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眉山扭头看陈其美,并往陈其美身边靠近一点点。
陈其美笑,“陆先生学历高,应该知道,中国采取的是呼吸独立说,亦就是说,中国承认的胎儿必须符合两个条件,一个是从母体中分离出来,二是必须呼吸独立。也就是分离加呼吸独立说。”
“宋眉山小姐的怀孕地点的确是在圣彼得堡,而俄罗斯的联邦法律与中国大陆的法律无太明显异,尤其是在胎儿是否属于一个独立生命的问题上。”
“陆先生是美学精英,但可能不太了解中国和俄罗斯的立法来源。中国的法律早期基本照搬苏联,然后借鉴日本,后面又发现日本是学习德国,所以现在咱们国家的法律就开始直接学习德国。”
“欧美国家对婴儿生命的界定也基本是采取呼吸独立说,欧洲国家对胎儿生命界定最为严苛的是荷兰,但荷兰也认为孩子在有了胎心跳动之后才算是活着。但是否究竟能将之视作一个人,一条生命,也是有待商榷。”
陈其美道:“宋眉山小姐肚子里的胎儿堕胎日期是在胎儿发育的第九周左右,算这个日子,就是放在对胎儿监护最严苛的荷兰,都不能算作是杀人。荷兰法律的确规定,胎儿在12周以上就不允许流产,但如果真的流产了,也一样不能认定就是杀人。”
“所以陆先生一口咬定宋眉山小姐杀死了您的孩子,一条生命,这在哪个国家都说不通。除非陆先生想探讨的不是法律,而是道德?”
陈其美仰头,“彼得堡的空气真好啊,可空气里怎么都有细菌,流淌着一些龌龊又难以消灭的因子。在陆先生的血液还没有完全将自私自利和自我保护胜过爱惜自己孩子的劣质因子淘汰掉之前,恐怕陆先生没有权利来指摘宋小姐。因为从事态的演变和经过来看,恐怕陆先生要背负的道德责任更大一些。”
陆长安看宋眉山,“你就是在这种歪理邪说的支撑下弄死了我的孩子?”
陈其美摇头,然后叹气,“看来陆先生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过错,那很遗憾,因为宋眉山小姐也并无大错。她错就错在还没完全成熟之前,先和陆先生上了床,然后结了个歪果。”
“你!”
陆长安恨不能伸手打陈其美一拳头,这人的嘴,铁齿铜牙。
宋眉山笑,她笑得还有点愉快,她说:“行了,有事找我的律师,找我打官司我也随时欢迎。小美,给陆先生一张名片,咱们进去吃饭。”
陈其美从善如流,“请多指教,鄙人陈其美,宋眉山小姐在圣彼得堡的代理律师。嗯,陆先生随时可以和我联系,24小时,探讨什么问题都可以,法律范围之内,道德范畴之外。”
“眉山!”
陆长安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支使不动宋眉山,她不喜不怒,不悲不痛,好像轻轻松松就从他们的爱情电影和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了。
还剩自己,自己在旧梦中徘徊,旧梦难安。
第57章 《沉香亭北》
大二上学期就这么过去了, 又快要到春节,陈其美要回家过年,宋眉山表示自己不回去。宋眉山在旅行公司接了个地陪的活儿, 按照天数算钱, 这天她去莫斯科火车站接团,女孩子举着一个小旗子,在寒风中等着。
列车准点到站,凌晨五点四十五,宋眉山穿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 她头发已经很长了, 陆长安在车厢之内就已经看见她了。
陆长安从里头出来的时候, 宋眉山也看见他了,但她没说话,只是扭头望向另一边,顺便将手里的烟头丢地上踩熄了。
“眉山,”陆长安想喊她。
但宋眉山已经换了一副笑脸, 去迎旅行团, “各位叔叔阿姨好啊, 圣彼得堡很冷, 大家穿好衣服,拿好行李。对的,等人都到齐了,咱们就上车啊,车就在外面。”
宋眉山终于长成了一个会笑脸迎人的女人, 她笑容可掬,亲切温暖。旅行团的领队也是个女人,两人碰在一起就开始低声交谈,“叶卡捷琳娜宫的票600人民币一张,但买的人数不多,只有一半家庭买了。”宋眉山接团的收入只有80美金一天,她点点头,“嗯,我来说。”
