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
展鸰先是一怔,继而脑海中迅速浮现出前几日在城门口遇上的木匠爷孙,立即便欢喜起来,一面飞快的往前走一面道:“外头冷得很,快叫老人家和孩子进来坐。”
铁柱哎了声,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身后露出来的果然是那对爷孙。
爷俩还是当日的打扮,大包小裹背了满身,身上不少地方竟还挂着霜!见展鸰他们过来,先讨好的笑了下,那老头儿便按着自家孙女要跪下磕头。
展鸰他们离得远,自然是赶不及的,好在铁柱也了解她的品行,先就上前一步拦住了,“老人家,俺们掌柜的不兴这个,先进去吧,坐下再说。”
这客栈干净又气派,一干人穿的也齐整,老头儿便怯怯的,又看了看展鸰,再看看自家孙女,告了个罪,这才小心翼翼的进去了。
展鸰一看这俩人头上挂霜,面上泛青的模样就唬了一跳,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一种猜测,有些难以置信的问:“这一大早的,您是打哪儿来呀?”
这才多早?太阳刚升起还没多久呢,城门也才刚开,而黄泉州距离此地少说也有两个时辰的走头,这爷俩根本过不来!
老头儿憨厚的笑了笑,“叫掌柜的见笑了,这几日没找到活儿,又是年下,城中不肯收留,便,便出来了。”
他们俩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又瘸着一条腿,实在落魄得很,好些人根本就不相信他能干什么活儿,每每不等开口便撵乞丐似的轰走了。
爷孙俩在城中转了三四日,统共也只找到了几个修补桌椅板凳柜子的活儿,因为工程量不大,不过管上两顿饭罢了,到最后也没挣得几个铜板。
眼见着就是大年夜,黄泉州内外戒严,一干可疑的外来人口都被频繁审讯、查验,爷孙俩实在待不下去,只得咬牙出来露宿。
展鸰等人都是大吃一惊,二狗子更是失声道:“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怎能露宿!”
早前他们哥俩虽然也曾居无定所,可好歹也知道找个破庙之类的处所过冬哩,再者正值壮年,也不怕。可这一老一小的,瘦的脸上骨头都凸出来,如何能在外头抵御严寒?
老头儿又笑了笑,才几日不见,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加深了许多。
“俺们有油毡布,支个棚子,下头多多的垫些枯草,再找些柴生火,也暖和的很呐。”
说完,他又笑了。
众人心中不是滋味,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老头儿的笑十分真诚,既没有刻意卖惨,也没有强作镇定,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觉得不错。
任谁看来,他们的生活着实已经凄惨的狠了,可他却还是在笑,好像无论何种苦难都不能将这个干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击倒……
展鸰长长的叹了口气,有条不紊的安排起来,“铁柱,去盛两碗祛风防寒的汤来,我记得还有早上剩的饼,也一并取几个来。二狗子,你先去准备些热水,药也煎两碗来,这样的鬼天气,不小心些可要生病的。”
人吃五谷杂粮,哪儿能不生病?且好些往来客人也都因疲于旅行而感染疾病,而一家客栈地处偏僻,且不说请大夫来艰难,万一时候不赶巧了,那可真是连城门都进不去,只能抓瞎。故而展鸰早就在头几回进城时请大夫将那些常用的药抓了几十副,都用纸包分门别类包好了,用的时候取出来煎上一碗即可,既方便了自己,又方便了他人,十分便宜,如今正好也用上了。
她一开口,爷孙俩便惊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老头儿更是涨红了一张老脸,颠来倒去的说:“俺,俺们不能白要,不是,不是要饭的……别,掌柜的不必如此。”
本来大过年的来讨人嫌就够没脸没皮,哪里能得寸进尺呢?
他虽老了,可还有口气在,总能凭本事挣钱的。人穷志不穷,孙女还小,他得挺直了这把老骨头!不然连带着娃娃也给人瞧不起哩!
展鸰对这种自尊自爱的人素来敬佩,当即和煦一笑,“老人家误会我了,我是想请您做供奉哩,这管饭不是应该的么?再说了,天寒地冻的,不吃饱了可如何做活?”说着,又抓过小姑娘的手来,只觉得好似握了一块冰坨似的,再看看她已经被晨霜湿透了的旧布鞋,一颗心都尖尖细细的疼起来,“好孩子,等会儿先跟姐姐去换了这湿衣裳,用热水发一发,回来饱饱的吃一顿。”
这女孩子才几岁?可一双手上却已然满是老茧,上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口和冻疮,又红又肿,简直比铁柱等这些做惯粗活的大男人的手更加粗糙。
小姑娘刷的红了眼眶,呆呆傻傻的仰头看着她,只觉这个姐姐香香的,暖暖的,又这样和气,还要给自己衣裳穿,给他们饭吃,别,别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吧?
热水什么都是齐备的,想起来李氏还没走,展鸰又叫二狗子带话,让李氏去自己房里将没收的衣裳取一套给小姑娘换上。
这爷孙俩的衣裳都补了不知多少层,纤维都烂了,棉花也板结了,哪里能防寒!
