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崖也是好运,作为受尽荣宠的世家女,爱上安阳王后竟能平平安安带着那一身本事离开谢家进了安阳王府。而她那被背叛、甚至可以说是被她当着盛京诸世家的面狠狠删了一巴掌的伯父,竟还念着她,为谢云崖来特意敲打她们。
正思索间,隔间的门被推开,衡阳郡主下意识抬眼望去,看到来人的下一瞬,脑海一片空白。
衡阳郡主是位少见的美人,安阳王府中各种美人更是多不胜数,可眼前人之美不在皮相。见着他的第一眼,衡阳郡主的眼里根本没映出他样貌——只看见他风华慑人,威严泱泱,如松柏挺立,又似雪顶高华。
美人在骨不在皮,而眼前之人,他气度之盛,足以掩过皮骨。她坐在简陋的茶馆内,却只觉周遭耀耀堂皇,更胜宫廷。
——这便是,蓬荜生辉罢?
好半晌,衡阳郡主才听见耳边朦胧响起:“衡阳郡主。”声色冷然,带着天山之巅经年不化的寒冽味道。
她恍恍然回神,低声道:“谢公……”这一刻,衡阳郡主终于能明白,为何此人即使如今已早过不惑,仍能毫无悬念高踞“盛京第一美人”之位。
衡阳郡主尚怔怔然间,就听谢清冷冷淡淡道:“安阳王非是良配。”
衡阳郡主赞同点头:对啊对啊不是良……不是你跟我说这个作甚?
下一瞬,就见谢清移眸看她,眸如点漆深不可测,半点不似玩笑:“郡主是自己离开,还是……清送郡主上路?”自己离开自然就是离开安阳王府,而“上路”是指什么,不必多说。
衡阳:“……?”万万没想到,谢七郎君您是这么爽快一个人。
她未说话,就见谢清不急不缓补上几个字:“许侧妃自同郡主一起。”
衡阳“唰”出了一身冷汗。
她看看谢清,如此美人在前,纵然刚刚才被威胁了,也实在很难对他产生什么不满。酝酿一会儿情绪没有效果,衡阳干脆地实话实说:“那个……谢公啊,我走倒是好走,只是许侧妃……却是无法和我父解释。”她这面带着许姑娘回家,那面两人就能一起被她爹打断腿吊起来。
谢清微微一笑,眼尾舒缓带出月色皎皎:“郡主府不日将建成,郡主入住郡主府,一切事宜尽可自行掌理。”
翻译一下,这话的意思就是。
——为你向皇帝要一个郡主府,你在里面爱怎么造怎么造。
衡阳望着谢清眼角笑意,一时又失了神,待回过神来,只直直一句:“那便多谢谢公了。”有这么一位伯父,谢家那姑娘是要瞎到什么地步,才能看上安阳王!
“郡主客气。”
衡阳正要走,就听谢清语声从容:“安侧妃处,还望郡主代为转达。”
衡阳:“……什么?”
“兼有刘、魏、韩、尤……诸位姑娘。”
“……啊。”好好好行行行!你美你说什么都可以!
安阳王又开始流年不利起来。
流年不利什么呢?也没什么。
——他的桃花,散、光、了!
他的正妃和许侧妃有志一同对他说,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爱的感觉,两人挽手一并自请下堂。另一位侧妃则哭着对他说,实在忍不了他身边莺莺燕燕,是她小肚鸡肠,求他休了她,也好为彼此在心间保留一个美好形象。
——这位哭得安阳王肝肠寸断的侧妃,拿了休书回到娘家,和爹娘一番执手相看泪眼的寒暄,进了自己卧房,就推倒了身边新来的侍卫,素手撩过髻发,金钗掉落,乌发逶迤满床,“咯咯”笑得娇娆妩媚蛊惑人心:“郡主所言果真不虚,君容姿甚佳!”
安阳王的确器大活好,否则她当初也不会挑中了他。可想困个觉还要和别的女人看着排日子,着实麻烦——也不怎么卫生。现在有人送来一位硬件不输安阳王的,甩了安阳王还用犹豫?技术不好没关系,反正可以练嘛~
其余的妾室,有的说“妾甚爱君,见君即心痛如绞,求君放妾归家”,也有的万份实诚“冲着王爷能给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进了府”、“当初王爷看上妾身,妾身父亲不过七品小官,妾怎能看他拒绝后提心吊胆?”,还有的理由奇葩“妾才发现,王爷竟是喜用甜食,妾喜咸辣,曾发誓与嗜甜之人不共戴天!”
……种种理由砸下来,安阳王晕晕乎乎回过神时,安阳王府已是空了——唯有谢云崖没有还在府中等他。
这是什么?这是真爱啊!
