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未见,乍然重逢,盛夏心中又是哀痛,又是欢喜。
“你怎么会来这里?”
“云瞳来迟,令叔叔又受重伤,真是……真是……”云瞳也是热泪盈眶,一时竟说不下去。只得先将盛夏扶起,右手抚上他肩头,见伤处已经裹好,并无渗血,心下稍稍一松。
“此伤无碍,无碍……”盛夏未及说完,忽听得堂中一片甲胄倾倒之声。
“参见王帅!”
云瞳本想暂瞒身份,以六月之名掌领芦城军务。未料遇上盛夏,激动之余,难于遮掩,已为众将所识。
盛夏回过神来,也已再次拜倒:“王帅金安!”
“诸将请起。”此时顾不得叙旧,云瞳收敛精神,坐回主位,见堂中以燕霄和董振瑛为首,五六个校尉站成两列,都是一脸崇敬地望着自己。
“王帅……”
“王帅!”
云瞳微微颔首,摘下布巾,又朝叶恒、沈莫指去:“这两位是圣上所赐暗使,随本帅同守芦城。”
暗卫虽是男子,却因常伴御前,身份特殊,等闲不容轻忽。方才沈莫对阵聂赢,弓马娴熟,骁勇善战,众人对他皆生出倾敬之心。如今既知是王帅身边御赐的暗卫,有几人已在心中赞叹: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上前行礼,却见三个男子站在一处,都戴着风帽面纱,虽有狐疑,并不敢怠慢,各自躬身叉手,口称“大人。”
叶恒和沈莫各退一步,低头还礼。
顾崇却站着没动,还故意“吃吃”一笑,那笑声妩媚妖冶,听得众人心中一荡,暗想这位是谁?声音妖娆,身段风流,面貌也一定倾倒众生。
“叶、沈二使,且押小贼下去。”
云瞳冷冷一哼,余光见叶恒与沈莫各擒顾崇一腕,向后一拉,将他夹持在中间。叶恒更是五指紧拢,暗使气力,疼得顾崇一阵呲牙咧嘴,“嘶”声不绝。
众人赶紧收敛心神,屏息以待。
叶恒却不下堂,看燕霄、董振瑛等不过寥寥数人,想到芦城兵微将寡,此刻正是用人之际,便上前说道:“奴才虽为男子,也知守土有责。此番既随同王帅至此,当效死命,岂敢偏安于后,畏缩不前!奴才斗胆请王帅恩准,就在堂中听令。”
众将皆是愕然。
云瞳深深看了叶恒一眼,不置可否。
顾崇压低声音对沈莫说道:“方才你斗战聂赢不是挺主动的嘛?怎么现在又让别人占了先?”
沈莫一咬下唇,也躬身拜道:“奴才亦同此心,请王帅恩准。”
盛夏眸光之中满含赞赏,回身对云瞳言道:“难得他们愿为王帅分忧……”
“我大胤男子也有报国之忱,此社稷之福!”云瞳微一沉吟:“也罢,非常之时,暂容尔等效命军中。尔等凡事皆当谨慎小心,若有差池,本帅军法亦不徇情!”
叶恒大喜,低头称“是。谢王帅一视同仁,奴才等定然尽心。”又朝堂中众将深施一礼:“我等僭越了,诸位统领勿怪。”
众人诺诺还礼,虽知军中不当留男子听用,却并不敢对暗卫多言一二。
云瞳扶案起身,朗声说道:“本帅亲来芦城,诸将自知轻重。芦城地处险要,绝不可失!望尔等与本帅同心,守城克敌,扬我军威!”
堂中众人无不凛然遵命。
“军令如山,违者必斩!尔等可明白?”
燕霄等向前一步,应声而回:“我等唯王帅将令而行。”
云瞳满意点头:“本帅此行,事属机密,不可泄之于外。出此中堂,我便姓连。”说罢瞥了顾崇一眼,眸中俱是警告之意。
接下来两个时辰,云瞳忙而不乱地处置军务,堂中众人一一领命,连沈莫也执了将令和董振瑛同去巡城。
顾崇坐在角落,百无聊赖,朝堂外一望,见天色已黑,腹中顿觉饥饿。又见叶恒全神投入,也跟着听了一阵,此时却无甚军情,云瞳问起芦城民生。又等一会儿,还不见完事,他便向叶恒悄悄靠近了些:“这会儿大令落不到你头上,咱们去寻些东西吃吧?”
叶恒瞥他一眼,极是厌烦:“你一个囚虏还如此多事?跟谁‘咱们’呢。”
顾崇也不恼,娇声一笑:“咱们不都是她的男人么?”说着朝云瞳一努儿嘴:“怎么?你光惦着立功,不想侍候妻主了?那可好得很。”
叶恒兀自冷笑,也不作答。
顾崇忍不住开口奚落:“今天在阵前,她的眼睛不是围着聂赢将军,就是盯着沈莫公子,半点都没落在你身上,我还真怕阿恒哥哥你伤心呢!”说着又附到耳边:“我告诉你个秘密:那个聂赢啊,不仅花枪耍得好,人也长得漂亮,不比给她元服暖床的离凤差。呵呵。”
叶恒瞅了他一眼,手下使力一攥。
“干嘛?”顾崇疼得“哎呦”叫出声来:“放手。”
叶恒却攥得更紧:“你见过聂赢的真面目?你是龙国人?你是甚样身份?潜到王主身边装神弄鬼想干什么?”
