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食堂门口的知青有人指指点点捂嘴偷笑,也有对这种一看就流里流气不正经的人嗤之以鼻,也不知道谁会被分到那个人队上,队里居然派这样的人来接知青,怕是风气也不怎么好。
严琅跟严全奎就扭头看了看那群约莫三十多人的知青,看得差不多了,两父子又碰头说了几句。
现在所谓的公社其实就是乡政府,听老爸说以前就叫政府,后来集体化,就改成公社了。
严琅也算是公社的熟客,进来一路见到人就嘴甜的叫人,还能跟谁都聊上几句。
张红亮是严琅三岁左右的时候进的公社,十几年过去了,张红亮也成功爬上了革委会主任的位置,算是公社里的行政领导,不过公社里的一把手是书记,算是张红亮最大的对头。
小小的一个公社,其实勾心斗角拉帮结派还是有的,书记想拉张红亮下来安排自己的人上去,张红亮要想保住自己,就得想办法拉书记下马。
对于严琅,张红亮也是有那个想法的,不过严琅志不在此,张红亮也就只能忍痛放弃了,对待严琅还是那么亲近。
张红亮对严琅好,严琅也想要回报,所以时不时的就跟他那群兄弟阴一把书记,前几天才刚揪住书记一条尾巴,让张红亮占了个上风。
张红亮坐在办公室里就听见严琅跟人笑嘻嘻说话的声音,连忙放下手里的钢笔笑着走了出来,“琅琅来了?我就知道你今天肯定得来,快进来,跟叔说说话!”
严琅跟人说了句话,这才转身三两步跳到了张洪亮那边,笑得眉眼弯弯的,还有一对儿酒窝,让人看见了就想跟着一起笑。
严琅那酒窝是遗传了他爸的,平时看不出来,只有笑容特别大的时候才会露出来,张红亮一看他酒窝都出来了,就知道这孩子见到他是真高兴。
这种认知换了谁会不高兴?反正张红亮是特别高兴的。
张红亮拉着严琅的胳膊就带回了自己办公室,转进办公桌那里弯腰从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大包东西,“这是你兰姨才从供销社分到的,有几件夏天的背心短裤,你留着冬天睡觉穿或者明年夏天穿,另外还有糖果,有点化了,你拿回去泡水喝都成……”
兰姨就是张红亮的妻子王巧兰,是个镇上的人,在供销社工作。
对于丈夫对严琅这样一个不沾亲不带故的孩子这么疼爱,一开始王巧兰是心存不满的,可后来严琅家时不时给送点粮食蔬菜鸡蛋之类的。
加上严琅也从小懂事,嘴甜还会哄人,渐渐的王巧兰也对严琅有了感情,家里条件宽裕了王巧兰也会主动给严琅准备些东西,让丈夫有机会就给严琅送去。
此时的张红亮一点不像领导,反而像是一位慈父,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家常话,严琅也满脸兴奋的跟着看。
其实严琅心里是不咋兴奋的,这些东西如果小孩儿看见了肯定兴奋,但是他就是觉得不咋稀罕。
但这是亮叔跟兰姨特意给他留的,严琅知道自己越表现出喜欢,亮叔就会越高兴越满足,这份情义严琅是记挂在心里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外面有人来喊张红亮去给知青讲话,其实就是上思想课,严琅抓紧时间跟张红亮说了几个自己想要的知青。
刚才看人的时候严琅就已经记住了几个人的穿衣打扮,这会儿一说,等一下抓阄的时候就有了可操作性。
这次一共来了三十八个知青,二十个男知青十八个女知青,算是这么多年里女知青最多的一次。
白鹭公社下面一共有十几个大队,大队下面又有十几二十个小队,可这次通知来接知青的只有严琅他们那个大队的。
六大队有十三个小队,所以平均分派下来,一个小队需要领三个人。
不过分人肯定不可能真的平均分配,像是严琅他们村条件好的,知青又管得好的,最后就分了五个人过来。
这些都是上面给划分好了的,严琅现在就在张红亮的办公室里拿着那个划分的册子看,上面表格里是人数分配,下面就是这批知青的名字。
“其实知青管理得好了,也能算是一项业绩。”
张红亮点了一句,严琅表示明白。
严琅也没有故意为难人,刚按照自己记得的衣着打扮说了三个男知青两个女知青,手指无意间划拉到下面的名单上,一个名字落进眼睛里,严琅心脏突的就是一跳。
“亮叔,这个叫容倩的,换到咱们队,把那个焦玉婷换掉。”
张红亮好奇的伸头看了一眼,“怎么,认识的?”
