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尼罗
时间:2019-02-11 11:30:40

  段人凤被他看得忍不住笑了:“干什么?不认识我了?”
  金玉郎放下手,也笑了:“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家里出了事,我来看看你。”
  “根本不用来看,出事也是大哥的事,和我没关系。”
  旁边的傲雪一听这话,气得转身就走。金玉郎瞟了她一眼,然后望向段人凤,继续说道:“我这些天一直住在陆健儿家里,你放心,他会保护我,我安全得很。”
  “怪不得不用我来看,原来你是有了新朋友了。”
  金玉郎从来没听段人凤这么酸溜溜的说过话,心里竟是欢喜起来,仿佛她做了什么坏事,被他当场捉了住。食指一指她的鼻尖,他笑得嗤嗤的:“哎,你知道陆健儿是个男的吧?”
  他一笑,段人凤忍不住也笑了,抬手攥住他的手往下一拉:“这和男女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要是没关系,你就白惦记我了,我也白高兴了。”
  这话说完,段人凤没怎的,他自己却是一愣——错了,在段人凤面前,他不该是这么个甜言蜜语的形象,他应该是天真的,柔弱的,年少无知的,甚至是没有性别的。可他方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那不是爱情电影里的台词吗?
  错了错了,他想,这一定是太久不见段人凤的缘故,才让他犯了糊涂。这犯糊涂的感觉有点像迷路,以至于他望着段人凤,有那么一阵子,什么都没想,心头只是一片茫然。而段人凤迎着他的目光,也在暗暗咂摸着他方才那句话,乍一听见那句话,她还没觉怎的,可越是回味,她越要心跳加速,她也感觉金玉郎这话来得不寻常,不是他平时的口吻。
  她记得他平时就是个实心眼的傻小子,说出十句话,有八句要冒傻气,所以她才会一听金家出事,就立刻启程赶回了北京。
  不知道是谁先回过了神,一个扭头望向了别处,另一个也立刻清了清喉咙。金玉郎拉了拉段人凤的手:“别在这儿呆着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听了,就知道我为什么住在陆家了。”
  段人凤随他走了出去,两人回了那处空置的段宅,宅子里有老仆人看管着,并不肮脏荒凉。金玉郎让仆人烧了炉子,然后和段人凤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屋子里除了他们再无旁人,段人凤想起了自家哥哥——段人龙要是也在就好了,三个人,或许大家都能更自然些。
  不过,不在也好。
  金玉郎的腿挨着她的腿,隔着裤子,有触感,没温度。她转动眼珠,瞥了他一眼,他正目光炯炯的望着她,两只大黑眼睛,深不见底,黑得令人心悸。
  “有洋炉子烘着,屋子过会儿就暖和了。”她没话找话。
  金玉郎掀起衣角给她看:“我不冷,这衣服厚。”
  她捻了捻衣角:“是厚。”
  金玉郎忽然说道:“我自己报了仇。”
  她抬了头:“什么?”
  金玉郎向着她做了个深呼吸,像是极力要自我镇定下来:“我通过陆健儿,给我自己报了仇。金效坤这回逃不过去了,他完了。”
  段人凤将整个上半身都转向了他:“说说。”
  金玉郎望着她抿嘴笑,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声音是暴怒的,告诉他阴谋诡计不可泄露,让他火速闭嘴;另一个声音则是欢天喜地,催他快讲,因为这一手实在是干得挺漂亮,怎么忍得住不向段人凤炫耀炫耀?她又不是外人,她不是对他最好了吗?
  两个声音吵作一团,而他忽然又茫然起来,忘了自己在她面前,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差一点点,他就要问出了声:“我是谁?”
  幸而,脑海中的战役及时结束了,两个声音胜负已分,他舔了舔嘴唇,向她笑出了一口白牙:“你知道金效坤名下的那家报馆,得罪过霍督理吧?我略施小计,捣了个乱,让《万国时报》又犯了一次同样的错误,这回差点把霍督理气死。可是霍督理要是因为这点事,就去给金效坤定罪,又显得气量太小,也怕新闻界抗议,所以就给他换了个更严重的死罪。你猜是什么死罪?”
  段人凤紧盯住了他:“不会是……走私烟土吧?”
  金玉郎深深的一点头:“对了,你真聪明,就是走私烟土。所以金效坤这回逃不掉了,租界也保护不了他了。”
  然后他眼巴巴的看着段人凤,等着她的夸奖。段人凤怔了一下子,心里是想到了段人龙——段人龙当然是和金效坤没关系,但段人龙和连毅有直接关系,而金效坤拐着弯的,也和连毅有关系。金效坤若是因为走私烟土被治了罪,那么连毅的烟土生意会不会因此受创?连毅受创倒也罢了,要紧的是千万别连累了自家哥哥。段人龙现在干的可是卖命的生意,卖命的生意,可是出不得半点差池。
  想到这里,段人凤有点心神不定:“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商量?”
