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冯妙君自己的意愿,新夏立国不久,钱袋子还紧巴巴地不宜大操大办,因此只打算宴请廷臣,民间百姓也得实惠,在生辰前后一个月内至长乐女王生祠内,行三磕九拜大礼者,可以免去当月赋税。
立生祠,当今除开国君和国师之外,再无第三种人可以立得。即便官家不追究,也几乎没有活人消受得起,这就叫无福消受。
傅灵川和众豪族都明白冯妙君这一手的用意,是要让自己在民间树起名望。但她是新夏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安夏王室的直系后裔,办起这事名正言顺,无人可以反对。
正统,大义,就是她最好的武器。
不过令冯妙君有些惊讶的是,生辰前居然有各国嘉宾陆续赶到。
新夏承袭了安夏的底蕴,初期发展良好,与它建交的小国和小宗派多半是首领亲至以显尊重,大国如峣、晋也都派了王室重要成员为使者,携带贺礼前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魏国居然也前来致贺,并且派出的使者,冯妙君居然还认得。
在会客厅中,当她和徐广香面面相觑时,都吃了一惊。
魏国居然派出这位女将军出使新夏,那是否说明,它有意与新夏结为睦邻,不再打仗了?徐广香是老魏王养女,也被封为公主。她是有实权在手的人物,比一般公主还要硬气。魏国以她为使,侧面说明对新夏女王的敬重。
徐广香受到的惊吓,比冯妙君还要严重许多倍。
尽管这位新夏女王美得一塌糊涂,普通人不敢仰望,徐广香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张面庞:
安安。
云崕云国师的贴身侍女!
在这一瞬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徐广香一时呆立当场,竟忘了行礼。
云崕的贴身侍女为什么当上了新夏女王,是样貌太像或者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云崕知道么?
如果不知道,他会怎做;如果事先知道,他将长乐公主带在身边参与魏军的长征,是不是有意泄露魏国的机密?
她的目光中写满惊讶,冯妙君当然明白她受到的震撼,当下轻咳一声:“这位……”
边上侍官赶紧提醒她:“徐广香将军,也是魏国梅矶公主。”
“徐将军?”她笑吟吟地,话尾上扬带出质询之意。
徐广香回过神来,想起自己面对的可是一国之君,当即行了个大礼以全礼数,而后命人呈上礼物。
周围新夏人仇恨的眼神,她权当没望见:“我王希望魏国与新夏尽弃前嫌,结为同盟,今后守望互助,同进同退!”
礼物中规中矩。
大国送来的贺礼反而没有小国贵重,但意义不同。即便魏国再多送来一倍以上的奇珍异宝,也只代表了萧衍想要修复两国关系的意向。
魏国与新夏之间有血海深仇,长乐女王会收下么?徐陵海站在下首,观察这殿中安静一片,官员当然不好在女王面前窃窃私语,但他们的眼神么,只能用一言难尽来形容。
新夏的前身安夏国是被魏所灭,但是新夏已经重新立国,而带军杀入安夏王宫的老魏王又已死去。
所以,这笔账要怎么算呢?是一笔勾销,还是誓不罢休?
如果一笔勾销,新夏女王团结豪族最有力的一个理由,亦即是“复仇”这两个字就无用了:你都和人结成睦邻,那过往无论结了多少梁子都要一笔带过,还复的什么仇?
如果誓不罢休,就是无视魏王抛出的橄榄枝,两国关系会迅速恶化。谁也弄不清萧衍会不会学他老子再出兵新夏。后者才刚刚立国,经得起这样的风雨摧折吗?
这个选择,怎么想都是左右为难呵。
场中有那深谋远虑的,一时暗呼厉害。萧衍只派人送了个礼物给新夏国君,就给长乐女王出了这么个难题。此君还不到而立之年,城府手段就不在老王之下。
徐陵海一抬头,就望见冯妙君笑吟吟地,完美又矜持。
“魏王有心了,请转告我的谢意。”女王轻抬皓腕,就有内侍上前,恭敬接收礼物,“礼尚往来,听闻六月是郑太后寿辰,新夏也会备上薄礼,届时还请魏王笑纳。”
徐广香面色微变,随即道:“广香一定将原话转告吾王,一字不漏!”
郑太后是原魏太子萧靖的生母,儿子起兵反叛,她也派人暗杀过萧衍,两边直接撕破了脸皮。萧衍加冕后不想担一个弑母的罪名,就将她送去静心殿,名为供养,实则囚禁于深宫,不许外臣探视。
她还有一个小儿子萧吾为国效力,魏王也不想将他逼反了。
同室操戈,说出去总是不光彩,何况他的确软禁了太后。这是国君心里一块创疤,一个不痛快。
第311章 一唱一和
当然冯妙君只作一个小小回敬,却不想立刻与魏国翻脸,因此微微颌首:“有劳徐将军了。宴会五日后举行,乌塞尔城风光绝美,我命专人陪同徐将军游览可好?”
