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通一愣,小声试探道:“……水和食物?”一面回答,一面已经自己觉得愚蠢。
胡亥失笑,道:“你说的这是让身体活下去所需。那精神上呢?”
叔孙通:……陛下,咱能别老问这种哲学问题吗?
“小臣驽钝。”
胡亥叹气道:“是优越感。”
“一个人失去了优越感,是活不下去的。”
叔孙通愣住。
皇帝的话乍听荒唐,与现实印证一想,却是越琢磨越真切。
“所以张耳的优越感,一定会让他觉得自己能做到新帝国的丞相。”
“而朕的优越感,”胡亥歪头打量着地图上那八个墨汁淋漓的黑圈,那是四境黔首揭竿而起,“却会让朕觉得,这大秦的天下亡不了。”
“哪怕我们的想法,大约都与现实相去甚远。”
胡亥喃喃道,沉入了奥妙的思想世界。
叔孙通可顾不上再琢磨什么优越感了。万一张耳真的反了,那他叔孙通算不算祸首?
想到这里,叔孙通急切道:“陛下,既然那张耳一定会反,您为何还答应他的请求呢?”
胡亥回过神来,瞪了叔孙通一眼:还有脸问!还不是你不看场合瞎哔哔!
叔孙通被瞪得莫名其妙,内心委屈极了:那不是陛下您“事无不可对人言”么!
胡亥收拾好内心的暴躁,温和一笑,亲切道:“还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么?”
叔孙通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感,汗毛倒立,恨不能当场去世。
“所以,教授宫女之事,你可一定要做好。”胡亥仍是微笑着。
叔孙通哆嗦道:“小臣……遵命,哪怕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别瞎扯了。”胡亥收了温情脉脉的假象,“拟旨,朕要给夏临渊和李甲一道密旨。”
“喏!”叔孙通擦了一把虚汗,这才是他熟悉的陛下呐!
一时密旨写就,胡亥摸着下巴想了一想,“唔,这封密旨,还是先给李甲保存。等时机成熟了,再让李甲告诉夏坑坑……”
叔孙通腹中暗笑:小皇帝这给人起外号的本事儿倒是高深。转念一想,也不知小皇帝给老子起外号了没。
胡亥瞥了一眼走神的叔孙通,内心琢磨:该拿这个总想开溜的叔孙溜溜怎么办呢?
却不知道被满宫温香软玉绊住的叔孙通,恨不能死在咸阳宫中,至少目前是没了逃跑的心。
第56章
“我跟你说, 章邯这么杀了田臧,他就不对!”夏临渊举着蒲扇,激动地面红耳赤, 甚至结巴起来, “那田臧,都、都、都归顺了我们了!你也亲眼见到的!在那棵古槐下,田臧亲手接过了我给的秘密毒药!田臧是我们的人了!他他他他他章邯怎么能把田臧给杀了?”
李甲跟着夏临渊,真是操碎了这颗十六岁的心,解释道:“可是那田臧回头就反了啊,他不是率领大军去攻打章邯大将军率领的朝廷军队了吗?这是章邯大将军厉害, 把田臧打败了。再说了, 那田臧是兵败自杀的啊。”
“不对!”夏临渊斩钉截铁道:“其中必有误会!章邯做得不对!”
“行,都是章邯大将军不对。”李甲望着悠悠斜阳,不打算争执下去坏了好心情,递了一张素饼给夏临渊, 笑道:“吃饭。”
夏临渊气鼓鼓接过饼子来,恶狠狠咬了一口, 努力咀嚼咽下去,还在嘀咕,“他把归顺了我们的田臧杀了。难怪陛下这次没有封赏我。要不然,陛下肯定重重赏我……”
这却是夏临渊想岔了。
封赏之事,胡亥交给了李斯等人去安排。虽然胡亥特意叮嘱了, 叫李斯不要因为李甲是他的儿子, 就不好意思封赏。
可是李斯还真就没封赏自己儿子, 连带着给夏临渊那份也抹去了。
毕竟,李斯对这个拖自己幼子下水的冒险小分队真没什么好感。
两人为了等田臧后来的消息,在荥阳外游荡多日,花光了身上钱财,最后甚至把马车卖了,换了一头小毛驴和十几日的吃食。
俩人都不是会谋生的人,也没经验,买的那头小毛驴还没长成,驮着夏临渊一步一趔趄。
最后就变成俩人抱着一只仙鹤,还牵着一头小毛驴,行走在荥阳附近的小路上。
“两位爷!两位爷!”一位隐约有些面熟的官吏追上来。
李甲摸了摸怀中鱼肠剑,警惕望向来人。
那人却是前不久盘查过二人的亭长,笑道:“可算是找到二位贵人。小的那日见了二位贵人,便知二位来历不凡,不敢隐瞒,当日便上报了。谁知道二位贵人竟然是郡守李大人的旧识。李郡守吩咐了,一定把二位贵人好好请入城中。”
这位李郡守,自然就是李甲的长兄、李斯的长子、三川郡的郡守李由了。
于是夏临渊和李甲就这么入了荥阳城。
李由亲自来迎接——当然是看在夏临渊面子上。
他只知道夏临渊是皇帝委派的“特使”,又劝说李良率领几万人马投降了章邯,哪里知道夏临渊乃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所以李由对待夏临渊,态度可谓恭敬。
李甲一路上跟夏临渊磕磕绊绊过来的,什么不清楚?
