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翳脸色白了白:“那时候先生病重,此事我便没有回信告知,但……到如今您也知道了啊。先生悲悯天人,去晋国打仗之前,您就三番五次与我重申,说可发配他们至楚国南地待开垦的地域,这样有助于人口与粮产。我最终没有那么做。因为那样做,可能我就不会胜利,可能多处中箭潦草退散的不是淳任余,就是我了。”
这件事,还是南河到了晋国才知道的。
攻打上阳之前,晋国还有几座城池在黄河南岸,虽不是大城,但也是上阳的屏障。辛翳攻打下之后,毫不犹豫的屠戮了百姓。原因很简单,楚国目标是难以攻克的上阳和黄河,这几座城都会是楚国屯兵屯粮的大后方,楚国开始攻打上阳之后,就无暇顾及后方。
而淳任余民心极盛,每次征兵一呼百应,晋国百姓无不以他为仰。
若是不屠城,那几座城池的百姓如果听说淳任余被伤或上阳即将被攻打下的消息,就算是贩夫走卒,可能也会想着通敌、反抗,或者烧毁粮草,毒死战马。
后方一乱,本就是第一次和淳任余这等老将交手的辛翳必定更没有胜算,若淳任余利用楚国动乱的后方,辛翳能不能回来还说不定。
南河自以为性格算是冷了,但辛翳早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认清了许多事情,对于战争与取舍,他比她更有一种极致实用的冷酷。
这甚至有时候会显得南河心软。
但南河又如何能不心软。谁都没有错,可她曾见过齐灭鲁的战役,看过楚国攻打下吴越等国,她经历过屠城,见过俘虏背车,她……没法把自己摆在实用性屠城的角度。
辛翳:“您也知道,那时候不止是晋国,且兰东越也都有些不安分,将那些城池的百姓集体发配到南地,需要大量人马监督,我们也调配不出来。再加上又是冬季,就算楚国能在他们有能力下地产粮之前的几个月,天天都喂饱他们,但这样迁移能活下来的怕是不足三成。这已经不是不划算的问题了。”
南河半晌道:“你不用与我解释那么多。其实这些事情,我也懂,我只是在想办法。鼓励开垦,大修矿井,就是为了容纳这些俘虏,也为了让刀下的亡魂,能够成为楚国的生产力。这是别的国家都不可能做到,只有拥有千里未垦沃土的楚国,有风调雨水与交错水利的楚国才能做到的事。……但如果做不到,你才是王,你有决定这一切的权力。”
辛翳舔了舔嘴唇,艰难道:“我只是怕……我只是不想先生说我是嗜杀,我不想让先生也相信那些外头说楚国,说楚王的传言……”
不,南河了解他。她也知道面对自己手下的屠杀,他不会在心里推卸责任,更不会毫无触动。他自个儿都那么多次面对生死,自然知道每一次屠城也会有多少人成了刀下亡魂,知道那些人面对死亡的痛苦。
如果不想承担这些,不如早早退到山中江渚垂钓去。
但既然为王,就必须选择胜利与生存。
南河:“不。我这么了解你,我自然不会信。但有时候我就在想,这就是我们的区别。”
她在他对她拔刀的时候就感叹过,他真是个霸王种。
但这种感触只在这些年愈发加深。
他背负的东西,比她这个做令尹的多太多了。他也更坚定不移,如果眼前的情况下,杀一些人只为了保另一些人,他愿意背负也能果断的作出选择。战争无法避免,他不为王,也会有别人为王,也会有别人为了胜利而屠城。
谁都想救是浪漫主义的英雄才会做的事。
他可不是英雄,他从小就知道生存与选择。
第87章 风雨
“不过越国和虎方,怎么忽然也出现异动了。”南河皱眉道。
辛翳托着下巴, 翻着军报道:“越国情有可原。”
毕竟吴越两国曾经都被辛翳父亲年轻时所灭, 他父亲去世后, 邑叔凭掌管大权, 却也更多把注意力放在和朝中内臣斗争中,对周边失去管控,齐国便自称接收了一位从越国出逃的公子,而后扶持公子,让他迎娶齐女,又助他复国。
但那位越公子的身份却存疑,越国崇尚刺青, 但那位越公子身上刺青却粗陋简单, 如同乡野村夫。且听说他举止也粗陋, 越国已经登堂入室上百年,旧日向楚国称臣时,国君也多次前往郢都,除了发式与衣纹仍有吴越风俗, 但大致已经懂礼了, 就算公子是庶子也不该那样粗鄙。
最重要的是,所谓越国复国,但却已经不再原国土的位置上复国了。
南河知道吴国大概位于后世江苏南部浙江北部的位置,越国更靠南,一半都在福建境内。但这次越国复国,不但迁都, 位置更紧邻齐国,在江苏境内,比以前吴国的位置还靠北。
这简直就是齐国多了个国家做屏障。
谁要是还不理解这意思就是傻子了。
辛翳手握大权之后就想要对越国开战,再灭它一次,奈何吴越被灭后,旧民和楚国百姓关系不睦,贩夫走卒强盗恶匪也在旧日吴越一代汇聚,治安混乱又加上语言不通,地势复杂,在楚国东部为祸相当长一段时间。
辛翳多次派兵不能剿灭,最后才把那帮人逼到虎方去。
然而申子微应该已经在虎方上位,辛翳之前也已经收到一些他相关的消息,申子微的铁血在虎方刚刚发招,这就没消息了?是他自己意识到危险跑了?还是说虎方的难啃连申子微都啃不动,他被当地的人弄死了?
