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瘦汉子才要说话,忽然他背后的妇人伸手揪住了他胳膊。
胡亥一愣,沉沉看过去。
那妇人低声对丈夫道:“大眼,你可别乱说话!”
胡亥道:“你是赵大眼子?”
这下夫妻二人都愣了。
赵大眼子道:“贵人,你咋知道小的外号?”
胡亥笑道:“朕不但知道你的外号,还知道你是因为小时候吃不饱,饿得眼睛格外大,才得了这个名儿,是不是?”
“是啊是啊,贵人您……”
那妇人又扯住憨厚的丈夫。
胡亥微微一笑,道:“不必担心。”他考虑到自己出行的阵容,想了想,道:“张家的张芽你们知道?在太子身边的那位。我本是受他所托,来看看他家的田地。”
谁知道这话一出口,那妇人扯了她丈夫,抱着孩子就走。
胡亥愣住。
旁边的农人笑道:“贵人有所不知。那妇人原是许给了张家大孙子的,人家发达了自然不能娶咱们这等泥腿子。那桂花这才嫁了赵大眼子,贵人若是张伯老夫妻请来的,说不得桂花还和气点。您既然说是张芽请您来的,那岂不是……”
胡亥哑然失笑,没料到还有这等渊源。
等旁的农人指认了张家的田地,胡亥脸上的笑容便消散了。
唯有张家的田地,还未松土。
以张家如今的爵位,自然早已不用靠种地生活了。
胡亥并没有太多时间耽搁在这里,了解过耕种情况,又赶回咸阳宫,处理当日政务。
盐铁管营等事项的拟定人选名单已经报上来。
统管的官职设为大司农,暂时由右相冯劫兼任,其下设置若干属官,其中就有桑不俊这等新晋人才。
胡亥检视人选,待看到木材一项,却见最富庶的咸阳城木衡都尉一职,果然暂拟人员是张灿。
胡亥把张灿的名字圈出来,道:“这张灿从前没做过吏员,一上来就手握这么大的权力,妥当么?”
冯劫瞥了一眼叔孙通,道:“陛下,这是叔孙仆射力荐之人。”
叔孙通觑着皇帝眼色,道:“那不然就先撤下来?”
胡亥似乎在沉吟,问道:“太子怎么看?”
太子泩从“张灿”的名字被提到,就一直在准备着该说的话。
面对父皇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太子泩很想也跟着叔孙通来一句“全凭圣断”。
然而二丫的温香软玉之感犹似在怀,而她叉腰撒泼的模样也深印脑海。
太子泩想到二丫的叮嘱,硬着头皮,道:“回陛下,这张灿虽然没做过吏员,不过却经营过木料,做得很不错,熟悉其中的门道。他侄子张芽是儿臣随身服侍的人,办事稳妥,这张灿想来也差不多。更何况,张家曾有大功……”
胡亥静听他说完,似乎玩笑道:“更何况,你身边还有个张氏给你怀着孩子。”
太子泩略显尴尬得笑了两声,心里忐忑。
胡亥道:“好,既然太子都这么鼎力推荐了,朕如何能不给他一个机会呢?”他盯着太子泩,意味深长道:“你举荐的人,你可要认啊。”
太子泩松了口气,糊里糊涂只管点头。
“就照着名单所拟,叫他们分作五人一组,明日来见朕。”胡亥道:“待朕一一见过,果是可用之才,便令其就职赴任。”
冯劫记下来,自去分派安排。
胡亥单独留了冯劫,与他说起今日在平康乡所见,与如何提高司农技术的想法。
正说着,忽然殿外一阵喧哗。
胡亥皱眉。
能到这殿前来的,都是朝廷重臣,怎么会喧哗闹事?
不等郎官赶人,胡亥已是听出了夏临渊的声音,只听他高声叫道:“你若不是心里有鬼,怎么不敢跟我到陛下面前分辩清楚?”
胡亥无奈,对冯劫道:“你且下去,记得朕跟你说的事情,留意这方面的人才。”
一时冯劫退下,夏临渊气汹汹冲进来,一见胡亥就委屈道:“陛下,您给臣评评理!”
胡亥瞪了他一眼,道:“你有理,朕自然给你撑腰。”
后面跟进来的,却是蒙盐、李甲、涉间、苏角。
胡亥索性起身,走下来笑道:“好嘛,可算是都来齐了!说说,这是怎么了?”
第197章
见皇帝叫分说明白,夏临渊第一个嚷嚷起来, 道:“陛下, 不是小臣故意要惹事儿,而是蒙盐将军的人实在欺人太甚、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他这才一开口, 跟着蒙盐进来的涉间就炸了。
“抱鹤小儿,你不要仗着陛下恩宠,就血口喷人!”涉间虎目圆瞪,指着夏临渊叫道:“我等跟随蒙将军,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 不过是骑了两匹马,就值得你大惊小怪——你这是早看我们不顺眼,借故发作!”
