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兰不远默了片刻,慢慢站起来。
“兰不远,我说你不如转头撞死在这石壁上算了。”御凌霄的声音无不讥讽,“天下女人果然都是一般的愚蠢。”
“怎么,”兰不远淡声道,“是因为他并没有帮我对付那妖圣,只是裹了我逃之夭夭,而把同伴们扔在蛇口中么。御凌霄,你觉得我应该羞愧,无颜苟活于世?”
御凌霄冷笑不语。
“他只说相助,并没有说怎样助我。”她轻轻倚在了石壁上,声音慢慢地飘出来,回荡在空气微凉的石窟里,“我有准备的。他……从来不会为了我,正面与谁为敌。”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对于这一世的她来说,从一开始,无道就是这样的,他会救她的命,但他从来也不会管她身边人的死活。他就是要她孤身一人。
御凌霄只以为她在说白无常。
“呵,你倒是很有本事,连勾魂使者也能搭得上。”
兰不远难得地没有和他斗嘴:“我原想挑唆白无常和那妖圣斗起来,只是他没有给我机会。我本有很多方法……”
御凌霄冷哼一声:“马后炮。此地距那卞京也不远,你若有心,自当……”
话音未落,兰不远已蹦了起来,身体表面燃着雷火,顺着那一线天光掠到了洞外。
“早说啊!我以为他把我塞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御凌霄的声音慢悠悠地落在风里:“……只不过已经过去了十日。兰不远,你就承认吧,捡回了小命,难道你心中没有窃喜?若是再让你选一次,你就敢面对那样的强敌,嗤,算了吧。承认你内心的卑劣和怯懦很难么,人,不都是这样的么,何必假惺惺?”
“方向。”兰不远冷声道。
“呵,怎么,要去废墟里面哭?得了吧。”
“方,向。”
她的声音并不严厉,但不知道为什么,御凌霄隐隐感觉到了不安。
“往东南,二百里。”
御凌霄有些懊恼。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矮了气势,老老实实回答了她的问话。
半晌,他提起声气,想要挽回些颜面:“左右你也敌不过那妖圣,若没有白无常助你逃命,你又能怎样?”
兰不远闷头赶路。
在御凌霄以为她答不上来时,兰不远的声音幽幽从风中飘了出来:“引它到海国。”
御凌霄感觉到一阵牙疼。他丝毫不怀疑,以兰不远这舌灿莲花的功力,只要给她三句话功夫,一准能引得这妖圣和海国那女怪斗起来。
如此……要是白无常没有一言不发弄晕了她,她是否也能让这二者斗个天翻地覆?
原来她果然是有计划的。
不过御凌霄并没有什么愧疚的感觉。对于他来说,往兰不远伤口上撒盐扎刀,那才是平生快事。
照顾她心情什么的……下辈子吧!呸,下辈子也绝不可能!
这般想着,御凌霄冷冷一笑,用神识去探兰不远的脸。
她正在空中疾驰,穿过丝一般的云彩。这几日,那一身焦炭早已蜕尽,露出了底下新生儿一般的肌肤。
御凌霄突然发现,这个让他从灵魂深处厌恶的女人,竟然美得不似凡人。
她的五官说不上多么惊艳,但就是这张说不上哪里特别好看的脸,生生将他这一生见过的所有美人儿都比成了庸脂俗粉。
御凌霄愣了一会,醒了醒神,再度凝神去看。
兰不远面无表情,视线凝在极远处。如丝的云雾一缕缕掠过她的脸颊,还是原来那张脸,只是少抹了那些奇奇怪怪的粉末,加之由内而外地清除了杂质,怎么就能美成这样了。
他再细看,却还是说不上来究竟哪里好看。
这样的五官,在阅人无数的御凌霄眼里,只能算是清秀可人而已,但不知道为什么,整合在她的脸上,配上此刻的面无表情,竟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御凌霄不敢想象,若是这个兰不远嫣然一笑,将是何样的风景!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毁了一半的卞京出现在两座山的后面。
御凌霄忍不住再度偷眼打量兰不远,见她依旧面无表情,没有担忧,没有愧疚。什么也没有。
兰不远落在了那处巨大的坑洞底部。
她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蹲在巨坑的边上,埋头在手中的绢纸上写写画画。
兰不远慢慢走到了他的身后。
“竹。”
竹抬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继续低下了头:“……如此,木材和土石正好够用,兴许还可以把城墙再建高三尺……”
兰不远长长吸了一口气:“竹。”
“啊?”他抬起头,儒雅俊秀的脸上凝出一个不解的表情,“做什么?我很忙。毛十三今日就要开始动工修复这里了。”
兰不远一时语塞,道一声罢了,跳出坑洞,看了看四周。
乌江边上,妖王犀和妖王蚊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处理这两具庞大的尸体需要时间,士兵爬上爬下,把肉剔下来,用竹筐抬了,搬到挖好的坑洞中,用土填上。过上一阵子,那些土壤应当会变得十分肥沃。
兰不远有些茫然。
她离开的时候,这两头巨兽还活得好好的,跟在那妖圣蛇身后,正是狐假虎威。
莫非……
白无常送走她之后,便折了回来?或者是……无道亲临?
兰不远的心头涌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低头再看了看那个巨坑。它比那时候扩大了近一倍。
这里,是发生过战斗的——在她被带走之后。
兰不远打了个寒颤,元婴之躯,感觉到了寒冷。
她当时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谁知道呢……
‘无道,你让我信你。’
第442章 你是谁
兰不远像一个凡人一样,沿着损毁严重的城,慢慢地走。
很快,她吸引到了很多目光。
士兵们放下了手中的活,怔怔地看她。
这个女子,穿一身毫无样式可言的黑衣,头发胡乱地挽在脑后,脂粉不施,却有一种极其润物细无声的美。
美得不扎眼。
她走过的地方,灾难带来的伤痛似乎被抚平了。士兵们低声交谈,这些老兵油子,难得地没有说半个粗俗的字,只说不知这是哪一家的小妹,去往何处。
兰不远用了足足一个时辰,走到了离宗山脚下。
一个看着眼熟的弟子脸颊微微发红,拦下了兰不远:“姑娘,请问到离宗有什么事情吗?”