但越国也有异动,会不会跟此也有关系?
辛翳:“越国倒是有可能跟着齐国行动,不过越国这些年一塌糊涂,齐国怕是只把越国当盾牌,并不会像对宋国那样给太多支援,我们可以先观望。不过围剿宋国的计划,我打算让商牟去做。”
南河一惊:“商牟不是在上阳么?而且魏国已经对上阳开战了,你要他如何抽身。而且他关键时刻走了,上阳那边心会不会散——”
南河虽然想拿下上阳,但这时候还是忍不住先替楚国考虑。
这话说完,她心里都感觉是自己左右两只手分别在扇自己巴掌。
辛翳:“主要是如果我们打算灭宋国,调取的部队就是蔡城、寿春等地的驻军,那些都是商牟带过的部队。而且商牟刚开始带兵,小有名气不就是因为击退了宋国,逼流匪蜷缩到虎方。不但兵是他熟悉的,敌人、地域也都是他熟悉的。而且他从上阳过去,应该还比我这儿过去更快一点。我立刻就发调兵的指令,时间不等人,最好在他到宋国战线的时候,蔡城与寿春的将士也能集结到附近。”
南河:“商牟确实对东部熟悉。而且他也有应对越国和虎方的经验,如果这两个地方再出异动,他也能对付的了。”
她还没来得及再问,辛翳道:“至于魏国在这边开战,我可不管他是想抢上阳,想只做试探,还是想要全面开战,我可不会轻易让他们打两下就跑。我亲自去。”
南河一惊:“什么?!”
辛翳:“先生是觉得加冠礼时间不够?加冠礼先不管了,只要年内办了就行,如今齐魏一个个虎视眈眈,我不可能再呆在章华台跟度假似的。这消息要是早些来,我都不会从郢都过来章华台。我知道他们早已准备许久,祭台的火都已经提前点燃,但什么也没有开战的事情重要。”
南河:我不是在乎加冠礼的事情啊啊啊啊!
要是辛翳去了上阳,那算什么!那就是他们俩互殴了啊!
那就是她要真的跟辛翳师徒打架了啊!
而且她觉得自己在辛翳手底下未必能讨到好!虽说不能叫乱拳打死老师傅,大概因为南河以前做令尹的时候,对辛翳的态度就是“看看我们家孩子多牛逼”,她也真的是打心眼里觉得辛翳从来不会输,所以等她到了敌国,竟然开始害怕自家孩子了!
要是辛翳过去,那岂不是……
辛翳:“而且上阳一代我也熟,之前晋楚开战,我就仔仔细细调查过,对于周边烂熟于心。而且不瞒先生,我认为现在打成周也有优势,如果能拖着上阳攻打成周,说不定能打下来。不过这些,我打算等我过去可以再考量。”
南河知道他对上阳一代更熟悉啊!
而且……她、她到时候还怎么下手啊!
其实,南河也在考量晋楚是否应该联盟。但此事,可不是那么容易,从晋国的角度来说,楚国对他们一直虎视眈眈,目标是想灭了晋国,以现在晋国的局面来说,晋国的国力并没有和楚国坐在一张桌子上谈结盟的资格。而且楚国一直被撇在各国之外,被称作蛮夷,也早有“我蛮夷也”的破罐子破摔的劲儿,便不和中原各国交好,更没有与他国结盟过。
狼嘴边的兔子,忽然抬起手说,咱们结盟吧。
狼:你再说一遍?是不是一时忘了咬死你,你还嘚瑟上了。
之所以要夺下上阳,就是也要给晋国增加上牌桌的筹码。有了上阳这座可攻可守的重城,有了截止上阳的黄河上游,有了楚国可能最急需的船只,那就相当于兔子站在狼暂时还够不着的地方,手里还捏着好处,就算国力有差别,从利益上就也有谈的可能性了。
当然这也只是有可能性。楚国向来是独狼,辛翳又有一统之心,怕是觉得结盟也只会是绊脚石。
而且晋国这边,众臣也未必想要和楚国结盟。
首先秦国也在这次会盟后想要加深秦晋之好,劝晋国不要和任何一个大国结盟。
如果晋楚结盟,不但是背叛了秦国,也让秦国不再有庇护,而是置于虎口之下了。秦晋这么多年的交好,她背叛了之后怕是要被千夫所指了!
