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格转头去看小柔,她便像是快要熄灭的油灯,原本滚圆的肚皮像皱着的口袋一样耷拉在床上,纤细的四肢终于和她的身体协调一些了。
她想要说话,但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睁着眼睛,眼泪从里面大颗大颗的滚。
唐格整个人昏昏然,却还读懂了她眼里的意思,她跪下来,将怀里的孩子给她看。
然后,她看见小柔那苍白如纸的脸柔和起来,她的嘴巴轻轻翕合,似乎在念着什么,说着什么,始终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阿姆摸着她的手,眼睛红红,她将孩子的小手握在手里,合着小柔的手一起贴在脸上。
“放心吧。他们都很好,只要生下来,就不会有一个人敢动他们。”
小柔还是坚持着,热烈而悲伤得望着她。
阿姆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我会好好照顾她。”
年轻的母亲如释重负一般,终于闭上了眼睛。和其他孩子不同,这个小女儿的命运……才是母亲最恐惧的牵挂啊。
屋子里一片静寂,唐格觉得眼睛酸涩,她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一个过客,又像是一个旁观者,可是冥冥中,有无数的丝线,将一幕幕悲欢反映,操纵着她的一举一动。
屋子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又似乎有其他人进来,她看见婴儿被包裹进柔软的育婴袋。有人从她手上接过了孩子,空荡荡的四周,有人再和她说话。可是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仿佛进入了一个冗长的梦境,在漆黑的路上走着,四周是星星点点的烛光,风吹在身上,有时候很冷。
有时候又很热。
她看见自己的母亲,在故纸堆里埋头工作,她去拉她的衣角。
但是只唤来一声呵斥。
她看见她的父亲,明明答应了她的考试成绩要求,但是那一天还是没有出现。
她说她想要去游乐场的。
父亲不来,她自己也可以去。
她一个人坐上了最高最快的云霄飞车。
然后她看见她的父亲和一个年轻的女人。他们在最前面接吻。
飞车掉了下来。
最好全部掉下来,都摔在一起,碎碎的,这样谁也认不出谁。
但是最后掉下来了,她还在。
漆黑的路上那些烛光,还在。
烛光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哪里是什么烛光,那是一双双饿狼的眼睛。
她站在那里,看它们越来越近,几乎可以闻到它们腥臭的味道……
但是,她并没有跑。而是闭上了眼睛。
饿狼越来越近,她甚至可以听见它们的喘息和磨牙声。
但是它们并没有扑上来,一个男人从狼群中走出来,他的脸隐匿在黑暗中。
她听见他低沉而蛊惑的声音。
他说,她是我的。
她想,这声音真好听。这人,真不要脸。
此刻的女宅中,唐格躺在一张干净柔软的床上,高热已经持续了四天。但是整个宅内所有预备的医生都已经随着陆老将军的离开前往支援前线。
剩下的兽医在翻来覆去拨弄了她的眼皮,揉揉鼻子:“瞳孔已经放大、高热这么久,救回来也可能伤了脑子。”言下之意,便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阿姆不死心,但是也不敢逾矩去和外间的兽医说话,只向宅内的总管求情:“这是少帅要接的人,请总管去越城请医生吧。”
那兽医这回看了半天,突然看到什么,顿时一怔,立刻拨开她的额发,紧接着便是拉开她的手臂。
他看了两眼,整个人一僵,连忙后退两步:“她不是发热。啊,你们看看,这印记,这痘瘢,她是得了染疾——这,这是会传染的!”
他几乎毫不犹豫,立刻下了断言:“这人,必须立刻马上处理掉!”
阿姆闻言立刻跪下哀求总管:“总管大人,这,这好歹是少帅要的人……”
这两日,因为外宅不安,发生了多起企图潜入陆宅的事件,总管正因为陆老将军的苛责而心生愤愤,闻言不由冷哼:“少帅要接的人?原本四天前就是少帅来接人的时间,可没有一个人前来。生病那日,我便将这女人的情况告诉了陆老将军和少帅的联络处。少帅那边想来是不屑和我这样的小角色打交道,连个话都不带回复的……不过,刚刚陆老将军的回话可是清晰明了,让我便宜行事。”
他往外面疾走两步,回头蹙眉转头看向阿姆:“还不快出来,你可也想得病?这陆宅,若是再出事,我也不用干了!”
