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甚至觉得,这样的薛延罕见脆弱,让她不知该怎样去面对。
她扭了头,逃避一样移开视线,把手上东西弄干净,又回身去拿食盒,用筷子挑弄了下里面枣糕道,“这个不能吃了,沾了土,怕是要坏肚子。你饿不饿,我去厨房给你弄些东西,若不然明早起来又要胃疼。”
薛延说,“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阿梨怔住,过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薛延站起来,赤着脚走到她身边,说,“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瞧不起我。”
他身量太高,阿梨要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她错愕,“为什么这么问?”
薛延沉默半晌,才又开口,“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
阿梨不知所措,她手往后撑着桌沿,不解盯着薛延眼睛,问,“薛延,你这是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吹了风,薛延嗓子哑的彻底,他背着光,神情看不真切,阿梨不知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分明在薛延的声音里听到了极淡极淡的哭意,和快要满溢的痛苦。
“我是不是寡廉鲜耻,不学无术,只知道胡吃海喝外出鬼混?我就是个废物,是不是?”
他步步追问,阿梨往后退,腰背磕在坚硬桌沿上,疼的泪涌出来,她摇头,“没有。”阿梨抬手捂住眼睛,心中酸痛的拧成一团,她哭着道,“薛延,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薛延红着眼,与她低吼,“对,我就是这样的,我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别寄希望于我,我这辈子也成不了大器!”
蜡烛忽然闪了一下,屋里那一瞬极为明亮,像是空气被点燃了,躁得人心中慌慌。
“薛延!”阿梨狠狠推他一把,手拿下来瞬间,泪已经挂了满脸,她说,“你别这样看低你自己行不行?你出身名门,读过那么多书,见过那么多世面,就算现在虎落平阳,也不该如丧家之犬般,曾经鲜衣怒马看尽长安花,可如今呢?就算你不心疼自己,你有没有想过阿嬷?她已经年纪大了,你若是再不回头,她便就等不起了!薛延,你不该是这样的……”
“说够了没有?”薛延攥住她手臂,一字一句道,“我就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祖父位极宰相,我父亲做礼部侍郎,两个博学大儒教导了我一辈子,我也不过平庸无奇,直到他们死,连个秀才也没考上。我在京里呼风唤雨,交了一群又一群的酒肉朋友,每日当街纵马,酒撒黄河,我就是这么不知所谓,纨绔子弟,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你若是想在这里便就留着,我也懒得瞧你,若是看不上我,门在那里,你自己滚便就是了!”
灯影朦胧,阿梨身子颤了颤,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连头发丝都是冷的。
薛延站在那里,像一只囚笼的困兽,身上竖满了尖刺,口不择言,语出伤人,他拳头在身侧攥紧,阿梨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她哪里都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不知废了多少功夫才问出一句,“薛延,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一室沉默。
又过一会,阿梨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转身掀了帘子出去了,什么也没再多说。
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薛延绝望地蹲下,他手捂着脸,有一点点的湿意从指缝里蔓延出来。其实从把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他便就觉得后悔,他真的觉得悔了,不知是为了以前,还是为了现在。
不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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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这夜没有回房睡,她不敢惊扰冯氏,只在厨房的小桌边蜷了一晚。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半梦半醒时候偏头看了眼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而再睁眼时,袖子还是濡湿的。她揉了揉肿起的眼睛,直起身时,肩上滑落了一件衣裳,肩宽袖大,是薛延的。
他曾经来过。
阿梨怔怔盯着那件落在尘土里的外衣良久,最后沉默地捡起来,拍了土,搭在椅背上,着手做饭。灶火通红,燃起来后驱散了一室的冷意,阿梨拢了拢衣襟,在心里想着今早要吃些什么好。
就算再难,日子也总是要认真过的。
冯氏昨晚睡的也不好,罕见待卯时过了后才醒,她扫了扫院子,又把鸡鸭都放出来,才进厨房。阿梨勉强弯起唇,笑着冲她打个招呼,“阿嬷,早上蒸了馍和白菜汤,我瞧见有枸杞,也放了些进去,补补气血。”
她抬头只在一瞬间,但冯氏还是瞧见她憔悴面色,讶然走过来抬起她下巴端详,“阿梨,怎么哭成这样,是昨个薛延欺负你了?”她又惊又怒,摩挲着阿梨面颊一会,转身就要冲出去,“我要去问问他,这究竟是想怎样了!”
阿梨忙起身扯住冯氏袖子,“阿嬷,你别去,别去。”
她着急,眼里又染几分泪,眼睑本就红着,看起来脆弱得像是摸一下就要碎了,冯氏心疼的不行,搂着阿梨的肩把她贴进怀里,道,“好梨儿,别哭了,阿嬷在这里呢,阿嬷护着你。”
阿梨摇摇头,“我没事。”她将额抵在冯氏肩头,声音轻轻的,“薛延情绪不对,若现在与他说太多,适得其反,再给他些时间罢,总要等他平复了的。”
冯氏道,“可不能总要你白白受着委屈!”
