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管事一拥而上,跪在池慧脚旁不住磕头:“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池慧更怒,上前又往离凤身上补了一脚:“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以前仗着母亲偏爱,事事逞能。现如今看谁还护着你。我好心给你寻个活路,搭银子,搭人情,搭脸面,你一点不知道感激,还敢忤逆!”
管事们七嘴八舌劝道:“少爷虽不争气,大人教训一番也就是了。千万莫要生气,气坏身子不值得。”
其中更有一人低声说道:“大人打哪里都好,就是对少爷这张脸还需留情。若是打坏了他容貌,三殿下那里不好交待。”
池慧心中一动,这才压下气来,命令众人:“这两日你们把他看好,不许出一点岔子。待端少爷那里送来请柬,就送他去三殿下府邸作客。”见离凤脸颊已肿起了半边,忙又吩咐:“拿好伤药来,赶紧把这张脸弄弄平整。”
“恭送大人。”管事侍童们齐齐跪送,池慧却将垮出门的腿又收了回来,转身对着僵伏不起,一脸死寂的离凤说道:“你放明白些,若敢寻死,我就将你爹爹的牌位从祠堂里撤走。等回了凰都,把他的尸骨从祖坟里扒出来,和你的一起,都扔到野坟地里喂狗!”
众人随之走尽。侍奉离凤的小童抹掉一把眼泪,哆嗦着上前,见离凤一动不动卧在冷地上,哭着将他拽起:“少爷,你要是心里难过,哭几声也好。别这样……如今不比左相大人在的那会儿,家主性子说一不二,你不能违逆她的话。少爷,少爷……你哭吧……”话没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离凤好似全身都脱了力气,靠在小童身上,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半晌,喃喃自语:“怎么这里也要下雪了?以前陪母亲去北地巡游,我最喜欢雪天,喜欢天地间白茫茫一尘不染。雪珠儿捧在手上,晶莹剔透,五瓣、六瓣都有,漂亮极了。踏雪寻一株红梅,槛外闻一缕清香。摆在案头,只觉春色不远。如今……”
如今我怕了这雪天,怕看这清白颜色,遍染污浊,怕看那重霜迫下,香凋枝头。司烨,你在那冰冷皇陵无限寂寞,却为何,还要留我在这冷酷世间魂梦无依!
第21章 本是同根生
徽州赤司炀别院。
一顶青纱小轿抬着离凤直接从偏门进到二堂。仆役退下,两名小侍童上前,掀起轿帘扶下离凤。堂前迎上几名公公,看衣着打扮都有些身份,一照面俱都满脸堆笑,那边已一叠声地报了进去:“池少爷来拜郎主。”
离凤见那院落轩敞巧致,侍候的仆从分一二三等,人数众多,又井然有序,知道是个规矩所在。
二弟池端那日凭母亲一句吩咐,用顶红轿就送往了三皇女府。不说庚帖、聘礼皆无,便是嫁妆,也不过收拾了他自己屋里的几件细软。自己得了消息,赶去相送,端儿委屈得泪如泉涌,直等上了轿子还拉着他的手不放:
“哥哥以后作了太女正君,千万莫忘了端儿……”
陪房过去的端儿奶公跪在自己面前,连连磕头:“大少爷心地良善,府中有口皆碑,待我们少爷也是最好。日后也请顾着我们一些,给三殿下递个话儿,好歹赏少爷一个像样的名位……大少爷瞧瞧,我们少爷这哪儿算得是嫁?如同被大人扔到皇女府了,怎么可能有出头之日?”
自己听得心酸,频频劝道:“如今是非常之期,听得三殿下府中也一般混乱呢。二弟再怎么说也是左相爱子,嫁过去绝不会受人冷眼,你们只管放心就是。”
池端哭个不停:“谁不知道左相爱子只有哥哥一个呢,我们哪里算得?只求哥哥怜惜,日后常叫我去宫中走动……”
那哭声仿佛一直留在耳边,让他无限牵挂。没过两日,听说三皇女府也迁出了凰都。再后来,兵凶战危,皇宫大火,他被胤军掳走,送给了害他国破家亡的紫云瞳……他的经历,比端儿当日仓皇出嫁更要难堪百倍。
自凰都一路颠簸至徽州,亲见战火硝烟之下百姓流离失所,每天上演无数生离死别、仇雠怨痛,心中倒为端儿生出一丝庆幸。如今亲眼见了,更觉欣慰,端儿,过得甚好。
一路想着,离凤已行至内室门外。见又接出一人,似拜不拜地略一躬身:“大少爷好。”
正是二弟的陪房杉叔。离凤颇感亲切,唇边刚泛起了笑意,却见他已当面直起了腰:“有些日子没见大少爷了。听说您进了宫,老奴还没有当面恭喜。”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后面跟着的小侍童满脸不忿:家主不许少爷束发,便是昭告众人,他还未嫁。这人没看见么?