阿姆还拉着唐格一只手,病榻上的女孩子瘦弱得像是一只幼猫。然后便是两个人将她强拉了出去。
兽医走在后面,回头看见昏沉沉的唐格,那手腕上耀目的金镯子,他左右看了看,清了清嗓子,微微拿出巧力,捣鼓两下便强行扒了下来。
份量真沉啊。兽医笑出一脸褶子。
*
几百里之外的战局上,浓烟蔽日,比起这个,是整个矿山巨大的磁场,所有的飞行器到这里几乎都失去了方向,无线电和通讯更是变成摆设。
大约也是因为这点,所以当地的流寇才能充分利用地利的优势,给了镇西军不疼不痒却颜面大失的几次痛击。
傅婪站在指挥室里,研究着从流寇那里缴上来的兵器。
兵器虽然经过改装,但是弹道和武器内核却是变不了的。
——这不是流寇应该拿到的东西。
他一样一样看过去,崔答在一旁有条不紊汇报最新的战情和近卫军安置情况。
“要不是少帅您先来一步,咱们绝对发现不了这些东西。”
“最新的安排都做好了,您不知道,陆老狐狸听到这消息时,那张脸,黑得都可以打雷了。嘿嘿。”
傅婪淡淡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人去接了吗?”
“啊?”崔答愣了两秒,这才回过身来,讪讪道,“少帅,咱们这马不停蹄跑过来,一来,咔嚓,通讯全断,消息基本只能人背——这不太远了,还没去呢。”
“不过,您放心,珞忍早就安排了,那边外面有咱们的眼线,出不了事。”
傅婪看他一眼。
崔答立刻补充:“就算出事,也会立刻告诉我们。”
“放心吧。”他转头冲珞忍眨了眨眼睛,“你说是不是?”
第14章
珞忍顿了顿,回给崔答一个类似“你不说话你会死的”的表情。
“其实,刚刚想回复少帅,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珞忍舔~了舔嘴唇,恭敬看向傅婪,“您想先听哪个?”
崔答一惊,向他嚷道:“不会真出事了吧?”
珞忍缓缓点了点头。
傅婪扬眉看了他一眼。
珞忍立刻解释:“不过,出事的不是格格姑娘,是咱们的眼线——不是暴露,是意外,自陆老将军西征以来,陆家发生了几起刺客潜入事件,他在巡防时不幸被杀了……”
果真是个坏消息。
“那好消息呢?”崔答又问。
“虽然眼线不在,但是陆老将军早在出发时便做了准备,将小陆公子也一并带上了。所以,人还是很安全的。”
崔答闻言松了口气,笑道:“哼,这样也对,多让这吝啬的老兔子帮咱们养养人,也不枉咱少帅这几日风餐露宿。”
如果这也是风餐露宿的话,珞忍看向桌上的火腿和乳酪还有几颗新鲜的时令水果。
它们第一个不服。
傅婪闻言眉间一动,关注力显然放在了更重要的字眼:“刺客?”
他随后的话中带着剔透的冷意:“陆家主人都不在,谁会去行刺,又去行刺谁?便是偷儿,百里不到便是越城,有那能耐去闯陆家,随便在越城劫上几只肥羊岂不是更安全?况且,一次不成,却还有二次,三次,这陆家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他的心头隐隐浮现一个念头,但是很快被自己打消掉:一个赏玉猎手,能有多大的胆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去陆家偷人?况且,他天生骄傲的本性,也让他并不觉得对方有这样的本事。
这时,门口的卫兵敲门而入前来询问,说是昨日捉了一个鬼鬼祟祟的镇西军前哨,来人自称是受陆老将军派遣,要求面见少帅,结果卫兵话还没问清楚,便在他身上发现两支超大火力的近距离烈枪。
这一来,少帅没见到,这“前哨”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
结果打来打去,前哨什么别的话说不出,只信誓旦旦咬牙认定是受将军之令来见少帅,奄奄一息也绝不改口,卫兵拿不准,便先进来通报一声。
满身狼狈气若游丝的前哨被带上来,大约断了两根肋骨,整个人弓成了虾米。
问他什么话,都只会重复一句:“陆老将军有要事请少帅过帐一叙。”
他说话带着淡淡的西疆口音,崔答听着不对,便从旁上前,两下扒拉开他的衣裳,果真在肩膀处看到一个月痕标记。
这是流寇野军才会有的印记。
他手上的力气顿时重了两分:“你是谁?”
