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不远身后那人突然清清朗朗地说道:“若是要动土,倒不如交给我这些粗鄙的手下来做。”
他的嗓音十分清凉,像是一串拍到岩壁上溅起的清泉恰好撞上了空中倾泻的月色,让人感觉到一种柔和与冷冽并存的奇妙律动。
金妃停下脚步,慢慢转回身来,娇笑道:“好呀!”
兰不远心头不禁泛起一些恼怒。也不知是恼怒他一个“蛊人”居然越过主人,公然与旁人勾三搭四,还是恼怒这世间的男子终究是过不了皮相这一关,见到貌美的女子,一个个就变成了苍蝇,定要嗡上去叮上几口。
就连这般清清冷冷的人,也无法免俗。
“那可真是太好了。”兰不远用平缓无波的语调说道,“你便带着人随金长老去,我把我的东西收了就来。”
她故意重重地咬住“我的东西”四个字,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这个人。
目光中的意味大约就是——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随她去了,你的东西可就归了我。
这个人——兰不远总算想起来了,他如今这具身体叫做“王二”,王二似乎怔了下,嘴唇微动,但不知是顾忌金妃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他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只轻轻点了下头,便示意身后的百余人随他走。
兰不远用审视的目光一个一个仔细打量王二带来的人。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诡异——短短一夜之间,他从哪里聚集了这么多金丹修士?大庆若是有这一批修士,赵成运何必冒着举国覆灭的风险,用那八相聚运阵来强行结丹?
再看这一批修士,个个神色平静,行动间几乎悄无声息,对王二的命令丝毫没有迟疑地执行。就在兰不远转动念头的这一小会儿,他们已从一个小头领模样的人手里领了铲子铁锹,排成三行整齐的对伍,跟在王二身后走进了城中。
这一瞬间,兰不远感觉到了强烈的不真实。
目光一转转到了驼在骡背上的大包物品,她毫不客气地用神识一扫,发现尽是些极寻常的东西,干粮银两肉脯刀剑弓铁马蹄棉袄,总之都和这队百余人的修士不大沾得上边。
见她走近,几头骡子不耐烦地把头扭向一旁。
远远地,见金妃时不时偏过头,与王二说话。她的笑仿佛化在了脸上,每一个毛孔都往外渗着甜蜜与媚意,就连那个方向吹来的风,都变得甜甜腻腻,惹人厌烦。
兰不远不禁暗想:‘金妃究竟是对这王二起了兴趣,还是为了恶心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金妃柔媚的声音忽地贴近了王二的脸颊,带着香粉味道的气息扑在了他的耳垂上,“我虽闭关多年,却也知道蛊人不是你这样的……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嗯?你和这个陈鱼,是什么关系?”
成熟女性的躯体散发着香和热,她的嗓门压得极低,带着温柔却又让人无法抵抗的强势,足以摧毁任何一个正常男人的神智。
第494章 未亡人
王二动了动眼珠子,唇角挂了一抹说不上什么意味的浅笑。
自下而上,目光依次划过金妃尖尖的下颌、饱满的唇珠、挺翘的琼鼻、细长的凤眼。然后他收回了视线,平视前方。
“我是,未亡之人。”
金妃睨他一眼,娇笑道:“说了和没说一样。我问你,你一个夺舍不久的游魂,这些修士为什么心甘情愿给你做手下?你从前是谁?”
王二轻轻扯了下嘴角:“你该去问她。”
他站定,回身遥遥望了望兰不远。
金妃仔细打量他,半晌,摇摇头,自语:“不,不像,完全不像。”
王二并没有像兰不远以为的一样,“苍蝇似的粘住金妃”。他浅浅地点了点头,便带着身后那些扛了铲子铁锹的修士们,有条不紊地顺着墙根开始拆起了城来,倒好像他们原本就是来做这件事情一样。
金妃召过良辰。
不待她发问,便看见良辰防贼似的左右四下看了看,急急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胸前比了个极不起眼的手势。
金妃像狐狸一样眯起了眼,唇边浮起一抹略有些诧异的笑。笑容淡下去之前,她已挥了挥手,以二人站立之处为圆心,立起一个直径超过一丈的青金色光罩。里面的任何动静再无法传到外面,叫外人知晓。
良辰轻舒一口气,整个人彻底地放松下来。他低声道:“仙君,小仙乃是弗离。那个陈鱼名叫兰不远,正是无垠这一世的转世之身!”