“我来找……”兰不远滞住。
该找谁?那些名字,随便提及一个,会不会恰好就听到不好的消息?
“不对,你拦我做什么,我也是离宗的人啊?”兰不远怔怔地望着对方,“你不认得我了?失忆?卞京的人,个个都失忆了吗?”
对方的耳朵都红了:“……姑娘的声音倒是有些耳熟,只是,只是的确是不曾见过,请问姑娘贵姓。”
兰不远眨了眨眼:“我是兰不远啊。”
对方呆呆愣愣。
兰不远心头一跳,大呼不妙。
‘莫非发生了志怪本子中记述的那种怪事——一觉醒来,周围的人都不认得自己了,从此浑浑噩噩,似是而非地过完一生?!若非如此,怎么可能有人能不记得本衰神?!’
便看到那弟子颤抖着嘴唇,喃喃道:“兰兰兰兰兰不远?那个兰不远?”
“还能有哪个兰不远?”她无语至极。
弟子扶了扶额:“原来你长这样啊……”
他的声音奇怪地沙哑了,脸越来越红。他的嗓子像是被火燎了,干得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兰不远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这弟子急忙摇头,转身走在了前面,给她引路。
‘御凌霄!这不对啊!’兰不远在神识中大呼,‘一路走来,我便觉得怪怪的,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御凌霄:“呵呵呵。”
兰不远跟着这个脚步虚浮的弟子走进天枢峰的洞府。
沈映泉正急急地走出来。
看清了沈映泉的一霎那,兰不远只觉得双腿一软,浑身的力气仿佛突然被抽离了身体,一个趔趄,扶住了墙壁。
沈映泉随意地抬头望了她一眼,眼神微微一亮,旋即移开了眼睛,继续向外走。
没走出两步,他“咦”一声,停下脚,转过身来。
“……大师兄。”兰不远无力地唤。
沈映泉的脸上飞快地变换了几副表情。
终于,他飞扑过来,扶住了兰不远的胳膊:“兰师妹!你没事,你没事!”
他呼了口气,额头上渗出一些汗珠。
“你……”兰不远顿了一会,“你们,都没事吧?阿牧,虎大哥,老龟,都还好吗?”
沈映泉抽筋似的摇了下头:“虎大哥受伤很重,性命倒是无虞。龟王受了点轻伤,武红牧也没事,只是……”
兰不远大大松了一口气。
沈映泉眼皮轻轻一垂:“昆池大能死了。”
兰不远怔了一会儿:“昆池……他死了?”
沈映泉点点头,语气有些沉重:“那妖圣制住你之后,本欲大开杀戒,昆池大能舍身取义,自爆元神重创了它。它负伤逃走,龟王趁机猎杀了那犀、蚊二妖。”
他轻轻吁了口气,续道:“他们说你身处爆炸中心,定是凶多吉少,我一直不愿意相信。师妹吉人天相,这不就好端端地回来了?”
兰不远依旧有些茫然:“昆池……死了?”
沈映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莫要太难过了。斩妖除魔护卫苍生,本就是修士的责任。昆池大能是大笑着慷慨赴死的,自爆之时,大呼畅快——此等热血壮举,叫人斗志激昂,你瞧,今日可有一个颓丧之人?我辈修士,自当效仿大能,誓与妖魔绝一死战!”
兰不远又重复一遍:“昆池死了?”
“师妹!”沈映泉担忧地抬起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你没事吧?”
“我走了之后,昆池自爆伤了那妖圣?”兰不远再问。
“是啊。”沈映泉的眼神焦灼起来,“先进去,让医师给你看一看吧。”
兰不远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和昆池不熟。是敌是友,也很难说得清楚。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她心中在意的那些人,个个都好好地活着,只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许对于卞京的所有幸存者来说,这都是一个非常好的结局。牺牲了一位和谁也不熟的英雄,拯救了万千大众。
很经济,不是么。
兰不远跟在沈映泉身后,由着他安排。
几位医师给兰不远看过,确认身体无恙,沈映泉终于悄悄呼出了一口气。
他带着兰不远去看望重伤的虎彪。
“小兰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虎彪卧病在床,听沈映泉说兰不远来了,头也没抬,先一巴掌敲在了床沿。
只听噼里啪啦几声脆响,木床生生被他震塌了一半,他笨重的身躯整个陷了下去,被一团被褥吊在了断裂的床板中间,哎哟唉哟直叫唤。
兰不远忍不住噗嗤一笑,同沈映泉一人一边把虎彪救了出来,抚着他坐在椅子里,请外头的道童去搬另一张木床来用。
虎彪总算是抬头好好望了望兰不远:“咦,小兰子白净多了。”
兰不远摸了摸脸。
沈映泉的模样稍微不自在:“是啊。师妹从前扮丑也是为了自保,如今实力惊人,自然可以以真面目示人了。”
兰不远这下有些奇怪了:“我与虎大哥结识的时候,不就是这个模样吗?大师兄你不是早就见过了,今日怎么个个见了我都像见了鬼似的。”
“差不多,那时候眉毛粗些,还是这样更好看。”虎彪倒是十分坦荡。
沈映泉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兰不远,心中暗想,‘原来师妹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每一处都生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少一分都会破坏掉这天然的完美,所以只要稍微动一点手脚,就能将光芒完全掩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