“不委屈的。”阿梨笑着,“若是以后日子能越来越好,现在怎样都不委屈的。”
冯氏抚着她头发,叹气道,“瞧你眼儿肿的,阿嬷去给你找两个鸡蛋来煮了吧,好歹敷一敷。”
阿梨乖顺点头,说,“菜快要烧好了,再过一会便就叫他起来吃饭罢。”
说完,她又掀了旁边水缸盖子瞧了瞧,道,“水也没了,阿嬷您看着点火,我去打些来。”
冯氏正在捡鸡蛋,闻言忙回头道,“放那放那,你先歇着,待会我去。”
阿梨笑着道,“哪儿那么娇气,没事的。”
她拎着桶出去,但刚迈过门槛便就觉到旁边气息不对,侧过头,正对上薛延的眼。他怀里抱着阿黄,就穿了昨天那件皱巴巴的里衣,春寒料峭,但连件外套都没披,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看起来搞笑又狼狈。
阿黄不爱在他怀里待着,蹬着腿要往下蹿,薛延死死抱着它的屁股不撒手,唇紧抿着,看着阿梨的眼神里带着些许紧张,“我……”
阿梨实在不知现在要如何与他相处,只别过眼,轻声打断他的话,道,“让一让。”
第15章 章十五
他便就真的让开了,往侧挪了一步,见阿梨走过去,又紧紧跟在后头。
阿黄得着空狠命一蹬腿,从薛延怀里箭一样蹿下去,它年纪尚幼,爪子却尖利,薛延只觉得腕子上一阵凉意,低头一看竟是三条血痕。他胡乱抹一把,也没管,只顾随着阿梨脚步去后院。
薛延风光了十几年,从来都是人家屁颠颠跟在他身后哄着捧着,从没一次像现在这样,赖皮赖脸随着别人走的,何况那人还是个连说话都不会重声的姑娘。
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模样丢脸的很,他向来爱面子,可如今在阿梨面前,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后院比前院稍大一些,但却拥挤得很,被冯氏垦出了一陇一陇的菜地,院墙旁边还支起了丝瓜架子。晨光暖融融的,地里那些新生的菜苗才刚刚冒了个尖儿,上面露水盈盈的晕着光。
水井在葱地旁边,阿梨小心翼翼从边缘走过去,提着裙摆当心踩着葱叶,但薛延哪里长了那样的玲珑心,他粗枝大叶惯了,来了这许久,后院加一起都没进过几次,稍不留神就将那嫩葱青踩得稀巴烂。阿梨听着声音,回头来看,薛延正用脚尖去碾那滩碎叶,察觉到阿梨视线,这才讪讪住了脚,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似是想缓解尴尬,问了句,“这什么啊?”
“小葱。”阿梨神色平静,“你没有吃过吗?”
薛延滞住,知道自己又做错事了。他僵硬动了动脖子,蹲了身子想要去把折了的葱给扶起来,阿梨觉得额角胀痛,忙开口道,“你别碰它了。”
薛延便又停住动作,他茫然抬头,从阿梨视角来看,竟无辜的像个孩子。
她抿着唇,不再看他,转身将水桶拴了绳子放到井里,在心里胡思乱想着,怎么就像个孩子了,哪里才有他这样磨人的孩子,简直要人的命。
这水井已经很老了,据说是燕朝刚开国的时候,住这里的一个秀才打的井,最简单的轱辘样式,粗麻绳一圈圈缠在了木轱辘上,要摇着连杆才能将水提上来。薛延这次学的聪明许多,他先站在一旁看阿梨动作,等觉着自己学会了,才又开口道,“我来弄罢。”
阿梨额上沁了汗,她用袖子抹一把,低声道,“你回屋去吧,若是真无事,便去帮阿嬷劈柴。”
薛延说,“柴我一会来劈,先给你打水。”
这话根本不像是从薛延嘴里说出来的,阿梨偏头看他,见他不似随口胡说模样,才犹疑着松开手。薛延很快握住要往下落的木杆,使力往上摇,他肩背上有伤,这样动作,扯的心肺都跟着疼,他甚至能明显察觉到,刚凝上的痂已经被崩开了。
但薛延向来能忍,无论内里难受成怎样,神情上是半点显露不出来的。
阿梨站在一边,瞧见他背后的衣裳被风吹得一鼓一鼓,锁骨从衣领里露出来,轮廓分明成一道漂亮的线。她偏了眼看向身后菜苗儿,默不作声。
水桶提上来一半有余,薛延踌躇着,才终于敢开口,“今晚,你便就回来睡罢?”