杉叔拉长了声音又道:“我们郎主说了,这兄弟又作了连襟,真真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以后更要走动殷勤些才是。”
离凤听他那语气居高临下,想说的话全数咽回了喉中,只随着进到里屋。
屋内甚暖。
炕桌旁坐着一个年轻男子,锦衣华服,冠上簪玉,往脸上看,面色红润,两颊丰腴,正是池端。见离凤进来,他扭头朝左右一笑:“才刚说起哥哥怎么没到,这就到了。”
身旁几个管事、陪房朝离凤瞥来一眼,其中一人咳嗽一声:“郎主,还是让池少爷先见过国礼,再叙家常吧。”
离凤沉默地看着上来几个仆从,在正中地上铺好垫子,又听杉叔在旁言道:“若是太女正君驾临,我们郎主该当先见礼才是。如今您自认还是池家少爷,那就只得委屈了……三殿下感念老家主为国捐躯,一腔忠烈,已向陛下请旨,赐封我们少爷为侧君了。官员子弟见皇女侧君,该行跪拜之礼。”
离凤抬眼向前看去,见池端坐得稳当,正似笑非笑地回望自己。那一身绫罗锦缎,坠满金玉,耀目非常,显是极力端着侧君的架子。哪里还是当年怯怯生生总随在身后,说话行事都先看他眼色,出嫁时哭哭啼啼拽着自己衣袖不放的纤细少年。他也变得这样快,快得让人认不出来了……离凤不觉黯然神伤。
池端等了一刻,见他迟迟不肯下跪,又朝左右管事们扫去一眼,疑惑问道:“莫非我让人家为难了?”
就有一位看穿戴是教养公公的人沉声答道:“郎主多虑了。您虽然年轻,可位分尊贵,遇事不可妄自菲薄。这里虽为殿下别院,也是个讲究规矩的地方。上下尊卑,一点不能乱来。”
他转向离凤,带着鄙夷冷笑道:“池左相在世之时常常夸赞大少爷,被她教养得如何谦恭守礼。怎么,老家主甫一过世,少爷就转头换面,行事乖张了?看你不曾戴冠束发,一定是想强留闺门,那为何见皇女侧君不肯屈膝?”
待将目光转回池端,他垂首躬身又道:“郎主也该知会大小姐一声,她如今掌管池家,该严肃内治才是。莫被人耻笑治家无方,家下男子不懂礼仪,连带郎主也失了颜面。”
话说得如此难听,跟来的两个小侍童都变了脸色,又见这里威势凛然,心中害怕,悄悄在后拽离凤的衣襟。
阖室静无一声,似乎都在等待。
离凤闭了闭眼睛,思绪忽然回到了为紫云瞳元服的那夜。他在旧居遇见了昔日的二堂总管,一位看着他长大的公公,给他梳妆换衣,强灌春引,就似完全不认识他一般,冷眼相向,辣手无情,还说什么:那衣裳透而不露,媚而不妖,府中侍寝的色侍最是喜欢,穿好了去伺候大将军王,一定能得无边宠爱……
他那般作践我,我还难过,却原来自己的亲人都是如此模样,何况旁人?
离凤一脸惨白,慢慢走向垫子,双膝跪下向池端磕了一个头:“郎主安好。”
池端眸中闪过一丝得意,却故意“哎呀”一声,慌忙起身,双手来扶:“哥哥请起。这些虚礼闹得我们兄弟之间都生分了。快坐。”
接着,便是一叠声命人奉茶。
池端细细看了离凤半晌,叹道:“不想凰都一别,我与哥哥还有再见之日,母亲却已永别人间……”一时垂下泪来,哽咽问道:“不知那日是怎样光景,母亲为何殉国?”
离凤眸光骤黯,长叹之后,便与他断断续续讲起皇宫大火时的情形,间或提到司烨,心中悲痛,几处讲不下去。
池端哭过几声,便拭去了泪水:“以前只听说太女是温文尔雅的人,不想性子也如此刚烈。其实也非事不可为,便舍了永安宫富贵,投奔国主和三殿下来就是,如何就举火自戕了?”又看离凤:“哥哥是怎么逃出火海的?”