张红亮也知道不可能,这批知青可是从北方来的,他都没去过北方,更何况严琅。
严琅笑了笑,“不是,就喜欢这个名字。”
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个娇小可爱温柔乖顺的。
严琅这个说法让张红亮忍不住发笑,不过还是答应了,拿着册子张红亮就去食堂说话去了。
食堂就在公社旁边,张红亮走的是侧门,严琅拎着鼓鼓囊囊的米黄色布包溜达着出了公社回到严全奎那边,他们还要等一会儿,等公社里的人把知青都分配好了,然后再叫小队长们过去领人。
“怎么,你亮叔又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看你眼睛都高兴得发亮了。”
严全奎瞅了小儿子一眼,然后垂眼看他手里的布包,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往常也没见这小子高兴成这样啊。
严琅含含糊糊的敷衍两句,总不能说你儿子我可能对一个名字一见钟情了?
严琅不说严全奎也不追问,父子俩挨着黄牛站在树下看着公社食堂大门。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张红亮带着知青们走了出来,开始从一小队叫人,看见小队的人站出来了,再对着手里的名册喊已经圈定好的知青名字。
严琅杵着老爸的腰让他跟自己一块儿先过去看看,那积极的模样让严全奎都怀疑这小子是不是生病了。
不过那边本来就念得快,也该过去了,所以严全奎就顺了严琅的意,两父子走了过去,跟其他人一起围在外面。
严琅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就盯着女知青看,猜测到底哪个是容倩,这幅模样让严全奎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看啥看,耍流氓啊你!”
这小子平时也没开窍啊,怎么这次尽拿眼睛往女知青身上看呢?
严琅谈了口气,颇为惆怅,因为唯一算得上娇小可爱却长得不咋样的三个女知青已经被分派走了,而且名字也不是容倩。
“十一小队的,站出来,彭河山、赵红军、李建军、龚思甜、容倩,念到名字的同志请站出来!”
严全奎板着脸走了出去,看了看五个知青的穿着打扮,发现果然有一个男知青被换了。
原本严全奎还想扭头叫小儿子招呼人呢,就看见严琅的眼神直直的落在那个最后站出来的女知青身上,看得两个女知青皱起了眉头侧身互相挤到了一起,试图避开严琅的注视。
严琅刚才还发亮的眼睛此时却已经暗了下去,盯着容倩看了半晌,然后颇为失落的撇开眼睛,脸上的笑都沉了下去,一看就知道这小子对那个女知青似乎格外看不起。
严全奎抬手又给了这小子一巴掌,“还不快去拉牛车!”
这臭小子,给人甩什么脸子啊,没看见那女知青都已经脸色苍白眼眶都红了吗?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流里流气的流氓甩脸子,可不得气死了么,真真是飞来横祸。
严琅却依旧脸色沉沉的,被老爸打了也不像平时那么嬉皮笑脸的逗趣,抿着薄唇一言不发的转身去架了牛车。
严全奎觉得怪对不起人家女知青的,安排位置的时候就把那个叫容倩的安排到了更舒服的角落里,还给她递了个稻草垫子。
严琅却完全没有心情去管那些,他此时心里憋着一股邪火,手里捏着抽黄牛的鞭子,要不是黄牛也跟他算是有多年的交情了,严琅这会儿恨不得下死劲儿的抽下去。
明明一看见名字他就想到了一个完整的形象,可为什么这么好听的名字,会是那样一个女知青在用?
也不是说那个女知青长得不好看,还算行,可跟严琅想象中的那个形象相差太大了,其实严琅自己也知道自己就因为这个就生气,实在是莫名其妙得很,可他看清楚容倩这个人的时候,却犹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大冬天的冷水。
心里那种从激动期盼到失望透顶的落差感,让严琅莫名想哭。
严琅眼眶红了又红,腮帮子咬得死死的,忍了一路,最后还是没忍住,在严全奎带着他们去路边树林子解决大小便的时候趁着没人,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严琅抬着胳膊胡乱的擦了几下,又慌张的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看见,这才做了几次深呼吸,把还要继续像河水一样淌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
严全奎带着人回来,扭头看见严琅眼眶红红的,惊讶的问他怎么回事。
“没事,刚玩鞭子甩到眼睛上面了。”
这种事严琅真干得出来,严全奎也就没多问,让五个知青赶紧上板车。
容倩坐回刚才的位置,把随身带布包抱在怀里,自己又双腿弓起双手抱着膝盖,闻言眼珠子转着朝架牛车的前面位置上看了一眼,只能看见那个人挺得比直的背。
撒谎,明明刚才一个人抹眼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能让女主出来,本章五千多字啦,加了两千字左右,都快要算一更了。
哎,严琅哭的时候写得我都跟着想哭了
第43章 女知青4
因为车上拉了人, 黄牛一开始还能跑得快一点,到了后面就溜溜达达了, 严全奎也舍不得让黄牛那么累,带着人走了一截,累了再坐上去。
严琅全程就木着脸不说话,等到一行人到了村口,严全奎让大家下车, “这就是以后你们要生活一段时间的地方, 我带你们走一走,熟悉熟悉环境。”
原本这种事该是严琅去做的,可严全奎也发现自家儿子不对劲来,只能让这糟心玩意儿赶紧回家。
等人都下了车, 严琅甩着鞭子就要赶车离开, 严全奎一见这小子招呼都不打一个, 连忙追了两步叫住了人, 皱着眉站在不远处跟严琅说话。
“…严琅同志好像很不高兴?”