这种小把戏是每个旅行团都会干的事情,例如你去莫斯科,他们就会向你贩售克林姆林宫的门票,高价售出,即使克林姆林宫楼下就有售票处。
而在圣彼得堡,叶卡捷琳娜宫的门票尤其贵,导游和地陪会从中赚取一些差价。宋眉山带一个团赚不了多少钱,陆长安心里清楚,这么早起晚归,一周陪着下来,不知有没有400美金,她还要跟旅行公司分成。
陆长安舔了舔嘴唇,他觉得是天气太冷了,冷得冻裂天地,而他的姑娘正在做一些低廉的劳动力,以此赚钱,养活自己。
陆步青给宋眉山的生活费也只得一年,而后来的钱都打到了陆长安的账户上,自陆长安与宋眉山分手,她没再向他要过一分钱。
是的,宋眉山搬出去了,她的学费,她的生活费,她的服装费,她的一切的一切,都不再与陆家有关系。也与他,陆长安,再无关联。
宋眉山可能穿了一件没有牌子的羽绒服,至少陆长安在她身上没有看见一件带有品牌标志的当季商品。当年他买给她的衣服,prada、miumiu、lv、hermas,她一件都没要。
宋眉山将这些带有屈辱痕迹的矜贵商品通通丢在了陆宅,甚至当初陆长安给她买的那个杯子,她也没拿。
宋眉山只带走了她的课本,还有她来时候的一些衣服,一件朴素的黑色羽绒服,还有两件毛衣,一灰一白。
陆长安从来不知宋眉山有这么大的气性,他眼中的眉山一直是个很好哄的小姑娘,给她一点笑容,她就会高兴一天。你若给她买一件像样的衣服,她半个月一个月也不再开口向你要东西。
陆长安一直以为宋眉山是好哄,她是对物质需求不高。其实不是的,宋眉山是爱他,因为她爱她,她便尊重他,也尊重自己,以求将自己放在与他平等的位置上。
她不开口要东西,她是怕他瞧不起自己,瞧不起自己,便没有了尊严。
即使他们再相爱,也是不平等的。
陆长安心酸得很,宋眉山的嘴角红肿,她没有涂口红,嘴下却有了干裂的痕迹,兴许是被冻的,被这圣彼得堡漫长而严酷的冬季给冻的。
“好的,咱们团是个小团,才29个人,请各位叔叔阿姨跟我走,对,带上行李,检查随身物品,跟我走。”宋眉山举着小旗子,“来,这边,不要掉队。”
彼得堡的天都没有亮,宋眉山穿着她的那件灰沉沉的羽绒服走远了,陆长安望了一下同样暗沉的天空,他有点想哭。
赖银宝来接陆长安,开着他的那辆红色特斯拉。
“诶,老陆,那是眉山吧,我看是眉山,她带团去了?”
陆长安上车,轻轻应了一声:“嗯。”
赖银宝将手中烟头丢了,说:“你们怎么回事,不准备和好了吗?”
陆长安手指摸了一下自己脖颈,“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是甚么意思,你去找过她了吗?”赖银宝其实很不满意陆长安对宋眉山的态度,他不热情,起码一直表现得不够热情。
赖银宝说:“我觉得不是她不愿意,是你不愿意。”
陆长安没有吱声。
“你有没有看她瘦成什么样子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把她带到彼得堡来的第一天,她那个时候是甚么样子?她那时候脸蛋儿红扑扑的,说一句就笑一笑,多说一句就害羞了。现在你看看她,你看看她一个女孩子给人当地陪,地陪多辛苦你不知道吗?这大过年的,没有人愿意出来接团,又冷,钱又少,但凡哪家条件稍微好一点的,根本没有人愿意出现在这个时候的莫斯科火车站。”
“我觉得你配不上她。”
“真的,我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自己妹妹折腾成这个样子的,你说你爱她,却对她不好。老陆,你是不是觉得你惩罚她你就舒服了,你的孩子就回来了?”
赖银宝摇摇头,“既然不爱她,也不想真心的对待她,当初何必招惹人家,作孽。”
赖银宝松了脚刹,将油门一踩,说:“你不想动的话,那我就动了,我喜欢她。”
陆长安表情很平淡,他什么都没说。当然他也没有权利说什么,因为梁与君也明确表示过,“你要是主动放弃的话,那我就上了,我也喜欢她。”
宋眉山站在大巴上,她面对观众,甜甜一笑,“各位叔叔阿姨们好呀,咱们这是夕阳红团队呀。”
少女的笑容又娇又俏,立时间就有老阿姨说:“姑娘长得漂亮,哪里人呀?”
