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林澈盯着那根分针。
盯了足足一分钟, 等时间走到了1:31, 才说。
“我该走了。”
这里到机场差不多一个小时。
过去两点半,时间刚刚好。
方棠点了点头。
“我……”
“不用送我。”
林澈对她露出一排小白牙,一贯的爽快。
“你回去复习吧。”
如果他没有回来的话,方棠确实是准备在书桌前坐一整天。
高三学生没有节日, 也没有假期。
但林澈……
她用有些犹豫的目光打量他。
林澈将双肩包甩到身后,笑着。
“毕竟我回来后还得……”
他语气缓了下, 挠挠头。
“还得请你帮我补习。欠了半年的课,棠棠,凭我一个人,可能有点困难。”
对于林澈同学来说,这从来都不是难于启齿的事情。
在方棠和男性的小自尊之间选的话, 林澈一定选方棠。
方棠笑了。
“好。”
她欣然接受他给出的台阶。
而且, 并不当成玩笑, 郑重其事地保证。
“我会尽可能让你回去第一名的。林澈同学。”
林澈揉了揉她脑袋。
“那我走了。”
他对她灿烂地挥了挥手, 转身走向出租车。
***
之后的时间,一直在证明高三是何等简单又仓促。
只用沉迷学习就好。
自主招生成绩出来后,童阿姨和老方非常高兴。
虽说不是保送,老方还是洋洋得意地到处炫耀。
“我家棠棠要是学了奥赛,现在已经是浙大学生了。可惜她没学奥赛, 就不能保送……但浙大还是喜欢她,还保证给她降分录取呢!”
自主招生只是一道工序。
经过了老方的嘴,就变得,充满了……人情味。
方棠对这样的表扬感到很尴尬,当然,还有一丢丢开心。
实际上,就算她学了奥赛,也不一定能被浙大录取。
据老李所说,今年浙大对保送生的录取条件十分苛刻,甚至超过了清华北大。
隔壁七中理科班,两个保送清华,两个保送北大,一个浙大也没有。
博喻同样如此。
两个清华,一个北大,谁也没能保送浙大。
这就意味着——
唐放没能通过保送考试。
这件事对于他来说似乎没有太大的影响。
他依然在学校里忙忙碌碌地准备着高考。
关于唐放落选的讨论不是很多。
长江后浪推前浪。
曾经不少学生心中非常响亮的“唐放”这个名字,在几乎脚不沾地的高三之中,渐渐替换成了别的小学弟。
陆之遥、纪亦、林雨潇……
唐放销声匿迹。
而他似乎不准备找回他的场子,扎在书海中,头也不抬。
***
方棠同样扎在书海中,头也不抬。
今年高三期末考试,是市统考。
也是市二诊。
自主招生考试通过的高兴,不能让她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还得继续奋力往上。
再往上。
有天晚上书看了一半,眼睛正有点发晕,听到卧室门轻轻响动了一下。
童阿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往她桌面放上一盒东西。
每天晚上差不多这个时间,童阿姨都会进来一趟。
不过之前,童阿姨往她书桌上放的都是核桃。
——今天却是,一盒核桃牛奶。
见方棠诧异,童阿姨笑着点了点她脑袋。
“你呀,让你吃个核桃,脸都要皱起了。”
“今天不给你吃核桃,你就喝核桃牛奶吧。给你温好了,趁热喝啊。”
方棠难以接受核桃的味道,对核桃乳的容忍度却很高。
她对童阿姨笑了笑,点头。
“谢谢童阿姨。”
“谢什么呢。”
童阿姨轻嗔。
一月的天黑得早。
时间刚过七点,老方尚未回家,城市已经率先进入了灯火辉煌之中。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
声音迅速扩散,有些刺耳。
童阿姨被吓了跳,给方棠递了个“快些把牛奶喝了”的眼色,匆匆走出卧室,关上门,赶到电话边。
甚至顾不得在沙发坐下,先把听筒拎起来。
生怕电话铃声再多响一阵,就会多打扰方棠的学习一些似的。
方棠将吸管插好。
升了个懒腰,舒展舒展四肢,一边喝牛奶,一边看着窗外休息。
童阿姨打电话的声音很小。
可还是断断续续地传进了卧室之中。
很普通的中年女性的声音。
没有一点特色,混进这世界纷纷杂杂的声音当中,立刻就能消失不见。
“你是?晓蓉?……哦哦,是是是,高中同学,记得怎么能不记得了呢,什么,同学会呀,我最近可不一定有空,我家有个高三学生呢。”
话题从高三学生起开,渐渐越走越远。
不自觉就带出了老方的话。
“我家棠棠要是学了奥赛,现在已经是浙大学生了。可惜不学奥赛就不能保送……但浙大还是喜欢她,还保证给她降分录取。”
强压着音调,却难掩骄傲。
方棠在房间里面,颇为无奈地莞尔。
脸烫了烫。
非常不好意思。
接着,听见童阿姨非常温柔地笑着。
“你说我家棠棠?还能是谁?”