更何况晋国百姓将士也未必信任楚国,想要交好,其路漫漫。
更何况,如果舒还活着,这样大的国事变动,她会接受么?毕竟淳任余曾经被楚国重伤,这虽然不是导致他被杀的根本原因,但至少说如果淳任余没有负伤,或许白矢弑父的计划,会是另外一个结果。
其实楚国这边,若是辛翳不愿意与晋国结盟,南河还有一下策,就是主动暴露身份。
但她现在觉得,有时候不太能猜透这小子的想法了。
从荀南河的身份病死,她就觉得辛翳对她的一些反应和态度,与她自己所想象的有偏差。
如果辛翳知道她其实是小晋王,会不会真的感受到背叛,到时候对她彻底翻脸——甚至更因为如此,想要报复,对晋国的态度更敌对更有野心。
南河想想都觉得头疼!
几年前她还天天将自个儿纵横捭阖的理论,各种劝他要先从晋国下手。
结果现在她就成了晋王!而且白天还明里暗里跟他对着干,晚上还他妈看了楚国军报记在心里!什么都知道,还在这儿腆着脸跟他商量军国大事——
辛翳要是知道自己撒娇的人不单是先生,还是晋王,到底会怎么想?
别说翻脸了,就是为了有仇必报教训她,估计都会跟晋国大干一场吧!
南河只是想想,都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夺取上阳,就是跟狗子的“仇恨”更加深一层,要真是瞒不住了算总账的时候,怕是要罪加一等!
但不夺取上阳,不论她是否暴露身份,晋国都没有和楚国谈结盟的权力,更别提一起联手对付其他国家了——
进是死,退也是死。
已经跟秦国集结部队等着打上阳的南河也真的没有办法啊……
现在讨好讨好狗子,能不能让他以后记着点好?
辛翳只看着南河神情恍惚,他伸手捏了她手一下:“先生?怎么了?”
南河下意识的握住他的手指,猛地回过神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上阳附近?这就去?”
辛翳低头看了一眼被她抓住的手,心里窃喜,面上神情也有些掩饰不住:“不着急。过两天,我估计这封军报最早到,之后还会有不少军报会送到章华台来,我要是走了就收不到消息了。而且我还打算跟原箴商议一下粮草线路的问题,范季菩也带过兵,对东南比较熟悉,他可能知道要多少战车,要多少兵马。”
南河:“过两天是嘛……”
那能不能利用这个机会,趁他来之前,先把上阳摁手里。那样他就过不来黄河,划江而对,她能安心一点。
辛翳忽然想到了什么,笑了:”是。本来就是先让先生来的章华台,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了,还没说几句话,就说又去上阳了。先生要不要也去上阳?”
去了上阳,那就是白天黄河北岸的晋国大营,晚上就他妈到了黄河南岸的楚国大营了啊!
那真的是……刺激极了。比跟隔壁老王还刺激。
南河一咬牙:“去!”
辛翳果然笑的嘴都抿不住了:“我也想让先生去!不过到时候如果我从这边走,大概会带兵骑马急行,先生身子不好,可以坐车去,估计会晚几日罢。”
他高兴起来,倒是真没什么遮掩,人都颠起来了,仿佛给他点助力他都在房梁上漂浮。
若不是还要端着正人君子的面貌,惦记着为人师表的底线,她倒真想在他屁股后头摸一把,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尾巴再摇。
辛翳捏着她的手摆来摆去:“先生要见不着我,自然也会想得慌!”
说着话,是有点试探,也有点底气。毕竟某人曾经还像个生怕不受宠的夫人,让身边的女使一次次问他的事情啊。
南河听了这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
总不能说一点也不想他吧。
看他高兴成这样,自己还是少说那些没泼凉水的话。
南河:“啊。嗯。”
辛翳笑:“先生要跟去,外头传言又要说了,说我真的是昏聩,到战场上还要带夫人。”
南河:“那我便不去了也……”
辛翳:“要不然还是让先生穿上男装,就说是荀南河死而复生,吓吓他们!”
南河可不会被他跳脱的想法带着跑偏了:“算了吧,都葬下了还什么死而复生。到时候咱们这对儿君臣都要被说成是不祥之兆了。”
辛翳觉得这一个晚上,简直幸福的要晕眩——
这对儿!这对儿!!
管他娘后面接的是什么名词,就算说的是这对儿混蛋蛮夷田舍汉!
那也是一对儿!
不行了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他真要控制不住自个儿,开始冒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