顾崇只觉手腕就要脱臼,这些逼问却是一句也不能答,只得假势发狠道:“你的王主可舍不得杀我呢!你再要使蛮……”
“谁使蛮?”叶恒轻笑道:“我是教你个巧宗。你既然想做她的男人,那就学点忘忧阁的手段,好把什么聂赢将军、离凤公子都比下去。”说着将顾崇两臂都反剪到背后,一手却顺着他腰腹向下向里慢慢探去,唬得顾崇白了脸色,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
“别闹!你,你中什么邪了?”
叶恒毫无所动,冰冷的手指已伸进亵裤,按在了他肌肤之上。
顾崇登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无计可施,便扯着嗓子喊道:“王帅!”
叶恒不过是想吓吓他。虽知这小鬼儿花样儿忒多,胆子忒大,也没料到他竟敢在中堂之上高声大喝,引来无数目光。又见云瞳皱了眉向这边走来,忙在面上也装出疑惑,暗中将长指迅速抽回。
顾崇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有何事?”云瞳已到面前。
“呃……”面纱之下,顾崇眼珠来回乱转,忽觉手腕一紧,低头一看,原来又被叶恒掐住了命门,那冰凉的手指忽松忽紧,显是威胁之意。顾崇气得咬牙,暗地先将叶恒祖宗几代、师傅几人都问候了个遍,方才款款儿地笑道:
“天色不早,想王主还不曾用饭。军务虽忙,也要注意贵体。”说到用饭二字,腹中竟响起一阵叽里咕噜的动静,惹来叶恒一顿嗤笑,心中更添恼恨。
云瞳眼中也露出了笑意:这小鬼……
燕霄在旁有些惶恐地回道:“是末将等疏忽了。”
“不妨事,大家一起在这里用就好。”
饭未用尽,又见一小军急急奔上堂来,方一跪倒,已喘得不行,狠狠压了两口气才禀道:“大事不好!军粮,军粮被劫走了!”
“慢慢说。”云瞳忽儿地推开盘碗,沉声问道:“何处军粮?被谁劫走?”
燕霄大惊道:“是不是胡洁大人押送,来自豳洲的那批军粮?”
“就是那批,被连云寨劫走了……”小军又急喘了一阵,连连点头:“胡大人发来求救消息,说是若晚到一步……”
云瞳转头看向燕霄,问道:“军粮怎么走了连云寨方向?”
燕霄赶紧起身,脸上全是慌乱之色:“因芦城这里极不太平,第一批军粮囤在城中,尚未向赤凤转运,便遇了玄龙袭城。台将军唯恐有失,便与胡大人商议,令这第二批军粮绕城而过,直送王帅军前。原是打算偃旗息鼓,悄无声息地越过连云寨……”
“结果全送给连云寨了?”云瞳冷笑一声:“匪寇的胆子当真不小,竟敢劫我军粮。”
叶恒早已按捺不住,起身走到案前,大声说道:“王帅,请赐一支将令,我愿领一军杀奔连云寨,夺回军粮,平灭匪患!”
堂中众人听他说得慷慨,也纷纷起座请命,要夺粮立功。
云瞳微微摇头,对叶恒说道:“你久居上京,对这里的地形不熟,贸然出击,恐遭不测。况且你是暗卫出身,也不擅弓马对阵……”她一边说,一边皱眉深思,并没看见纱帽之下叶恒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
云瞳想了一会儿,回身再问燕霄:“压粮的胡洁是文官还是武将?”
“胡大人是文职,不过随军护粮的应是豳洲的精锐之士,只是末将不知是哪位统领前来。”
云瞳点点头,摆手令众人就座。
燕霄犹自急切地说道:“王帅,若不赶紧出城救援,只怕胡大人她们……”
“现在去救也是晚了。”云瞳沉吟片刻,并不发令:“胡洁等人如何,端看她连云寨的意思了。”
“这……”燕霄极是不甘:“数十万担军粮啊!”
云瞳冷哼一声:“现今情势,芦城才是重中之重!守住这里,一切才有转机。军粮之事我另有打算,尔等不必多言了。”
众人不敢再谏,各自依将令而去。云瞳见叶恒站着没动,便吩咐他道:“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把顾崇一并带着,好生看管,别叫跑了。”
叶恒默然行礼,拉起顾崇,寻到城守府后院的主屋,将他丢在床上,自己坐到一旁,半晌不语。
第30章 落寞的叶恒
顾崇嫌坐着不舒服,干脆摘去纱帽,蹬掉鞋子,躺倒在花梨木大床上,美美地伸了个懒腰,看叶恒无精打采地呆坐一旁,扑哧一笑:“你和那位沈哥哥同是暗卫出身,怎么他精擅弓马,你却不堪对阵?难道你就只会些忘忧阁乱七八糟的功夫么?”