“大哥,你别跟他那么客气!”李甲笑道。
夏临渊仙气飘飘摇着蒲扇,瞥了李甲一眼。
“不得无礼!”李由斥责幼弟,想起父亲家书中,屡次提及幼弟,都是说他胡闹,厉色道:“夏大人乃是朝廷特使,你如何敢放肆!”
李甲因是幼子,不怎么怕父亲李斯,却很怕这个严厉的长兄,当即垂了头不敢作声。
夏临渊蒲扇遮脸,冲他扮个鬼脸。
李甲看在眼中,都在心里给他攒着。
夏临渊和李甲在荥阳暂时居住下来。
章邯已破田臧大军,暂解荥阳之围,与李由调集人马,追击剩余贼寇,至于敖仓激战,最终彻底绞杀原吴广所率的十数万大军。
李甲想参战,想得浑身难受。
无奈被长兄李由派了两队人马盯得死紧,别说去敖仓参战了,连郡守府衙都出不去。
夏临渊则是气定神闲盘腿坐着,捡着仙鹤掉的毛,一根一根绑起来,给自己做“羽扇”呢。
他一面绑着,一面刺激在窗下急得打转的李甲。
“难受呀难受,”夏临渊满意地打量着半成品羽扇,说给李甲听,“报国无门呀。我看啊,等你哥哥回来,这仗也就打完了。”
李甲就算再怎么小甜豆,这会儿也急了,忿忿道:“你干嘛老气我呢?于你有什么好处呢?”
夏临渊眨着大眼睛,一笑道:“我看你着急,心里舒服呀。”
李甲:……鱼肠剑你不要再控制自己了!出鞘!!!!
夏临渊还嫌不够,道:“这下你知道,田臧被杀的时候,我的感受了?”
李甲:“不知道,不清楚,不想了解。”
“别急。”夏临渊看小家伙真生气了,摇起半成品羽扇来,少不得安慰两句,“我看这形势,以后有的是仗打呢。等以后咱们去你哥哥管不着的地儿,还不是想干嘛就干嘛。”
“真的?有的是仗打?”李甲一下子眼睛就亮了。
夏临渊点头。
李甲转念一想,叹气道:“还是不要打仗了。咱们一路上看到多少游民,妻离子散,太可怜了。”又落寞道:“我真想去帮我哥出力。”
夏临渊端详着他,道:“你真想去,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夏临渊大眼睛一眨,“郡守府衙里,应该也有狗洞的?”
朝廷把张耳、蒯彻与密旨送到的时候,夏临渊和李甲正在吭哧吭哧钻狗洞。
“看,这招不管是在皇宫,还是在郡守府衙,都一样好用!”夏临渊当先爬出狗洞,跳起来得意道,忽然,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李、李郡守?”
李由在敖仓大胜而归,一回来就接见朝廷派来的使节,得知来意后,忙到处找夏临渊和李甲,谁知道最后在狗洞外把人堵到了。
李由咳嗽一声,垂眸道:“夏先生,咸阳来人了。”
夏临渊整整衣冠,选择性失忆,仿佛刚才爬狗洞的人根本不是他。
“是么?”夏临渊也咳嗽一声,迈着方步,缓缓走入府中。
在他后面,李甲也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咚”的一声,李由一脚踹在了幼弟屁股上。
李甲疼得龇牙咧嘴,身子往前一倾,再不敢学夏临渊迈正步,一溜烟跑进府去。
夏临渊挥舞着还在掉毛的羽扇,李甲屁股上印着长兄的脚印,俩人就这么跟张耳和蒯彻见面了。
夏临渊仙气儿飘飘坐在那儿,听张耳说明来龙去脉后,矜持地一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要扮成孔鲋的旧友,隐瞒真实身份,去陈胜军中,劝说孔鲋归顺。但是陛下担心你们独木难支,于是要我和李甲祝你们一臂之力。”
张耳从来没跟他俩打过交道,一见夏临渊这神神叨叨的模样,又是皇帝封的“抱鹤真人”,心中也抱了七分警惕,长揖道:“有劳夏先生。”
夏临渊轻挥羽扇,“还等什么?上路。”
……再留下去,饶是厚脸皮如他,也不知道当如何面对郡守李由的目光了。
旁人都在前面走着了。
朝廷来使悄悄拉住李甲,“大人,陛下单独给您一道密旨。”
秘密使命!
