋子,四面都是书架,上头密密麻麻摞着的都是书籍,又根据年代、科目分门别类的整理好了,翻找起来十分容易。
屋子正中是一排排桌椅,此刻里头也有不少人埋头读书,互不干扰,很是安静。
最令人动容的是,读书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打扮富贵,有的衣着寒酸,可无论如何,他们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此时此刻,这些人的表情都十分宁静,叫人不自觉也跟着松了心神。
出了这门,只怕再也寻不到一处地方,能叫这么多身家背景等截然不同的人安安静静坐在一起了……
书屋是每处分店都有的,但唯独总店时间最长、规模最大,名声也最盛,好几个人都是头一次来,见此处风范和气派果然不同别处,不由得啧啧称奇。
都是爱书之人,当下有些拔不动腿,便先弃了餐厅,拐到里头细看起来。
里头也有几个员工,见他们进来都是轻声问好,又给热茶。
“这样多的书!只叫人眼睛都花了。”孙招远家中亦有书房,可如今跟这里比起来,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其他人都顾不上说话,只是激动万分。又有人竟意外发现基本外头苦寻不得的古书,欢喜的要疯了。
黄文炳惊叹道:“这样多,不知耗费多少心血!外头人都看得么?”
“住店的人不要钱,”旁边的员工低声道,“外头若是有人来,每回看要二十文,不得外带。”
“才二十文?”众人不免惊呼出声。
这里头多少书啊!更有许多据说是郭先生、蓝家、褚家、贺家捐出来的古籍……手抄本,多少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莫说二十文,便是二十两,能得一见也值了!
“我们掌柜的本也不是为了挣钱,”那员工又道,面露红光挺胸抬头,十分与有荣焉,“如今每年也有不少善人帮忙捐书捐物哩。周围好些穷苦人家原本读不起书,只在这里做工抵账也就是了。”
孙招远等人听后面面相觑,越发感慨了。
他们也曾听到风声,说是好些穷苦书生索性也不再家读书,只跑来这一家客栈老店找份松快的活计,白日做工,夜里苦读。又因此处总有各地读书人慕名前来,竟也时常开起文会,热闹非常。
从开店至今,一家客栈本店住过的秀才、举人、进士数不胜数,最妙的是前年,竟还出过一位探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