苏角性情和缓,扯住性情火爆的涉间, 劝道:“仔细说话,当着陛下的面呢……”
夏临渊叫道:“你别拦!就叫陛下瞧瞧蒙盐大将军调教出来的下属,瞧瞧他那强横模样——分明没把陛下亲封的‘抱鹤真人’看在眼里……”
“你!”涉间撸起袖子,热血上头,简直想要上来揍夏临渊, 怒道:“你自看我有仇,何必拉扯我家大将军!”
胡亥在上头冷眼看着,倒是没因这纷乱的局面动怒。
当初蒙盐在他授意下,前去项羽帐下做卧底,后来因项羽待他亲厚,惹得项羽同宗不满, 纷纷排挤蒙盐。项羽不得已,只得叫蒙盐领兵后撤,退去广陵府呆着。
在广陵府,蒙盐与当初失散的家族老部下涉间和苏角重聚了。
在不知道蒙盐是卧底的情况下,涉间和苏角义无反顾再度跟随了蒙盐。
固然当时大秦已亡,群雄逐鹿,然而胡亥彼时已经称王,这涉间和苏角又不知蒙盐行的乃是卧底之事——俩人当初是真的反出了大秦!
等到胡亥收拢刘邦,诛灭西楚,光复大秦,蒙盐领兵归来,涉间和苏角也跟随入咸阳。
天下初定,去追究涉间和苏角当初究竟是忠于蒙氏,还是忠于大秦并无意义。
蒙盐上报,说是当初便与苏角、涉间私下密定,是要在乱世中自立阵脚,再北上援助朝廷的。
实情究竟是否如此,那只有天知道了。
胡亥也未曾细究,赏赐了蒙盐的大功,封常胜公,底下将领均裂土封侯,自然也少不了涉间和苏角。
涉间和夏临渊这么针尖对麦芒,在大殿上当着皇帝的面就争吵起来,剩下三人都是劝都劝不住,生怕惹怒了皇帝。
胡亥任他们吵了几个回合,见苏角与李甲都是担忧之色多些,而蒙盐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倒是也隐含怒气的模样。
他温和一笑,这才开口道:“你们就算要告状,也该把事情说明白啊——否则,朕怎么断案?李甲,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李甲欠身,条理清晰把事情说来,道:“回陛下,其实倒也不是大事儿。如无意外,骑兵营中的马匹原本是不许擅自骑着外出的,陛下您当初巡视之时,把这桩事儿指派给了抱鹤真人。昨日涉间苏角两位将军,前去接收新造的兵器,因时间紧迫,请蒙盐大将军批了条,用了骑兵的两匹马——因时间紧迫,没有提前知会抱鹤真人。”
夏临渊叫道:“回来之后,一日一夜也没知会我!”
涉间被他气得胸膛起伏不停,叫道:“你放心,我一辈子都不知会你!”
苏角忙拉住他,道:“陛下,这事儿没有提前知会抱鹤真人,的确是末将二人疏忽了。不过末将二人并非了自己私利,实在是事情紧急,又已经请示过了大将军,忙乱了一整夜,等到回营,末将二人也累晕了,一时忘了报之抱鹤真人——恐怕叫抱鹤真人误会了末将二人,大为动怒,竟至于闹到陛下面前来……”
胡亥始终沉静听着,不时还跟说话的人点点头,以示鼓励。
骑兵营的马不许骑着外出,这是他亲口下的令,交给了夏临渊去督办。
因为此时骑兵营的马,是上了马鞍马镫的——这是李婧在他描述下,造出来的。
这会儿骑兵所用的马,都还是光溜溜的裸马,对于骑马人的技术要求很高——而中原人不管怎么练,都比不过自小在草原上长大的胡人。
不许骑兵营的马外出,是出于多方面考虑而定下的条例。
胡亥微笑道:“朕听明白了。涉间与苏角,拿了蒙盐的批条,干的又是紧急军务,自觉无愧于天地,若是夏临渊好好去问你们,你们说清楚了,就不会有这一出了。然而没料到抱鹤真人他是个驴脾气,硬压着你们要追究,于是两下里就闹起来了。夏临渊不必说,觉得你们没把他放在眼里,也没把朕的话放在眼里……”
皇帝一开口,众人都安静聆听,待听到最后一句,苏角忙跪了,惶恐道:“末将实无此心,抱鹤真人误会了……”
涉间犹豫了一下,也跪了道:“末将是不服气夏临渊小题大做,绝不敢有不敬陛下之心。”
蒙盐嘴巴微微一张,似乎也要为两位老部下辩白。
胡亥微笑着摆摆手,道:“朕是在分析你们两边的想法嘛,又不是朕的想法——你们不要害怕。”又道:“你们既然找到朕跟前来,放心,朕一定还你们个公道。”
五人都眼巴巴望着他。
胡亥微一沉吟,严肃道:“这事儿,还真有个人做错了,得罚!重重的罚!”