金妃瞳孔一缩,死死盯住他:“怎么早不说!”
良辰赶紧说道:“仙君有所不知,据可靠消息,天道宗已渗入了华胥氏的叛逆,但究竟是谁、有多少人尚未可知。所以在宗里,小仙根本不敢漏出半丝口风!”
“尊父也不管一管么!”金妃双眉紧皱,“这一世怎么叫她修到元婴了!”
良辰苦笑道:“仙君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冥君无道偷袭了神宫,废了半身修为封天锁地,仙尊也无法降下法身来。就在这短短不到半年,谁知道这兰不远怎么就能修到元婴了?大约也是那冥君的设计,那个人心思深沉,我虽在他身边,但他不想叫我知道的事情我根本探听不到半点风声。而我也不幸暴露了身份,肉身被毁,如今用这个身份苟延残喘……”
金妃打断了他的话:“既然知道无垠转世之身开始修行,为何不派人直接抹杀?这种小事还非得劳动尊父么!是不是尊父不在,整个天道宗里就只剩下废物了!那养着你们还有什么用!”
良辰挤出一抹笑容来:“仙君有所不知……”
“够了!有所不知有所不知,你烦不烦!既然如此,我这便亲自出手解决了这个祸害!”金妃一双美目之中迸射出阴毒的光芒,远远地锁住兰不远。
“不可不可不可!”良辰急得直摆手,“仙君有所……啊不,仙君您不知道,兰不远如今的实力已今非昔比,身上满是稀奇古怪的宝贝,防不胜防,再有,方才与我在一起那个老头仙君应当注意到了吧?那不是什么蛊人,而是一只妖王!我曾与它一起侍奉过冥君,是冥君叫它跟在兰不远身旁保护她的!仙君此刻对兰不远出手,便要和一只妖王战斗啊!”
“等等……”金妃艳丽的面庞上浮起一个古怪的表情,“方才你说令诸天是冥君无道,究竟是故意说给那兰不远听的,还是……”
“千真万确啊!”良辰急急点头,“这件事我已侧敲旁击,从冥君和白无常口中都探得了许多确切的消息,还有那王剑,您有所……您一定想不到,北风王的那王剑早已成了个邪祟,已被我亲手消灭了,若非如此,我今日又怎么会知道这剑根本不是本体?当初确定了令诸天是无道的应劫转生,我已报与仙尊,仙尊也亲自确认过了,断断不会有错!只是仙君您自八百年北风一事之后,就闭了死关,所以无从得知。”
良辰瞒下了与还牙有关的种种。
金妃看起来有些恼火,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半晌,道:“我还是不信。你们都不知道,哦,尊父也不知道,令诸天的魂魄明明叫我拘在了仙魂盏中,他怎么可能是冥君无道!”
良辰倒吸了一口冷气,呆呆地望着她:“如此说来,半月之前白无常袭击长老院,其实是只是为了打破您的仙魂盏?”
金妃咬紧了牙关:“……不错!”
“没道理啊,”良辰挠了挠头,“仙君您拘错人了吧?这也不对啊,若是您拘的那魂魄与冥君没有关系,幽冥为什么要这么做?仙界与他们幽冥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金妃皱了下眉:“这一代的‘他’,是谁?”
虽然没头没尾,但良辰却第一时间领会了她的意思,苦笑着答道:“上一代宗主遭华胥氏的叛逆偷袭,险些折了仙体,于是这一回,仙尊并没有透露那位大人的身份,只用神念法身对我下指示,与每一个人都是单线联系,所以我也不知道那位大人究竟是谁?”
“哈!哈哈!”金妃前后踱了几步,气乐了,“你的意思是,我前有狼后有虎,连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也分不清楚便是了!真是好消息啊!”
良辰心道,‘谁叫你那么任性闭了八百年死关呢?’
脸上却是堆满了笑:“仙君无需忧心,只要您回到宗里,那位大人自然会来找您的。况且仙君有秘技防身,又怎么会被区区几个叛逆难倒呢。只要按兵不动,稳住这兰不远,等到三年之期一过……”
金妃凝眉思索片刻,面上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如此,或许与我相伴八百年的……当真不是令诸天?!很好,很好,真是太好了!不,不对!白无常不惜鬼体大伤,强破了我的仙器闯入我的洞府,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让我伤心难过?恐怕……他是故意把我引到这里来!打破了我的仙魂盏,我自然会来故地走一遭啊……”
良辰急急吸了一口大气,胸腔发出啾鸣声。
半晌,颤着唇道:“此地不可久留!仙君我护着你先走吧!”