李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于是夏临渊、李甲、张耳、蒯彻,与一鹤、一驴、一羽扇,就这么翩然来到陈郡陈县。
这就是陈胜造反的大本营,孔鲋所在之地。
一路上夏临渊挑剔的对象,从李甲转成了张耳和蒯彻。
李甲小声提醒他,“咱们是一起出来办事儿的,你干嘛老挤兑他俩呢?”
夏临渊一开始还嘴硬,低声怒道:“我就看他俩不顺眼还不行吗?你看那张耳,长着反骨,一看就不是忠臣!你再看那蒯彻,能言善辩,一看就不是忠厚之人!”
李甲好笑道:“行了。你就是吃醋了。”
“我吃什么醋?”
“他俩算是陛下派来的新特使呗。”李甲笑道:“你不就吃醋了么?”
夏临渊羞恼道:“他俩算什么特使?陛下封了我做抱鹤真人,封他俩了吗?”
李甲接了密旨,知道底细,因笑道:“好好好,你没吃醋。我就是白告诉一声,他俩还真不算特使。”
谁知道夏临渊又拐回去了,哼道:“你又知道他俩不算特使了?”
张耳和蒯彻都是聪明透顶之人,早感受到夏临渊对他俩的敌意了。
但是他俩并不在意。
毕竟他俩的目的并不是与夏临渊同朝为官,而是……联络陈胜反秦!
当下四人打着孔鲋旧友的旗号,入了陈胜“张楚”的“皇宫”。
孔鲋如今在陈胜组织中,做着相当于太师的官职,地位比较超然。听说有旧友四人寻来,忙完正事,便来相见。
一见之下,见是张耳,孔鲋大惊。
“张兄你如何还敢现身此地。”孔鲋与张耳是真交情,从前一起在魏国做官,后来又是张耳举荐,让他在陈胜这里做了官,“你快躲开去!若让陈王知道了,非杀了你不可。”
张耳却是道:“孔兄快为我引见陈王!旧事多是误会。我今前来,为陈王献上暴秦两名特使。”他一指还在发呆的夏临渊,“这位就是那狗皇帝亲封的抱鹤真人!”
夏临渊:……喵喵喵?
第57章
张耳上来就把夏临渊给卖了, 不光夏临渊本人惊呆了,李甲和孔鲋也惊呆了。
只有蒯彻早就料到张耳要再度投靠陈胜,并不如何惊讶, 却是被张耳这直接的风格给激得“嗤”的一声笑出来。
作为一个辩士, 蒯彻觉得张耳在语言的艺术这方面,还是要跟自己学习一下。
孔鲋呆过之后,疑惑道:“他们三个不是你的朋友?”
“只是假借朋友的名义罢了。”张耳毫无心理负担,一指蒯彻,道:“除了这位小老弟是从前认识的。另外两个,一个夏侯渊, 一个李甲, 都是咸阳朝廷的人。我当时人在咸阳宫中,急于脱身,只得虚与委蛇,假装答应那狗皇帝的授命。不然, 我早已死在咸阳宫中,又如何还能与孔兄相见呢?”
张耳见孔鲋还在思索, 急道:“孔兄,都什么时候了?章邯大军汇同三川郡守城人马,已经尽灭原吴广所率十几万大军,兵锋所指,不过数日, 便会杀到陈郡。十万火急!孔兄速为我引见陈王啊!”
孔鲋叹气道:“张兄你真是糊涂了。当初你劝武臣自立为王, 虽然陈王后来顺势承认了武臣赵王的位子, 还封赏了你们。但陈王心里恨毒了你和陈余等人。当初封赏你们,是你们又远在邯郸,陈王鞭长莫及,为形势所迫。现在你孤身送上门来,陈王只怕烹了你的心都有。若你是率领军队前来,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可是你……”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摊开手又长叹一声。
那言下之意是很明白的。
若张耳是率领大军前来投靠,陈胜多半会捡着实惠,咽下从前那口恶气。
可是现在张耳惶惶如丧家之犬,陈胜不只会痛打落水狗,还会剥狗皮、煮狗肉!
张耳忙道:“孔兄勿忧!我虽然孤身来此,可是我的刎颈之交陈余,还在信都辅佐新赵王赵歇。我与陈余的情谊,天下皆知,孔兄更是亲眼所见。我在这里,便譬如陈余率领信都人马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