叶恒瞥他一眼,也不答话,只管自己躺倒,想着心事:
与沈莫数月来朝夕共处,不说投契,也多少攀了些交情。看他平日少言寡语,凡事不争不抢,一遇紫云瞳便如怯鼠见猫一般,避之犹恐不及。自己竟然小觑了他,不知他临战对敌竟是一员勇将。银戟舞地这般纯熟,却是从何处学来?
又想自己在暗部一十三年,日夜勤勉,血汗流尽,方才学有所成。听师父说当今圣上乃千古难遇之贤主,自己早就暗怀憧憬,希望出师之后,能以一身本领常伴君侧,建功立业,也求一个当年郭缮得昭襄王提携之福。熟料事与愿违,授名当日竟被赐给英王,更不料初见英王即被摘纱,送入后院,作了个无名无份的暖床色宠。
堂堂暗部精英,十三年苦痛磨折,便是落得如此。若叫师父知道,该是怎样的伤心失望。
叶恒心底一阵烦躁,抬手便扯去了纱帽。
顾崇等了半日,不见他反唇相讥,觉得有些奇怪,细细一想,竟猜中了叶恒几分心事:“阿恒哥哥,你莫灰心。”
叶恒对着他只觉嫌恶:“别叫得这般亲热,当我稀罕你么?”
“我好言来劝,你倒恶语相向。”顾崇本想安慰他几句,见不领情,还对自己还满含轻蔑,当即改了怒瞪回来:“成日家摆出一副自命清高、目中无人的嘴脸,你要是紫云瞳也就罢了,偏生是给她当奴才的。这般不识天高地厚,早晚怎么死都不知道呢!”
叶恒脸色愈发难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崇骂得爽快,骂完了又撇撇嘴:“就你这种德性最招人烦。也就紫云瞳还捧在手心里当个宝,疼得这般那般要紧。”
叶恒眼皮一颤:“别乱开玩笑!”
“我师父当年说过,男孩儿家还是不要学什么功夫,妻主放心不下,才能时时护在身边。本来我还不信,今儿瞧见你方知是这个道理。”顾崇酸里酸气地又道:“什么久在上京皇宫,不识深山密林,什么弓马不熟,恐遭不测……啧啧……”说着便是一串娇笑。
一通数说阴阳怪气,也不知道他是羡慕还是嘲讽,叶恒脸色微微红了:“这里就你我两个,还笑成这个样子,想勾引谁呢!”
顾崇收住笑,斜睨了叶恒一眼,难得露出清爽的男声:“你别不知惜福,若是聂赢和你易地而处,不知有多欢喜呢。”
“呸!”叶恒冷笑道:“放着他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不做,来王府当侍寝的小宠么?”
“他今日在军前是威风,可若回了九龙城大司马府……”
聂家被抄没后,聂赢被大司马玄诚荫买入府中当了色侍,叶恒听顾崇说起,当时就觉奇怪:“他那样的人,怎么甘心?”当一个任人玩弄、可随意丢弃的色侍,这是自己极力要摆脱的命运啊!
“是不甘心。”顾崇叹了口气:“所以我说他若跟了紫云瞳这样的主子,日子总会好过些。”
自己在紫云瞳身边,也不过是一个召来挥去等着承欢的玩物,与聂赢又有何分别?他尚能得玄诚荫重用,领军出战,自己却是被丢在后院,护着一个被她看中的男人。叶恒连连摇头:“怎么就好呢?”
“还不好?”顾崇夸张地叫道:“你在她身边这么多日子,竟然什么也没看到眼睛里去?你这主子骨头里可是怜香惜玉呢!那九花墨玉膏江湖上万金难求,她由着你两个当寻常香粉似地糟蹋,边城小镇几碗白米饭先紧着你们吃,大床铺盖顾着你们睡,她自己倒去啃粗面饼子、躺房梁砖地。听说你和那位沈兄是御赐给她作侍寝小宠的,没见你们上赶着巴结,倒推三阻四一个溜得比一个快,也没见她恼。呵呵,莫说六国王府贵戚,便是寻常百姓之家,如你们这般不听话的夫侍,怕也早该被捆起来好好教训了吧?最难得的是……算了,你既无心,我也懒得说了。”
叶恒沉默了一阵,心中却是另外的想头:看进眼里,又岂如懂在心里!英王是何等精明之人,哪儿是你这小鬼猜得透的……
她这样的主子确是与众不同:白米饭紧着我们吃,大约是怕别人经手的饭菜里有毒,宁可去啃没人注意的粗面饼子。大床铺盖紧着我们睡,客栈之中本就不甚安全,若有偷袭之人,谁不是全神贯注于她下榻之处,哪里猜得到当主子的会夜夜躲在房梁?至于九花墨玉膏,呵,不过是打一巴掌再三揉四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