离凤默然一阵,还是答道:“是太女所救。”
“啊?”池端似乎有些惊讶,转而点头:“太女待哥哥颇有情意。”
“太女若在人世,与大少爷可是天生一对。”杉叔是个有眼色的人,闻言附和道:“女才郎貌,必能琴瑟和鸣。当初家下人都是这么说呢。”
“可惜啊。”池端轻抿了一口香茶,满含深意地瞅了瞅离凤:“哥哥也不必难过。有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娘!男人这一世,若得自家妻主真心相待,便是福气了。我若能似哥哥这般,得三殿下垂顾,哪怕只有三天两夜,也知足了,就是以后为殿下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身旁公公急忙劝阻道:“郎主说这样话,让殿下听见岂不心疼?殿下心中最是爱重郎主,亲自求来圣旨,颁下名位,再看看这满屋的赏赐,哪一件不是名贵罕物?这都是殿下的心意呢。郎主念着殿下,便该着意调养身体,早日诞下贵女,了却殿下的心事才好。”
池端叹道:“殿下待我好,我心里知道,岂有不感激的?只是身为男子,总想多求些宠爱。我容貌平常,性子又软弱,日后殿下若娶了悍妒的天仙美人回来,我的日子可怎么过呢!”说着拿眼去觑离凤,又捧起茶盏抿了一口。
离凤一声儿不言语,连头都不曾抬起一下,只是枯坐。
杉叔斜了他一眼,凑近池端服侍用茶:“郎主又说这些玩笑话了。自到了徽州别院,殿下哪天就寝不招郎主侍奉?以前府中那些恃宠色奴哪个能得殿下再多看一眼?有郎主在此,闺房整肃,再无一个妖娆狐狸能魅惑殿下。何况……”
说着又瞟了离凤一眼:“殿下多次称赞郎主,是个旺妻的面相。自从您嫁过来,殿下诸事大利,如今又得国主器重,不日将获储君之位。郎主的福分更在后面呢。不似某些人,出嫁不到三天,就连累妻主丧命……自己还有脸活着……”
最后一句说得甚是小声,可屋中众人皆听得清楚。离凤脸色越发惨白,只觉头晕目眩,胸口处气血翻涌,好一阵才勉强压了下去。
池端嘴角微勾,对着杉叔假意嗔道:“面相上的事儿可做不得准。小时候母亲曾延请一位法师为我们兄弟看相批字。我与几位弟弟都极平常,唯有哥哥与众不同,法师给了八个字:凤凰偕飞,贵不可言。母亲高兴,家里也都传遍了,说哥哥是做凤后的命!陛下听了这个传闻,亲自订下了哥哥与太女的亲事。”
屋中众人都拿眼觑着离凤。
“哥哥,你不知道,那时我们都羡慕得紧呢。”池端笑道:“谁想到现在,你方嫁就寡……莫非是哥哥的命太硬,女人经受不住?要真这样,□□后想再嫁良人怕是不易了……”
离凤一直默然听着,先前心中还觉可笑:原来你是怕我再嫁三殿下,夺了你的宠爱。我躲她还躲不及,哪里有这个心。三殿下再好,也不及司烨……
待听到最后一句,不由一阵怔忪: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与司烨才天人永隔,不能厮守。是我克死了司烨……一时想得魂不守舍,坐如针毡。
池端见他始终不说话,笑着问道:“哥哥今日来见我,不知何事?”
离凤有些奇怪,答道:“姐姐传过信儿来,不是郎主有话要吩咐我么?”
“听说哥哥平安归家,我心里欢喜,想和你叙叙旧。”池端深深看他一眼:“再问一问,你以后有何打算?”
离凤平静答道:“我想避世出家,为太女祷福。”
“哦?”池端细眉一跳:“大姐同意了么?”
离凤摇头,向池端略一拱手:“郎主若能向家主进言几句,我感激不尽。”
池端稍稍皱眉:“容我想想……”
离凤起身说道:“若郎主无事,我想先告辞回去……”
话还未完,忽见帘栊一挑,进来一位管事,向池端行礼:“启禀郎主,殿下回来了,听说池少爷在这里,要见上一面。请池少爷过翠含舍那里。”
池端和离凤都是脸色一变。池端旋即绽开笑容:“殿下今日回来得忒早,正巧遇上哥哥……我这就陪他过去。”
“殿下是请池少爷过去,没传郎主。”那管事一点磕巴不打,直接回道。
池端脸色刷地白了下来,强自镇定:“不知是为何事?”
“殿下未曾细说。”管事不再理会池端,转向离凤,退后一步,躬身施礼道:“请池少爷移步。”
离凤回看池端一眼,见他眸中含怨,身子颤抖,心中轻叹一声,原想着他能阻止自己去见赤司炀,如今看来他还没这个本事。
“请郎主借我一顶纱帽。”
池端还未反应,那管事却在旁不住催促:“池少爷,不可让殿下久等。”
离凤无奈之极,只得向池端告辞,跟着管事出去了。
帘拢一放,人影不见,池端连退数步,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回罗汉床,再崩不住面皮,“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屋中众人都低头不语。半晌,杉叔递上巾帕:“主子,今儿个他来,就是殿下着意安排,您也阻拦不得,就别自己伤心了。”
池端一边拭泪,一般恨道:“你瞧瞧他那模样,原还想着遭逢大变,不知如何憔悴衰败,又说是病着,更该风采全无。可怎么今儿见了,还是一副倾城颜色,只比往日清瘦了一些,倒更添楚楚韵致。你们说,哪个女人见了他不生怜意,不想据为己有?何况殿下那样的人,本就对他念念于心,一刻不忘。”
众人不敢说话,最后还是杉叔近前:“今非昔比。他进宫伺候过太女这事儿瞒不得人的。残花败柳,就是再装得邪魅动人,再会耍心机手段,也拴不住殿下的心,更做不了正君,日后也绝当不成凤后。殿下无非是看上他的容貌,玩过几次,也就丢在脑后了,就算一时心软,接进府来,也是在主子您掌控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