安阳王热泪盈眶。
谢云崖听完仆婢禀报近日之事,遣退诸人,关了房门,独立良久,怔怔笑出声:“伯父!伯父……”
她踉跄后退,被床前脚踏一绊,仰面跌在床上,也不在意,盯着天青的帐顶,笑着笑着,眼角兀然滑下泪来:“云崖……如何当得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造反【又在立flag】
第13章 钟鸣鼎食之家
安阳王府之事到此为止。于谢清而言,谢云崖那边已算了结,无需关注后续,只是从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来看,谢云崖已将安阳王的心完全拢到手里。
安阳王再没找过别的女子,写给谢云崖的情书流传出来,在市井上传唱颇盛。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什么“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谢景行听得脸黑如碳。他不敢再往谢清眼跟前去说这事儿,单独和王百川待着的时候,冷笑连连:“‘六宫粉黛无颜色’?他拿云崖和那些胭脂俗粉比?!”
王百川:“……”等等,现在重点难道不是,安阳王那个瓜脑子,拿自己的女人和皇帝……啊也就是他爹的女人比,这可能是有不臣之心吗?当然我知道他没那个脑子和胆子,但是万一皇帝误会,你家妹子现在可是他王妃,回头要凉两个人得一起凉啊!
心里千百槽点,看看谢景行冷得能掉冰碴子的脸色,王百川还是默默选择了闭嘴。
谢景行显然不在意王百川在想些什么。这位传说中的温润公子一脚踹在身旁的书架上,森冷发笑:“府里夫妻秘事都能传得尽人皆知,这安阳王府改叫筛漏王府岂不更合适?再过个三五年,怕不是连他沈庭亵裤是个什么颜色款式,外间也能一清二楚了如指掌!”
王百川:“……”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书架被踹得来回晃荡,王百川心疼地倒吸了口凉气,抬头看看谢景行冷得掉冰碴子的脸色,到底什么话也没说。
讲道理就这个措辞说话……
——真特么和你叔父一脉相承的刻薄!
谢景行那头怎样不论,谢清这边却是将注意力投在了另一件事上——那个原主要改朝换代的愿望。
既然要改朝换代,就必定要有一位新任的皇帝人选。先前谢清准备造反诸事,自然也是把这点考虑到了的——他那时所选定的人,是谢云崖。
谢清将谢云崖带在身边养育十余年,固然是喜她颖慧灵透,但若非心有让她上位的念头,又何必传授她帝王心术、教导她治地理政、培养她手腕能力?
十几年辛苦,眼瞧着人是教出来了,得,谢云崖转头干脆利落地转投了皇家阵营。
谢云崖既走,谢清自然要重新物色人选。柳似是个好苗子,只可惜手段太过稚嫩。若要柳似上位,在她成长起来之前,谢清少不得要自己挽起袖子上去干几年。
想想自己书房放着的那几排尚未看完的道经,再想想前好几年就选好的方便出家的无人山头,向来从容淡定、天塌地陷尚面不改色的男子终于深深地拢起眉心,良久,怅然一叹。
——他什么时候才能出家?
惆怅归惆怅,到底手上的事情不能丢开。即便抛开出家一事不论,造反之事也也不适宜再拖。谢清加快了手上事情的进度,又过几月,眼看诸事准备就绪,便将事情与谢景行略提了一提。
谢景行当时的反应是这样的。
“啊,造反?行啊。”点点头,万分自然地继续刚才的话题,“叔父用些什么饭食?厨下那边新来了鹿肉,炙一些如何?”
谢清也不觉意外地没有继续说,顺着谢景行的话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炖些粥品罢。”
朝代更迭是常事,现今的诸大世家,又有哪个没经历过几个朝代。或者说,每次的朝代更迭,本就和诸世家的推波助澜分不开关系。
谢清近些年动作不小,谢景行早知他要做什么,只是谢清没说,他也就老实地没问。现在谢清说了,也并不很让他意外——不就是想造反?叔父你开心就好!
对于谢家造反一事,诸世家所持态度和谢景行如出一辙:就是想造反?早说啊!还以为你们要干啥呢。这些年搞这么多事,吓死人了好吗!
——在没经历过原主那辈子世家一夜倾颓的事件之前,世家对皇家的态度,的的确确,就是如此不屑。诸世家绝不会想到,若非谢清,他们此时早已被那个被他们当做笑话看的“安阳王”的谋划下分崩离析,侥幸未亡的,也不过苟延残喘。
且不说谢家在谢清归来后早有盖过王家成为诸世家之首的势头,先时衡阳书院的第一批学子也已到了掌事的年纪。能被各家送去衡阳书院的,即使不是宗子,至少也是家族看重的人物,此时院长要办事,他们安能坐视?