  金玉郎没有等来她的夸奖,有些失望。抬手一叩太阳穴,他随口答道:“这是我回北京之后,灵机一动,忽然想出来的主意,也不知道行不行,所以就没告诉你们。”
  他也看出了段人凤的恍惚,所以将她的两只手一起抓了住:“金效坤一完蛋,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我就可以好好的过日子了。”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我心里也舒服了。要不然,平白无故的被人杀了一次,总是咽不下这口气。”
  段人凤看出了他的兴奋,就不忍心扫他的兴,也陪着他笑了:“我和我哥还当你是个小孩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金玉郎谦虚道:“是我运气好,陆健儿也帮了我大忙。”
  “怪不得你这些天,和他这么好。”
  “你来了,我就不和他好了。我一会儿让他派人把我的衣服送过来,我们一起在这里住。”
  然后他跳起来就直奔了电话机,一个电话打去了陆府。陆健儿倒是很赞成他和女朋友同居,要不然纳个妾也不错,但在此时此刻,他有更要紧的消息告诉金玉郎:“金效坤失踪了,果刚毅一问三不知,摆明了是要装傻。现在车站码头都贴了他的通缉令,只怕他已经逃出了天津。”
  金玉郎握着话筒,几乎是僵在了原地——他真把整桩事件当成一部大戏来看了,他的剧本里,没有金效坤逃之夭夭这一情节。他没想到金效坤会不肯遵从他的安排,不肯老老实实做他的戏中人。电话另一头的陆健儿“喂”了几声,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成了哑巴:“玉郎,我劝你还是到我这里再住几天吧,万一金效坤知道了内情,走投无路,来报复你,那可是危险得很。”
  金玉郎忽然一跺脚一抬头:“有了!”
  然后他压低声音,急急的说道:“我有主意了,还有一个人能找到金效坤!”
  “谁?”
  “我太太!”
 
 
第54章 急行军
  因为金效坤这个大反派,不肯按照金玉郎的剧本束手就擒,所以金玉郎不得不再次忙碌起来。
  他这回是真急了,急得忘了身后还坐着个段人凤。往自家打去电话,他找到了傲雪,开口便道:“大哥上通缉令了!”
  傲雪的声音微微有点颤,也似乎是带着一点哭腔:“我已经知道了,大嫂刚才打电话告诉了我,说是他卖鸦片烟,犯了死罪。”
  “大嫂也知道了?”
  “她也是刚知道,她娘家的兄弟从天津给她打了长途电话,说是通缉令已经贴到大街上了。”
  “那她今天回不回来?能不能让冯家帮帮忙?”
  “她不回来。”傲雪的哭腔明显起来:“她也是急,可是她家里——”
  冯家不许女儿回金家,怕警察把她也抓了去。傲雪早看出他们两口子没感情,所以这时除了“唉”上一声,也无法批评冯芝芳一家冷酷。金玉郎随着她叹了口气,又问:“家里有没有钱?有的话就全拿出来,想办法给大哥送去,让他赶紧往南边跑吧,先躲个一年半载再说。”
  “钱有,可是上哪儿找他去呢?”傲雪彻底哽咽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金玉郎匆匆说道:“你等等,我去问问。”
  然后他挂断电话,手摁着电话机,他直愣愣的站着不动,如此过了五六分钟,他抄起话筒,重新要通了金宅的号码。傲雪一直守在电话机旁,铃声一响,就立刻拿起了话筒,只听金玉郎匆匆说道:“你准备一下,我这就回家,咱们去天津。”
  不等傲雪回答,他再次挂断电话,然后把电话打去了陆府,对陆健儿长篇大论了一番。那长篇大论的内容,段人凤听了个清清楚楚,听到最后,她几乎惊愕起来,怀疑金玉郎是被什么妖魔鬼怪上了身。
  金玉郎打完了这个电话,迈步向门口走了两步,忽然一回头:“我去趟天津,过两天就回来,你等着我吧。”
  段人凤站了起来:“我跟你去。”
  金玉郎的表情很漠然:“不用,等我干完这件事,你再跟我。”
  然后他快步走了出去,段人凤追到门口,就见他已经出了前方大门。他对她的天真和柔情仿佛一瞬间全死灭了,现在的他,单只是个陌生男人。
  在金玉郎的眼中,这一场好戏峰回路转,即将掀起一个新的高潮。而且没想到他这个已经置身事外了的人物,又被卷回了剧中。现在他是什么角色?哦,他想起来了,自己乃是将要手刃仇敌的男主角,他愿意做男主角,但是不愿意手刃仇敌。动刀动枪多么可怕,他又不是嗜血的段人龙。
  段人龙——他又想起了段人龙,想起了段人龙个子高力气大,而且敢满不在乎的杀人放火。可不可以给段人龙一点戏份呢?不知道,再说吧!