长得白净像个竹竿似的李建军突然冒出一句,其他三个人自然而然的就把眼神往容倩身上转, 是都知道严琅是为什么不高兴。
作为唯二的女生,龚思甜往旁边站了站, 揪着麻花辫撇嘴,原本可爱的苹果脸上因为毫不掩饰的嫌弃鄙夷而显得有些刻薄,“肯定是听她名字就知道她是资本家小姐,所以严琅同志才变脸的。”
说着话,龚思甜的眼神忍不住就往不远处飘, 盯着严琅的侧脸看。
那边严琅绷着脸侧身微微弓腰,正在跟严全奎说话,不得不说这人虽然很混账,可无论是正脸还是侧脸,都很俊。
龚思甜已经知道严琅是队长家的小儿子了,虽然看起来队长对这个儿子动不动就是训话打骂,可谁都看得出来打骂是假亲近是真。
想到那个下乡已经多年的姐姐给她写过的信里那些话,龚思甜又摸了摸搭在胸前的辫子,抿唇想着事。
龚思甜这么一说,其他人看容倩的眼神都不对了,特别是脸色黑红长得算最结实的赵红军,更是哼了一声迈步往旁边站了一大步,用毫不掩饰的行动来表示自己要跟容倩划清界限。
彭山河见状,矮胖的身躯也顺着“主流思想团队”挪了挪,眼神却飘忽着不敢去看容倩,明明没做亏心事,却偏要露出心虚的神色。
另外三个人都挪了位置,一开始就开口说话的李建军却站在原地没有动,这样一来就显得他对容倩的特殊态度了。
当然,这种表态却做得两边都能解释,他就是站在原地没动,你总不能说他便帮了“资本家小姐”?
你要说他也嫌弃容倩了,可他不是没避嫌退开么。
早在知青们在南下的火车上集合时李建军就看到了容倩,虽然容倩跟其他女同志一样穿着深蓝色的半旧工人服踩着一双黑面布鞋梳着两条麻花辫,可那张脸就足以让她脱颖而出,像是站在一群灰扑扑野鸡里的长脚仙鹤,一身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清贵气质更是让诸多女同志望尘莫及。
没想到最后他会跟这个自己盯了一路的女知青分到一个地方,李建军确定这就是他跟对方的缘分,有了机会就制造了事端,用其他三个人的行为衬托出自己的特殊,这样一定能让容倩记住他并且因为他的“不嫌弃”心生好感。
容倩早在刚才龚思甜说那个话的时候就脸色苍白,却把背脊挺得直直的,如同一柄握着战士手中的钢枪。
不管这些人是远离也好言语鄙夷也罢,容倩都眼神坚定的看着前方,一副任你风吹雨打我子岿然不动的姿态。
恰好不远处跟严全奎说完话的严琅抬眸看了过来,容倩心头一跳,不知道怎的,事实上已经乱糟糟一团的脑袋里突然一静,突兀的想起了严琅偷偷哭的样子。
当时大家都下车去找地方解决问题,容倩在公社食堂的时候就怕一会儿路上不一定会有机会方便,所以少喝水,又提前上了厕所。
因此半路上那会儿她并没有去远处的树林子里,只是在旁边的灌木丛后舒展腿脚。
山路上很安静,容倩隐约听见了努力压抑着的呜咽声,这才探头看过去,却看见了之前还给她甩脸子的流氓居然坐在牛车上胡乱抹眼泪,明明哭得浑身都在颤抖,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那样子的严琅让容倩想到了母亲自尽后的父亲。
容倩的母亲确实是资本主义家的小姐,还留过洋,父亲是根正苗红的参加过革命战斗的医生,前几年刚闹起来的时候母亲就跟父亲离婚并且自杀的,这才算是保住了她跟父亲。
可后来形势越来越恶劣,父亲被□□了一场又一场,最后又被人找出了母亲死后父亲曾经去哭过的这件事,于是父亲被下放去了西藏搞建设,临走前又把容倩秘密托付给了早几年就故意表面闹僵的伯伯家。
然而伯伯的妻子并不知道容倩的真实来历,眼看着她越长越亮眼了,伯母家里的两个儿子都表现出了对容倩有意思,偏偏伯父又并不反对甚至乐见其成的样子。
于是伯母就趁着伯伯出差不在家,迅速用了关系,把容倩弄到了这一批次的上山下乡名单里,从北方一路辗转来到了南方的蜀地,从此以后才是真的天南地北了。
母亲死时,容倩也才八岁,对死亡的认知还很迷茫,只记得一天夜里,黑暗中父亲抖着手把她从被窝里抱起来。
外面的冷风呼呼的吹,平时最疼她的父亲却一点不记得给她裹上厚衣服。
他们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走了多久,然后到了一个点着两支蜡烛光线同样昏暗的低矮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