夜里宵禁之后,谢家部曲这边出门,那边宫中禁卫已经无声无息撤了出来。部曲一路行去,路上的京中守卫仿佛都是眼瞎。到了宫门底下,宫门无声打开,抬眼一看自家安排的人已经和一堆禁军笑眯眯打成一片……
要让谢家跟来的谢十二小郎说吧,这不像造反,这像是郊游踏青。
直到站在皇帝寝宫前,看皇帝赤条条白花花分外辣眼地被手下人压出来,谢十二小郎还有些恍恍惚惚如在梦中:“这就……成了?”
旁边跟着一起的王百川嫡亲弟弟王六郎点点头:“完了。”
谢十二小郎不大敢信:“就这么简单……?”
王六郎耐着性子看他:“造个反而已,你还想多麻烦?”
“那不是……书上的造反,都是轰轰烈烈血流成河……”
还没说完,王六郎终于捏捏鼻子走人,懒得理他了。
皇宫被攻破的时候,身为谢家现任族长的谢景行在哪儿呢?他在安阳王府。
安阳王那边固然重要,但是却也不至于就要劳驾谢景行,只是……
谢家部曲将安阳王府团团围一个水泄不通,谢景行坐马上冷笑:“让他滚出来吧。”要不是怕云崖伤心,直接把沈庭戳个死透才是!
府中安阳王抱着谢云崖,泪眼朦胧:“云崖,我对不住你……”
一身素白衣裙的谢云崖笑得温柔:“王爷放心,我在,谢家不会将你如何。”
安阳王抽噎一下,忽而悲痛不能自已:“云崖,跟了我,是我苦了你!”
“王爷何必妄自菲薄。”谢云崖笑得愈发温柔,“云崖跟着王爷,”她安抚般抬起手,落上安阳王后背,“不苦。”
春寒料峭,初春的夜还是有些寒意。谢景行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被夜风吹得有些发冷。正琢磨着要不要上牛车里待会儿,忽见眼前一直关得死紧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朱红色的大门后,只站了衣衫单薄的谢云崖一人,手中提着个人,绑的严实。
她到了谢景行面前,将手中提着的人往谢景行脚下一扔,从容拱手,对谢景行施下一个男子间常用的礼,依稀旧日风流:“谢家主。”
谢景行鼻头一酸。他看一眼脚下的人,是……蒋温。
谢云崖笑道:“此子与沈庭勾结,心怀不轨。”
谢景行暂时没空关心自己这个便宜堂弟是怎么跑这儿来的。他握了握衣袖下的手,压着怒火问:“沈庭那小子呢?”让云崖一个姑娘来降?他也就这点出息!
谢云崖闻言,只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劳烦谢家主引见,云崖,想见谢公一面。”
谢景行瞬间忘了沈庭那码子事。他深吸口气:“……行,我去帮你问叔父。”
谢清此时正在去往皇宫的路上。
依着谢清本意,他并不想去皇宫:眼瞅着少说要在皇宫空耗个几年,今夜急什么?有这空闲不若多看两页道经。
但是原主执念就是皇家和造反,谢清既做了好人,也不妨好人做到底,用这身子亲眼去看看皇家是怎么被推翻的,也算圆了原主一个念想。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直到宫中传来消息说大势已定,谢清方才上了前往皇宫的牛车。
其实皇宫也没甚好看。这代帝王满打满算数十年而已,要说能培养出什么惊人的审美,或是积攒出什么慑人的库藏,那都是扯淡。
牛车一路行到太和殿门口,谢清掀帘下车,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正殿,难得想法和每日上朝的诸位世家子达成一致——眼睛疼。
晚间天寒,谢清出门时披了一件玄色大氅。氅衣厚重,极有质感。他体格清瘦,加一件氅衣也不显累赘,反有一种格外的庄严肃穆——只除了将他本就无甚血色的脸容衬得更苍白些。
进了殿,他站在殿中,神情淡淡看那龙椅一会儿,也未觉有甚么“身体一轻”、“心底一松”之感——原主早已消散在天地之间,更不可能再对他有甚么妨碍。不过到底是冥冥中断了因果,或是心里作用,谢清确然是觉得颇为神清气爽。
停留稍会,谢清转身打算离宫,忽见一人进得殿来:“叔父。”正是匆匆赶至此地的谢景行。
“叔父,云崖说,想见您一见。”
谢清微微蹙眉。谢景行不觉放轻呼吸,片刻,听得谢清声音寒冽:“那便教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