不多时,爷孙俩都焕然一新的出来,头发也都重新梳过。
可巧李氏还没走,挎着包袱一起带小姑娘过来,对展鸰解释道:“掌柜的,您的衣裳这丫头穿都大了些,俺紧赶着给叠了一截缝起来,回头您再穿,俺将线剪开也就成了。”
如今还没摆过正式的拜师宴,自己就不好喊师父,依旧是叫掌柜的。
展鸰点头。
她的身量高挑,足有一米七五,比时下好些男人都高不少,这姑娘又瘦又矮,顶了天也就一米出头?故而裤腿拖地,衣袖过膝,躯干部位空荡荡的漏风,不修改如何能穿?
其实她本也没想收回来,只是这一老一小都自重的很,前头说给饭吃就诚惶诚恐,若此刻再说给衣裳,只怕又要跪下磕头了,还是以后再提。
那小姑娘都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穿过这样好的衣裳了,又干净又软乎,还香喷喷的,厚实的棉花摸起来简直像云彩,弄得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生怕给弄脏了。
老头儿瞧着自家孙女前后判若两人的模样,再想想这些年受尽的冷眼和艰辛,两只浑浊的老眼里忽然就滚出泪来,忙抬手去擦,可哪里擦得尽!不多时就将半截衣袖湿透了。
“掌柜的,您这大恩大德,却叫俺,却叫俺们如何报答!”
自打自己的儿子儿媳相继没了之后,便只剩他们爷孙俩相依为命,他一个老汉,如何知道怎么照顾小丫头?不过胡乱过活罢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这孩子命苦,分明这样懂事聪慧,若生在好人家,指不定如何千娇万宠,却偏偏掉进自家这穷窝……
此刻热气腾腾的雪白大骨头汤也端上来,里头还浮着些碎肉,香的吓人。
还有那金灿灿的油饼,都是这爷孙俩多少年没见过的好东西!
老头儿还要推辞,奈何一天多没吃东西实在是饿的头昏眼花,只得厚着脸皮受了。
爷孙俩先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汤,咽下去的瞬间只觉一股热流迅速流窜到身体各处,整个人都懒洋洋暖融融的。那鲜美的滋味,令他们不禁怀疑是否还在人间。
趁机狠狠打个哆嗦,体内冻了几日的寒气好似都跟着发散了,又舒服又痛快。
将那油饼撕碎了泡到汤碗里,又香又甜,便是老汉这牙口不好的也不费力了;汤里竟还能吃出肉来,咀嚼的时候,爷俩全身都激动的发抖,翻来覆去嚼了几十下也不舍得咽下去,又狠狠用牙齿和舌头挤着吸干净肉汁,这才恋恋不舍吞咽下肚……
吃完了饭,老头儿这才有空介绍说自己姓孙,孙女叫桃花,又一刻不停的问展鸰想做什么。
展鸰震惊于他澎湃的工作热情,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竭力想证明自己有用吧,也就道:“想做的东西可太多了,急也急不来,倒是住人的屋里头都缺些柜子家具的,可先紧着做做。”
孙老汉便要去量尺寸,桃花替他挎着工具包袱,又扶着他去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包括展鸰和席桐在内的众人虽然都不是专业木匠,可一看孙老汉的架势就觉得不像糊弄事儿的。
铁柱还在后头同二狗子偷偷咬耳朵,“瞧着倒比咱们上几回请来的那木匠还可靠哩。”
二狗子深以为然,“那可不,掌柜的眼光错不了!”
他们也请过几回木匠,分明他们是掏银子的,可哪回请人哪回受一肚子气。那些木匠要么嫌远,非得三推四请的才肯挪步,来了之后又抱怨个不停,说什么光走这个来回便耽搁他们干多少活儿,借口多要钱,还不许人插嘴提意见。
这也就罢了,吃饭时还要什么四个盘子八个碗,鸡鸭鱼肉点个遍,分明吃不了也要将剩下的一大桌子带走!
殊不知光这些酒菜就快够工钱的了,料还是他们自己掏!
铁柱也着实欢喜,痛痛快快的吐了口气,“这下好了,如今咱们自己有了木匠,想做什么不便宜?也不必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受那些孙气!”
转过年来也该下地干活了,一应铁锨、锄头、爬犁、推板等不都得木匠动手么!
真不愧是掌柜的,就是有眼光,这就是那些大老爷们口中说的走一步看十步了吧?