“有劳王上费心。”徐广香的外交礼节也十分完美,不卑不亢,“我们自行游逛便是。”
都说这位女王只是傀儡,傅灵川从哪里找来这么好看的傀儡?又听说安夏人性情多耿直,如果女王没有实权,怎么无人跳出来反对女王收取贺礼?现在当场收下,回头可就退不回了呢。
这次会面也就结束了。徐广香基本确定这位高居王位上的女子就是安安——连娇软的声线都是一模一样,她也只能带着满腹疑云退下,推想云国师得悉此事后的反应。
乌涪雪山战役之后,安安失踪,国师气恼,返回魏都之后深居养伤,很久都未露面。她为父王服丧,也没有多少机会见到他。后来祸起萧墙、同室操戈,萧衍登上王位,而国师看起来更加深不可测了。
深不可测的涵义之一,是她也看不透国师的喜怒哀乐,仅有过的几次交谈,他也表现得不咸不淡,王兄却对她吐槽说,国师越来越易怒了。
徐广香记得,当初她是亲眼见着安安从战场上逃走。怎么会有女子甘愿离开那样的男人?除非她有更高远的目标。
曾经的长乐公主和国师之间到底有哪些过往?时隔一年,这些疑问再度从心底翻了上来。
……
现任女王可没空理会徐广香的想法。
徐广香前脚刚离开,立在边上的典客王远就跨出一步对冯妙君道:“王上,魏国贺礼……”魏使来得突然,傅灵川恰好不在宫中,这一回就变作女王说了算。毕竟,贺礼名义上是送给她的。
“收下。”冯妙君淡淡道,“人家千里迢迢送礼过来,你们不想收,是打算开战么?”
魏王差徐广香送礼,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几名廷臣也在场,有一人终忍不住道:“吾王,新夏与魏之间有血海深仇,您收下这份贺礼,先王在天之灵恐怕都要降怒新夏!”魏国来使,本就不该由她擅自接见。这下子倒好,惹出个大麻烦来。
她目光低垂:“照你说来,要拒收礼物?”
徐陵海立刻站了出来,朗声道:“魏国送礼,不过是承认新夏立国,今后再不能随意举兵入境。各位求王拒收,是要魏国也反悔这个决定么?”
安夏国灭,领土当然被魏国据为己有。新夏立国后得天道赐福,魏国却是始终不承认的。现在萧衍派人送礼,岂非就是明白无误昭告世人,魏国承认了新夏的独立,承认新夏在这片领土上享有主权?
从此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往安夏地区发兵,否则就是入侵他国领土,就是直接宣战!
无论他的送礼是不是出于真心,至少短时间内困扰新夏的最大威胁暂时消失了。魏国今后再想入侵新夏,可要再找过一个恰当的理由才行。
众臣听得面面相觑,先后都想通了这个道理,先前那位犹豫道:“可是,魏国想与我们结为友邦……”
话未说完,徐陵海就冷笑一声:“我王可答应了?”
长乐女王的确没有点头同意,只是收下贺礼罢了。
“结盟哪是那么简单之事,要商议,要签字盖章,要互换协约,只送一份礼物就能全部替代么?”冯妙君适时开嗓,她的声音是标准的娇哝软语,小时候的空灵渐渐被柔润取代,这时听来却有一份镇定人心的熨帖,“我的臣子怎会这样天真?”
她的叹气声中仿佛有一种恨铁不成钢。底下的臣子其实不过想着她幼小好哄骗,担心她真要与魏国结为友邻。可是长乐女王心里跟明镜儿似地,他们反倒有些脸红了。所以冯妙君意兴阑珊地挥手说“都退下”的时候,他们也就行礼离开了。
徐陵海是最后一个退下的,转身前和她对了一个眼色。
冯妙君满意一笑。
王廷中,她就缺这么个能与她一唱一和的人物,毕竟有些话实不该由女王亲自来说。一个虚职就换来徐陵海这等人物为她卖命,实是超值。
……
冯妙君就是新夏国君这个事实很快就会进入所有熟人的眼野,包括晋王,包括莫提准,包括苗奉先和晗月公主,当然也包括了……云崕。
好在,她现在已经不怕他了。
外头春光明媚,冯妙君原本最喜欢睡个慵懒舒适的午觉,不过最近可抽不出时间。
现在有专人为她汇报过去两个月内迷陀四城的情况,冯妙君眉开眼笑,因为有明确的报表和数据显示,这几个城池在六十日内的财政收入直接翻上了七倍之多!