涉间觉得皇帝这是要偏袒夏临渊,已是咬住后槽牙,准备一跃而起。
而夏临渊心里也忐忑,反思自己是不是闹过火了——陛下该不会是要罚他?毕竟蒙盐可是统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
“传朕旨意,给叔孙通罚俸半年!”胡亥神来一笔,一脸严肃道:“这事儿全是他的错——你们都起来。”
五脸懵逼:……啥玩意儿?
胡亥平心静气道:“这事儿说到底,其实就是个权责不明确、各官员位置上下不清楚的问题。论职权范围,蒙盐是统管天下三十郡的大将军,在军中是最高长官,夏临渊也在他之前——所以涉间苏角你们自然会认为,拿了蒙盐的批条,便是得到了允许。然而骑兵营这事儿,却是朕给了夏临渊管理,还有军中许多限制,也都是给了夏临渊在把关。那么到底蒙盐的批条,能不能抵过夏临渊的命令呢?涉间苏角、甚至包括蒙盐自己,都认为能,所以你们觉得这事儿是夏临渊小题大做,不管嘴上怎么说,心里都憋着气呢。而夏临渊显然认为不能,所以觉得你们目中无人,要揪到这章台殿来,叫朕评评理。”
苏角轻而犀利道:“末将斗胆,敢问陛下,您觉得是能还是不能呢?”
“朕说了——这事儿得找叔孙通。他是博士仆射,管理朝廷礼法,说白了就是制定规则,叫大家明白谁前谁后,谁下谁上的事儿。”胡亥微笑道:“如今不光你们糊涂着,连朕都糊涂着,可不是该重重罚他?朕这就下令,叫他带着众博士,赶紧把章程给理出来,叫你们以后遇到这种事儿,都有典籍细则可以依据,不必再闹到朕跟前来了。”
秦朝这会儿的官职体系还是非常松散粗疏的,九品中正管制体系要到唐朝那会儿才有,越往后官职责权、尊卑等越明确,等到明清就非常完善了。
而这会儿的官员体系,是爵秩两分的,比如说蒙盐,按照官职来看,他是大将军,而按照爵位来看,他是常胜公。那么到了典礼上,究竟是该按照官职来安排呢,还是按照爵位来安排呢?说起来似乎是些繁文缛节,然而就是这等小事儿,却会造成很大的摩擦,造成不必要的内斗。
只要制定好细则,一切都清晰明确了,才会消除这些不必要的纠纷。
一时蒙盐等人退下,只夏临渊被单独留了下来。
涉间往外走着,没弄明白,问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总比袒护那夏临渊要好。”
抱鹤真人是皇帝的亲信,这一点没有人质疑。
军中事,由蒙盐这大将军坐镇,谁都没话说。
然而夏临渊和李甲,却可以看做是皇帝安插下来的。
夏临渊和李甲当初四处游说,在军中也算有势力,不过他们的势力,多是当初跟朝廷为敌,后来又归顺了朝廷的人马——比如李良将军;当然还有章邯当初带出来的余部。
苏角低声笑道:“只听说过各打一大板,陛下倒好——打谁都不合适,把这板子打到叔孙仆射身上去了。”又劝道:“你这火爆脾气也改改,别将来给大将军惹祸。”
涉间嘿嘿笑道:“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改是改不了喽。将军,您说是不是?”
蒙盐却像是有心事,并没有听见两位老下属的话,他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
“你们先出宫——我再去见陛下一面。”
“怎么了?”苏角与涉间都关切问道。
蒙盐垂眸道:“一点私事,不必担心。”他转身又往章台殿走去。
殿里,胡亥正与夏临渊说话。
“陛下,您留下我,是不是要骂我?”夏临渊忽闪着大眼睛,有点害怕又有点委屈。
“朕骂你做什么?朕还要夸你呢!”胡亥笑道:“你做的很好。朕方才当着人不好夸你,你自己知道做得对就是了——就该这么紧守底线。”
夏临渊道:“那您刚才怎么不罚那涉间?”
胡亥道:“你做得好,人家做的也不算错啊?对不对?等叔孙通的礼仪制定出来,他若再不照着做,才是错了,是不是?”
夏临渊明白过来,笑道:“好哇……”
胡亥瞪他一眼,道:“朕可什么都没说——朕留你,是为了另一桩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