她没有一点犹豫。
“我闺女啊。”
我闺女啊。
方棠愣住。
这普通的,毫无特色的嗓音,带来的温暖却是那么特殊。
深冬玻璃上那层霜花反射着屋里的灯光,冰凌凌的,映照出后面的书架。
第二排最左边,放着童阿姨送给她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下面衣柜里,塞满了童阿姨买给她的服装。
方棠鼻子突然很酸。
视线一片模糊。
她揉揉眼里的泪水。
上天很公平。
让她总能遇到很糟糕的事。
又让她总能遇到很好的人。
她这短暂又漫长的未成年时光中,不停诠释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被重男轻女的外婆抛弃。
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团聚时光。
爸爸妈妈分裂。
慈祥的奶奶惦记她、挂念她、给她满满的爱。
奶奶去世。
宋景晗带走了她所有的悲痛,引她进入新世界。
宋景晗去了别的城市。
童阿姨又毫无怨言地充当起母亲这个角色。
所有的伤痛,都迫使她长大。
所有的幸福,都治愈她性格。
……
谁不是在高峰低谷中,慢慢变成更加完整的人呢。
***
也许是有了要帮以前的小老师补习这一个信念,方棠在二诊中正常发挥,却有了超常的成绩。
年级1500名以后的学生,一口气跨越500名,叫成绩大幅度上升。
年级500名以内的学生,一口气跨越200名,叫成绩大幅度上升。
年级前五名以内的学生,一口气超过两个人,也叫成绩大幅度上升。
方棠居然考到了年级第二。
班级第一。
而唐放年级第三,班级第二。
高三厮杀这么惨烈,昏天暗地。
除了班上同学小小的震惊了一下,其他学生根本来不及关注,就又被卷进下一次考试的漩涡中。
高三寒假只放两周。
时间快速进入3月,林澈终于回了来。
他欠了半年的课程,没法逍遥,马不停蹄进入紧张的复习之中。
他现在在艺术校区上课,平时神龙见尾不见首。
只有周末到阅览室,能见见面。
方棠遵循了之前的约定,帮他复习。
他俩角色好像反过来了——以前林澈是小老师,方棠是学生。现在方棠是小老师,林澈是学生。
好在林澈起点高。
数理化基本不用太担心,英语也还好,就语文和生物忘得七七八八了。
所以方棠时不时考他一篇课文,或者考考他生物的知识点。
十次里面大概有七次,林澈同学都回答错误。
在方棠的视线逼视下,他根本没机会和她耍宝。
一半是乖巧,一半是灰溜溜。
继续刻苦背诵她给他的必背目录。
这周末照样到阅览室给他复习,进去却看见林澈正翻着桌子上大大小小的单子。
“这是什么?”
方棠把课本放在自己的位置上,歪头看过去。
正对着她的是“上海戏剧学院”几个字。
林澈把它们都推给她,笑脸一抬,有些小骄傲。
“我复试的成绩。”
方棠一一翻看。
不是每个学校都有音乐剧专业。
所以林澈在各个院校报考的方向也不一样。
但让方棠惊讶的是,他成绩无一例外都很好。
其中甚至还考了两个第一名。
——上戏和中戏。
方棠将那两张成绩单放在最表面,瞧瞧他。
“你想考哪个学校?”
“中戏。”
林澈凑过去,半趴着,看她面前那些单子。
想了想,又说。
“其实我对军艺也蛮感兴趣的。不过他们没有音乐剧专业。”
话到此处,又圆滑又不给人反应时间地问。
“你呢?”
“我啊……”
方棠自上而下瞅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林澈同学显然很忐忑。
大概初中她死活不肯告诉他要在哪里读高中的事儿,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高中就算没在一起读,姑且也还在一个城市。
大学就不一样了,
他们也许会去往天南地北,各奔东西。
方棠把他的成绩单齐好,嘴角弯了弯,笑眯眯的。
“我不像你,收到了这么多学校的成绩单。我只拿到了一个学校的成绩单。”
她托着腮,视线下垂。
觉得趴在她面前,有着墨黑头发、乌黑眼睛的林澈同学,特别像可怜巴巴的狗狗。
介于成熟与幼稚之间的大男孩。
方棠不紧不慢,拖长了声音。
“浙、江、大、学——”
说完,对他一挑眉,颇有些挑衅的味道。
“我怕影响你考试,就没告诉你。你参加初试的时候,我也参加了浙大的自主招生考试。”
吊他胃口地一停。
“并且顺利通过。”
“浙,浙大?”
林澈咬了舌头,磕磕巴巴的。
他那双一睁大就露出几分奶气的笑眼,这会儿充满了纠结。
好半天,慢慢从桌子直上起来,坐端正。
眸子却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浙江大学?”
他再次确认了一遍。
方棠点点头。
“杭州那个浙江大学?”
方棠露出自己的小虎牙,非常明媚地笑了笑。
“中国只有一个浙江大学。我愿意去考试的,也只有那一个浙江大学。”
她抬起下巴。
与她反应相反,林澈眼皮一点点耷拉下来。
刚刚还是□□点钟朝气蓬勃,带着点小得意的太阳。
这会儿就晴转多云,失去光辉了。
林澈合计了好一会儿。
给了她一个尚在思虑中,好看却干巴巴的笑容。
“浙大,也挺好的……杭州好像和上海离得挺近吧?上戏也有音乐剧专业……”
说到这里,顿了顿。
再开口时,已经拿定主意,重新灿烂。
笑得可爱。
“其实我不一定要去中戏。上戏也挺好……”
方棠打断他。
“林澈。”
“在。”
方棠对他眨了眨眼,保持着自己的那点小坏蛋。
“我是拿了浙江大学的自主招生资格,但谁说我要去浙大了?”
“你不去?”
林澈抬眉睁眼。
每一个动作都生动极了。
方棠指尖轻轻点了点桌子,微笑着吸了口气。
大大方方和他宣布。
“我,准备考清华。”
话音落下,恰逢太阳越过对面那栋居民楼楼顶,阳光骤然洒了他们一桌。
晃荡闪耀。
林澈眼睛里有阳光。
他嘴角第一时间提了提,显然下意识要笑。
却没能笑出来。
他还是那副紧张的模样,一动不动。
小心谨慎。
“那就是说……你要去北京?”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