  金玉郎就感觉那些“灵感”,好似火流星一样,在自己的脑子里乱窜。这样的时候可不多,记得上一次乱窜,还是随着段氏兄妹逃出文县到达天津。他想如果现在打开自己的脑壳,一定可以看到眼花缭乱的火光,全是灵感飞过的痕迹。大部分灵感也和流星一样,都是转瞬即逝无用的,但也有小部分灵感,临危而生,真能扭转乾坤、救他的命。
  全部精力都在脑海中内耗了,所以他看起来反而是特别的镇定,镇定得面无表情,几乎显出了几分沮丧和萎靡。到家见了傲雪,他劈头便道:“我没本事救大哥,我的朋友都帮不上这个忙。现在我怀疑他是躲在果刚毅那里,可是我刚才打了长途电话过去,始终是不通。我不能再浪费时间打电话了,你带上钱,咱们今天就去天津,把钱给大哥,让他自己想办法快跑。”
  傲雪要是有半点办法,都不会听从金玉郎的调遣。金玉郎这种货色,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可如今听了他这番话,她倒是没挑出什么错处来——高明是谈不上了,他们这么冒冒失失的跑去天津,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扑个空?可这个家里总得有人为金效坤奔波奔波,要不然平时一大家子全指着他做顶梁柱,如今他落了难,就没人管了?
  别人爱管不管,反正她得管。而患难见真情,原来金玉郎这个小畜生也不是完全的不可救药,总算金效坤当初没有白白的跑去土匪窝里救他。
  “那,现在就走?”她问金玉郎。
  金玉郎答道:“现在就走。”
  傲雪从账房里找出了八千块钱,以及几卷子用红纸包好的现大洋。她找了个小皮箱出来,把钞票和大洋放进去,又往里头塞了毛巾牙刷和木梳剃刀,以及一件金玉郎的衬衫,一双袜子。小皮箱这就满满登登了,她锁好皮箱拎起来,嘱咐了小刘看家,然后跟着金玉郎走后门出了去。两人也不开汽车,叫了两辆洋车就上了路。
  傲雪这一路担惊受怕,等到坐上火车了,她摘下帽子,发现自己是满头的冷汗——就怕半路会被警察拦下来。
  车内开着暖气,她那一头冷汗渐渐消了,眼角余光瞟着一旁的金玉郎,她心有所感,低声说道:“没想到,你这次竟然这样有勇气。我以为你会像大嫂一样,也远远的躲开。”
  金玉郎一路走得太急,累得直到现在,还在微微的喘:“要不是他曾为我去过长安县,我如今也不会这样报答他。”
  傲雪点点头:“这还算你讲良心。”
  他握拳堵嘴,低下头用力的咳嗽了一声,然后面向前方答道:“我向来是如此,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两人至此无话,一起正襟危坐目视前方,等着火车到站,谁也没留意后方车厢门口有人探进头来,盯住他们看了又看。
  那人是段人凤,段人凤在确定了前方两个背影确实是傲雪和金玉郎之后,就缩回脑袋,不声不响的退回到了二等车厢里去。
  她跟踪金玉郎,绝不是因为她嫉妒人家两口子一起出远门,是金玉郎今天有股子奇异的疯劲儿,她不放心他。
  火车轰隆隆的行进,从白昼驶进了黑夜里去。
  傲雪和金玉郎没有再说话,她半闭着眼睛,想着金效坤这回要走了,一走就是亡命天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一走,自己也得走,没了他,自己还留在金家做什么?想到这里,她昏昏沉沉的想要苦笑,有些话,从来是想都不敢想的,今天她在心里把那话说了出来:“我肯嫁到金家,一半是不愿意小小的年纪就守寡,另一半,是为了他。”
  横竖都是要走的,与其分头走,不如一起走,可纵是她愿意跟着他逃亡,他一定还不愿意。他是讲体面的正经人,她知道。
  晚上九点多钟,火车到了天津。
  金玉郎和傲雪在一间平常旅馆里开了房间,进门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金玉郎从茶房那里要来了电话簿子,一页一页的翻看,终于找到了法租界果公馆的电话号码。把傲雪叫到了电话机前,他——因为确实不知道金效坤在不在果公馆——所以紧张得心脏狂跳,嘴唇都有点哆嗦。
  如果金效坤不在果刚毅那里,那他可能真就是来迟一步了。
  “我手抖。”他对傲雪说:“我怕他不在果家,要是不在的话,我就不知道还能上哪儿去找他了。”他将两只汗湿了的手在裤子上来回的蹭:“你打,我心跳得厉害,我难受。”
  然后他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坐进了椅子里。傲雪也无暇去安慰他,看准号码之后,她把心一横,抄起了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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