宋眉山说:“秭归,湖北秭归。”
“哎呀,王昭君的故乡啊,真是好山好水,这姑娘有当年的昭君之貌了。”
宋眉山还是笑,“哪里,这位叔叔过奖了。各位叔叔阿姨都辛苦了,从莫斯科过来,这边更冷一些是吧。”
宋眉山道:“是这样的,彼得堡的冬季温度比莫斯科更低一些,要低个两三度,各位叔叔阿姨年纪大了,请外出一定要穿好衣服,千万别感冒。”
宋眉山拿出一张纸,“我这里有各位叔叔阿姨的联系方式,还有各位留下的资料,哎呀,咱们这里还有一位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真是很荣幸啊!”
宋眉山的嘴甜,并且她给予诸位团友足够的尊重,人家地陪都是坐在座位上,背对观众自说自话,她是坚持一定要站起来的,并且对着观众说话。
这是陈其美留下的经验,他说:“人与人交谈,切忌后背对人,人家会有排斥你的言语的潜意识,也对你说的话嗤之以鼻,接着你很难开展下一步活动,进而推进你想达到的目的。”
“诸位叔叔阿姨昨晚上都睡好了吗?我们马上就去吃早餐好吗,其他团队都是先去看公园,但公园现在还没开门,去了也只能看见铲雪车。”
宋眉山笑,“早餐是中式的,有稀饭、包子、鸡蛋,味道还不错,我觉得我都吃得惯,各位叔叔阿姨也一定吃得惯。”
“诶,老傅,面对如此美景,美人美景,你不想赋诗一首?”
下头有几个中年阿姨怂恿一位半老的男士,那男士站起来,宋眉山连忙道:“您快坐下,这还是市区,站起来不安全,请系好安全带哦。”
那男士又坐下了,“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他说:“姑娘生的极美,未知姑娘贵姓。”
宋眉山笑,“您好,我姓宋,宋眉山。大家可以叫我宋小姐,也可以直接喊我名字,宋眉山。”
下头有人说:“名花倾国两相欢,我们傅教授这是称赞姑娘好看呢。”
宋眉山做了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哦,这位就是咱们的文学院教授,傅教授,您好,您好,真是久仰了。”
宋眉山说起客气话来已经不用打草稿,她早已经学着陈其美一样,张嘴就来。
那位傅教授显然很欣赏她,一路上带笑看了她好几次。
这一车其实有好几位教授,他们出自一个大学,结伴出行。
那位赋诗赠美人的傅璇琮教授是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还有一位女士是外语学院德语系教授,另有一位是数学系的副教授,另外还有几位高讲和助理教授。
宋眉山知晓之后,大肆赞美,一脸惊讶,“哎呀,真是莫大的荣幸,想不到能与国内这么多泰斗共聚一堂,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咱们共同乘车几天,也真是数十年才修来的缘分了。”
国内人都爱讲缘分,尤其是老一辈的人,更是对缘分这个词有着异常深刻又执迷的定义。他们认为,但凡没有解释的事情,用上缘分一词,就都能说得通了。
宋眉山第一天安排的活动不多,因为这些半老的夕阳红团队从莫斯科坐火车过来本就疲惫,他们年纪大了,也经不起颠簸。她上午带着大家去了一下滴血大教堂、喀山大教堂,下午看了一下阿芙乐尔号,一整天就结束了。
“咱们今天的行程就先到这里,明天我一早过来,上午先带着大家去夏宫,下午去冬宫,这样大家今天都辛苦了,都早点休息好吗?”
宋眉山帮忙办理了酒店入住之后,说:“酒店是有wifi的,但房间信号不好,上网的话,可以来大堂。另外,明早早餐是6点开始提供,如果大家有早起的习惯的话,可以随时下来用餐。”
宋眉山跟大家道别,那位傅教授又看了她一眼,好像想单独跟她聊几句。
赖银宝的红色特斯拉停在酒店外头,宋眉山看了一眼,跟诸团友道别:“今天就先这样吧,我明天再来,各位早些休息。再见。”
第58章 《**巫山》
宋眉山出了酒店大门, “银宝哥哥,你怎么来了?” 赖银宝坐在车里跟她招手,“来, 上车。”
宋眉山放下背包, 她系好安全带,“怎么啦,找我有事啊?”
赖银宝看了她一眼,又从车头抽一张纸巾给她,说:“擦擦脸, 脸上有灰。”
“啊?”宋眉山在鼻尖和嘴角都擦了擦, “真的啊, 刚刚怎么没有团友提醒我。”
赖银宝笑,“带团一天能挣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