当然,那是因为基数太低不值一提。可这样的增长速度也就表明,她对迷陀城的判断和措施是行之有效的。并且随着设施的完善,后面的钱财还会源源不绝。
收上来的钱只有一小部分流入国库,其他继续投入基础设施的建设之中。
受到区域经济辐射影响,乌塞尔城也变得越发热闹。反过来,“承天节”的临近、各国嘉宾的汇聚,也让离此不远的迷陀四城经济更加振奋。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连魏国也表明了和平之意——尽管冯妙君和新夏人对此深表疑虑,但这至少是个好的表象。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傍晚,因为峣国的使者送来了峣王的祝福,还有太子妃的礼物。
这位使者名为鲁平,只有二十出头,是峣国鲁太师的曾曾孙子,如今任职于礼监部,无论身份官职都很适合当这个使者。
和多数峣人一样,鲁平身材高大,面相却很清俊,行止也是彬彬有礼,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即便是第一眼见到容光慑人的新夏女王,他也不似一般男子那般失态,目光只在她面上一扫而过,就规规矩矩地低头了。
那眼神温润而内敛,冯妙君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格外稳定,连心跳都没有加快一拍。在这样气血方刚的年纪,却能这样稳重,此子今后不凡。
第312章 不划算了
鲁平的微笑也让人如沐春风:“吾王祝女王身康体健,新夏国运昌隆;这是太子妃为女王准备的礼物,特命我一定将女王的回复带回。”他一抬手,身后护卫就捧出一只小陶瓮,“为了此物,我们不眠不休自印兹城赶来,只用了两日就飞到乌塞尔。”
原来这东西还是空运过来的。鲁平的解说恰到好处地勾起冯妙君的好奇,内侍打开盖子检视时,只见一阵淡淡白汽从中飘了上来。
毒?廷卫都有些紧张,冯妙君却摆了摆手:“只是水汽罢了。”袅袅站起,亲自来看。
内侍已经看清瓮内之物,微微一怔,赶紧奉给女王。
这就是个普通的陶瓮,入手冰凉,瓮身还凝结细小的水珠,就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一样。
不过冯妙君清楚,这效果是由寒霜符带来的。
什么宝贝要使者骑着飞鸟千里迢迢运来乌塞尔城,还要贴着寒霜符冰镇?
冯妙君低头一看,笑了。
里面是半瓮水,水里飘着两个桃子,颜色是绿中透着点儿红。那颜色,即便是最好的碧玉也没有那般鲜活。
鲁平适时补充道:“这是太子妃亲手制作,她还要我给您带句话。”
她正在端详咸水桃子,头也不抬:“说。”唔,看这颜色好似腌得还可以么。
“可吃可用。”
冯妙君脸上的笑意立刻不见了。
可……用?
她看看桃子,再低头瞄了一眼自己,怒气横生。
晗月是觉得,她冯妙君会平坦一辈子是吧?
她面若寒霜,一翻腕,星天锥已然在手。在明珠灯照耀下,锥尖蕴着一点寒光,刺痛人眼。
众皆惊骇,鲁平的护卫也下意识上前一步,却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离她不足三步之远的鲁平,看起来反倒很镇定。
冯妙君伸出了星天锥,而后——
从瓮里扎出一个桃子,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甚至轻轻嗅了一下。
内侍看出她的意图,低声道:“王上,容太医检验。”
冯妙君摇了摇头,她自己就是优秀的药师,桃子有没有毒,她一下就能嗅出。
“用不上。”她嘟囔了一句,而后轻启朱唇,在桃子上咬了一口,品了两下,“味道么,差强人意。”
她将桃子放回瓮里,自有人收走、退下。
这时,鲁平才差人呈上了“正常”的贺礼。冯妙君笑着收了,知道那桃子是晗月认出她的回应。都快要当娘亲了,还这样异想天开。
“太子妃产期何时?”
鲁平微一犹豫才道:“也就是这几天了。”
冯妙君轻叹一口气,好言同他谈了几句,同样叮嘱他在乌塞尔城吃好玩好,这次会面也算结束了。
乌塞尔城是新夏南部的明珠,以她的眼光来看,在诸国首都中风景最美,实是一大亮点,值得向外推介。
离开前,鲁平又望了她一眼,关心道:“国事操劳,王上似有疲惫,要多休息。”
这些天冯妙君忙得团团转,很久都未得一夜好眠了,眼下也有些许黑青。鲁平既然表示关心,她也就笑着应了声“好”,峣国的使者队伍于是告退而出。
……
入夜,傅灵川赶回宫中陪她晚膳。冯妙君见他风尘仆仆,衣襟上还沾着一点花瓣,遂道:“堂哥忙碌,不必专程来陪我吃饭了。”傅灵川为她的寿宴忙得脚不沾地,尽管知道这人有手段,尽管知道他的目的并不仅是给她过生日这么单纯,冯妙君还是承认,自己有些儿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