第495章 小公主
金妃目光阴沉,隔着青金色的光罩望向远处的兰不远。
“是……你。”
兰不远心有所感,转过头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一丈方圆的光罩,只觉得金光刺目,多望一眼,眼睛就传来阵阵灼痛感。她略有些茫然的神色尽数落在了金妃的眼里,金妃成熟娇艳的面庞之上滑过一丝冷笑。
“走?即便要走,也要先亲手结果了这个贱人!”
良辰肠子都悔青了。他哪里能想得到金妃对无垠的转世身竟然有这么强烈的执念?但一转念,金妃能拘了“令诸天”的魂魄,与这只阴魂一道闭了八百年死关,那她对令诸天的女人……那自然是扒皮抽筋也难消其恨!八百年前那件事情的内幕,良辰知道得不算多,但也绝不少。
金妃当年擅作主张,办了些超出了元极仙尊计划外的事情,又对一个凡夫俗子情根深种,叫元极仙尊好不光火!到了后来,知晓了这个“凡夫俗子”乃是冥君无道的入世凡身,元极仙尊更是恨不得把金妃这个宝贝女儿塞回她娘亲的肚子里重造一回!奈何此时金妃已闭了死关,元极仙尊便放了话“有本事你闭到海枯石烂”。
从此金妃这个名字几乎成了禁忌——父女闹别扭的时候,旁人无论替哪一方说话其实都是错!仙尊和仙君早晚要和好如初,到时候外人背地里说过的话,字字句句都会成为自己的黑历史。于是知晓内情的聪明人一个个闭紧了嘴。
谁也没有想到金妃这一次闭关竟然闭了八百年!更没有人想到的是,她竟然拘了一只魂魄,把它当作了令诸天……
八百年求而不得的恨意再加上这么一个大乌龙,金妃若是还能平心静气,那她也不会被私下里唤作“仙庭第一娇蛮小公主”了。
良辰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劝道:“仙君,若您所料不错,幽冥的人恐怕已经在路上了,而这兰不远身边还有妖王,此刻动手,实在是大大的不利啊!”
“白无常为了破我的‘拒仙门’,可是大大伤了魂气呢——哼,那拒仙门,本是防着尊父的!白无常区区一个鬼仙,强破我仙器,不死也要掉了半条命!我怕他做甚!幽冥幽冥,除了无道和这条白狗,哪里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货色!你既说无道废掉了半身修为封锁神宫,那他定是无法离开幽冥的。”
良辰目光微微一亮:“仙君所言极是!如此,眼下倒是个不多得的良机呢……仙君有所不知,您捕获的那一个人祭,恰好是兰不远身边的一大助力!虽然已被她抢了过去,不过短期之内肯定是没有战力了。”
这一回,意气风发的金妃原谅了良辰的“有所不知”,她将秀发别到耳后,微微挑着眉道:“那可真是有趣了。我遇见这个人祭的时候,她已被击成了重伤,莫非是‘他’做的?还成,他总算是有了第二个作用。”
良辰眉头微微一拧,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么,引开那只妖王的事,便由你去做了。”金妃双唇一碰,唇珠颤巍巍地在唇间起舞。
“是……是!”良辰硬下头皮应了。
“就这般吧,不要露出破绽来。”金妃懒懒地撤去了青金色的光罩。
……
兰不远正在看那百余名修士拆城。
他们从被地缝一分为二之处开始动手,远远地看,简直就像是蝗虫过境一般,那一条由修士组成的“线”所经之处,一切都被荡得平平整整。
城墙、房屋,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抹去了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兰不远吃了一惊,虽然心中正在单方面与王二闹别扭,却是按捺不下好奇,掠到近处去看他们究竟是怎么做的。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这些人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
经历八百年日晒雨淋风化,其实这座城早已垂垂老矣,金丹修士在铲子铁锹上凝了灵力,切入这些建筑不费吹灰之力,自然也扬不起烟尘来。
拆去底部,上方落下来的石块断壁又有人合力稳稳接住,直接填入那道深不见底的大地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