孙老汉仔仔细细量了尺寸,又问了要求,仔细思索半日,这才谨慎道:“掌柜的到底是个年轻姑娘,俺琢磨着,好歹用些花样,也刻个花儿什么的。还有那书架,说老实话,从前村里镇上也没几个人读书,俺着实没做过哩,若掌柜的自己绘个样子,俺倒是能给做的八九不离十。”
展鸰还未开口,二狗子已然十分骄傲的显摆道:“老丈,恁这话算是问明白了,咱们掌柜的别看年纪轻,本事多着哩,那一手画着实精妙的很,许多差爷都来求她办事哩!里里外外的都客气的很呐。”
平头百姓的,哪里接触过什么差爷?只觉得好似天边云彩一般遥不可及,令人望而生畏,此刻一听,爷孙俩都是肃然起敬。
饶是展鸰自认不是什么容易害臊的,也给这马屁精吹得脸上做烧,忙寻了个借口跟席桐和展鹤走开了。
席桐就取笑道:“跑什么,说你好话呢。”
展鸰以手为掌往面上扇了几下风,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还有没有点战友情谊了?跟你讲,再这么下去,作为你的衣食父母,我很有可能随时罢工。”
顿了顿,又重点强调,“知道吗?就是那种永久性罢工,什么豆面条啊香肠、腊肉、焖面、卤味、风干鸡、年糕夹糖等等都没有了!”
话音未落,席桐已然肃正了一张帅脸,特别严肃的说:“我们要始终保持廉洁和公正性,坚决不能让敌人的糖衣炮弹腐蚀!”
展鸰噗嗤一笑,抬了抬下巴,挺得意的朝他勾了勾手指头,“走,跟大爷去揉面。”
展鹤一听要去厨房就开心极了,蹦蹦跳跳在后面跟着,他穿的又厚,远远看去简直像一颗皮球,两个大人就在后面笑,还很坏心眼的不提醒。
嗨,孩子小的时候就要尽情欣赏,不然等回头他长大了就……不好欺负了!
北方素来以小麦为主食,平时吃得最多的便是饽饽、包子和面条,如今要过年了,自然更是隆重。
展鸰和席桐都是地地道道的北方苗子,饶是如今长大成材也无法抗拒血液中流淌的对于面食的渴望,过年,那必须得包子饽饽走起来!
饽饽是大号的,大约是人们潜意识中都本能的崇尚圆润、庞大,所以一般都是一两斤一个的滚圆饽饽,上头最好再加个红点,瞧着往供案上头摆的时候也喜庆,估计祖宗看了也高兴。
这是简单的,若是家里富裕的,少不得得用精细面。翻来覆去花功夫多揉几十遍,里头再加些红枣,蒸出来的又白又圆又大,切开之后莲花绽放似的几十层,口感最劲道;那浓郁的天然麦香中一股红枣香甜若有似无,好似蝴蝶的翅膀在心头轻轻扇了一下,不尝尝都对不起自己。
包子也是配套的北方大包子,单从拳头大小的个头就能窥见北方人的豪情万丈,但凡胃口稍小点儿的,那一个都吃不完!
前段时间买的牛肉虽然还剩些,可用来包包子恐怕不大够,且牛肉难得,展鸰还是决定留着日后慢慢打馋虫。
有水灵灵的大萝卜,还有一整只羊,便是萝卜羊肉的,好吃又顺气!
展鸰把席桐使唤的团团转,洗菜、剁馅儿都是他的,大冬天热出脑门上一层汗,外头的棉袄都穿不住了,脱了剩小袄继续干。
展鸰想了下,“再蒸点花卷吧,回头也可以往寺庙送些。”
和尚是能吃素油的,中间就用花生油,再撒些椒盐,总比普通的馒头有滋味多了。
求个平安吧,既然都说尽人事听天命,如今他们好歹也得主动些。不然菩萨那样忙,他们不表现的有诚意些,谁顾得上?
席桐点点头,“你做主就好。”
展鸰就哼了声,一边去舀面,一边道:“知道这些事问你也是白问,不过是嘴巴闲着难受,找个人说话呗。”
席桐轻声一笑,起身活动下手腕,“好,那你继续问。”
展鸰斜眼瞅他,笑起来简直坏透了,“你叫我问,我还偏不问了。你求我啊。”
她本是说笑,哪成想话音刚落,席桐就半点不迟疑的点了头,“求你。”
他的双眼中噙着浅浅的笑意,是那样坦荡,大大方方的,没有一点扭捏,丝毫不觉得对一个姑娘发出请求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儿。
这一下,反而是展鸰不好意思了。
她的脸上热辣辣的,有些别扭的移开视线,脑子里乱哄哄的,想了半天才丢出个问题,“现在咱们有木匠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席桐特别喜欢听展鸰说“咱们”这个词,这无疑让他有种命运共同体的归属感,进而由衷感到喜悦,不过面上还是不大爱表现出来。
他摇摇头,强行克制住心中欢乐,继续砰砰砰剁馅儿,“先别管我,倒是你,过两天衣裳就来了,得多弄几个衣橱,对了,回头画个样子,也叫孙老汉试着做做衣架,总叠着容易起褶子……首饰匣子也得有。”
他努力回想着为数不多的关于女性用品的记忆,总算零零碎碎说出来几样。
展鸰摇头,“我也没什么首饰。”
就几根红头绳,难不成还要专门做个盒子来装?忒兴师动众,买椟还珠都不带这样的。
听了这话,席桐剁馅儿的动作不易察觉的顿了下,不过马上又若无其事的继续。
眼下没有没关系,马上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