那前哨呼哧呼哧喘息,已然到了强弩之末,嘴巴旁边是淡淡的血泡子:“我,我是、陆、陆老将军帐前……”他突然猛烈咳嗽起来,越来越大声,最后竟然一口血顺着口鼻喷出,整个人便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从崔答手上软了下去。
再去看,人已经死了。
崔答怔了怔:“我没用力啊……”
“他的肋骨断了,你一动,戳进了肺泡。”珞忍叹气。
人死了,自然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傅婪看了看那个断气的哨兵,有什么念头飞快从脑海里飞过,但是因为太快,而他心中大约想着别的事情,所以并没有捉住这一闪而过的念头。
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揉捏的小石刀已经微微发热,这是宴会上从那个女人身上取来的,他再想起她当时惊慌的模样,仿佛手里的石刀也有了一样淡淡的体温,这柔润的触觉终于克服了他心里那似有似无的不安,以至于他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一个小小的插曲。
那个金镯子有小小的感应器,只要恢复通讯,对应的身体状况都会一一传递过来。
他心于是放得更稳了。
嗯,不久之后他就会发现镯子的主人虽然无病无痛,但是显示不仅肾虚而且还阴阳失调(┬_┬)
*
而与此同时的镇西军大营里。
陆老将军在哨兵出了大营后,微微松了口气。
“可是,将军,这个哨兵不过是刚刚投降过来,怎可就如此信任,还给他最好的弹药配置——那可是连我们军队都没配上的烈枪呢。万一,少帅不相信,起了冲突怎么办?到时候……”
陆老将军摆摆手:“不必多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帐中其他新归降的几个低阶将领全部面露感激之色,而背地愤愤赏了那个不识相的上尉好几个白眼。
陆老将军转头扫了一眼手里不足一尺宽的信笺,缓缓揉碎,投入一旁的香炉中。
纸张的味道升腾起来,湮没了原本香料沉重浓郁的味道。
借刀杀人手,火中取栗心。
和之前送来的信函不同,这一张上面陆家主管带来的最新进展,因为府中生了疫症,而那叫格格的女子却是病疫源头,连续高烧数日,眼下有气出没气进,药石无效。而之前所给的信函少帅并无任何指示,无奈之下,他只得便宜行~事将她移去了虚磨后山。
虚磨山是越城城东之外的另一处乱葬岗,因靠近后山,山上野物甚多,埋下去的尸体,不多时便会被大胆的豺狼刨出来,吃个干干净净。
——基本是活人去有去无回,死人去尸骨无存。
成全向来只适用于锦上添花。他想到傅婪看那个女人的眼神,再看向那已焚烧殆尽的信函。
嘴角缓缓扬起,如他最新得到的信息,傅婪戎马出身,战场掳掠帝都繁华,这是他第一个明确有兴趣的女人。年轻人嘛,总是容易冲动,而看不到表象下面最重要的东西,如同看不见女人美貌下的短暂和未来的丑陋。
或许,这时候,那个精心挑选的哨兵已经完成了他所有的使命,也再没有机会带着少帅前来聆听关于他女宠的琐碎病情和奄奄一息。
陆老将军觉得,无论什么时候,让一个挑剔的执政官迟两年有自己的子嗣,对他来说,都不会是一件坏事。
而如果这位骄傲挑剔的少帅知道自己亲手葬送救护自己女人的机会,这样的时间可能会更长一点?
至于他那个饭桶总管,他前脚刚刚走,后院就起火,竟然被人接二连三得突破防线,这样的蠢货,留着何用?不如未来就交给少帅处理得了。
这一箭出去,一二三四雕,若凑齐五个,也不愧他五军都督的名号啊。
陆老将军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深,看起来更加慈祥了。
*
虚磨山。
胡乱裹着的棉被里面只露出几丝凌~乱的短发,女人的脸被藏在布面下,偶尔会有短暂而轻微的起伏。
“好像还有气呢?”一个卫兵说。
“赶紧赶紧……这有传染病的。办完事好回去交差。”
山涧深处有野兽的嘶鸣,先说话的卫兵顿时闭上了嘴巴
真可惜啊,这样好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两个人弓着背,吭哧吭哧地爬上,山坑在半山腰,在舍身崖旁边,有一处小小的栈道,刚刚好容纳两个人,平日抛尸都是齐齐抬过去,往里面一扔。
山上下了雾,不过刚刚正午一会,整条路都雾蒙蒙的。
“我咋老觉着有人跟着我们呢?”
“瞧你怂样。”
“真的,我们村子以前有人进山打猎,便是有人从后面跟着,那人走的快,后面也快,走得慢,后面也慢。最后他走啊走啊,突然一双爪子搭了上来……”
“去你的。会不会聊天。得得得,咱们也别抬上去了,早晚被野狼刨出来,省的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