阿梨没说话,薛延瞟她一眼,掩饰性轻咳一声,又问了遍,“今晚……”
阿梨瞧着他,“你冷不冷?”
薛延眼睛一亮,但唇动了动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她道,“待会进屋子多穿些罢,若是在书院冻病了,阿嬷会担心。”
“你……”薛延手扶着木杆,半晌没从自己的自作多情里缓过劲儿来,“我今日不去书院。”
阿梨垂了眸子,“随你。”
她声音还是那样轻轻柔柔的,连半点斥责意味在内都没有,却连个眼神都不愿给他了。薛延忽然就觉得满心满肺的委屈,但他也知道自己做错事在先,只能把喉头酸水咽进肚子里,什么也不敢说。心里五味杂陈混作一团,涨得胸口憋闷,比背上的伤要磨人得多。
水提上来,阿梨拢一下耳后发丝,留下轻飘飘一句,“待会过来吃饭。”而后拎着桶把儿便就走了。
看着她纤弱背影,薛延叉着腰,站在田埂上原地转了一圈,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横写着的两个大字——窝囊。
如果再添两个字,那就是,活该。
这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冯氏一直沉着脸,一个字都没和薛延说,只给阿梨盛了碗汤,又嘱咐道,“鸡蛋煮好了放在锅里,待会你趁着热敷一敷眼睛,然后便就吃了罢,不要留着。你这些日子累的狠了,趁着今日好好歇歇,家里脏衣裳我收拾出来了,待会随着你赵大娘一同到河边去浣一浣,午时再回来。”
阿梨自是应着。一餐饭很快吃完,赵大娘来得也准点,与阿梨说了几句话后,便就同冯氏一起抱着篮子去了城西小河。而薛延果真没去书院,只坐在门口台阶上,手里拿着个不知从哪里采来的长条藤蔓,一招一摇地甩着玩。
阿梨洗好碗筷后便就进了屋子,未理会他,薛延盯着她背影,唇崩成一道线,几度欲要开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阿黄是只丑兔子,丑的甚至不像只兔子,一身土黄色卷毛,阿梨每日都要给它擦洗,但看起来还是脏的像是刚才泥堆里爬出来,眼睛更是小的可怜,藏在蓬松毛发里,几乎看不见。这幅形象,乍一眼看过去,像是哪里蹿出来的土狗,半点没有别人家兔儿那样软娇可爱。
薛延双腿叉开,手肘拄在膝盖上,拿着那条藤蔓逗阿黄取乐。
阿黄懒性子,实在不愿理他,被扰得不胜其烦了才会挪一挪屁股。但薛延不识趣,偏要耍弄,最后逼急了阿黄,它弹跳起来,冲着薛延恶狠狠地呲牙。薛延沉着张脸,上面一点笑意没有,只手腕晃动着,把那条藤蔓鞭子在地上甩得啪啪作响。
阿黄恼极了,它在地上滚了圈,最后竟然猛地蹿起身朝着屋里冲进去。
薛延这才有了表情,拧眉唤了句,“哎,你干什么去?”他站起来,又说,“你别去找她成不成?”
阿梨正拿着块碎布头出来,想要去冯氏的笸箩里翻翻有没有同色的线好缝荷包,刚走到门口就被阿黄撞个满怀。她蹙着眉将阿黄抱起来,抬眼便就看着了呆呆站在不远处的薛延。
他双手负在背后,还捏着那柄小鞭子,先是有一瞬错愕,转而就变成若无其事。
阿黄蹲在阿梨怀里,撅着屁股瞪薛延,薛延别开眼,抬手捏了捏鼻梁。
阿梨抚一把兔子柔软的毛,轻声问,“你把它怎么了?”
薛延说,“没怎么啊。”漫不经心语气,眼神瞟着天外。
他腕子转动,悄无声息将长长藤蔓都缠在手上,面上风淡云轻。阿梨看了他一会,忽然抬步往他身后走去,探身欲要查看,薛延急了,慌忙转了个圈,他扭得太厉害,肩胛本就肿着,这一下冷不丁疼的抽了口气。阿梨见他面有痛色,便也停住脚,不再追看。
她就静静地站在那,目光平和,因着昨夜事情,面色比以往更白了些,唇上颜色极为浅淡,穿一身素色衫裙,腰肢纤瘦,颊边垂一缕发。阿梨以往总是笑着的,唇下两个浅浅梨涡,但今日没笑了,强忍着倦怠样子,惹得人心疼。
薛延忽的就想起他昨日对着阿梨说的那些混账话,他脑子里嗡一声响,脱口而出就想说些什么,“我……”
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纷乱脚步,随后是赵大娘猛拍了几下门,扬声唤道,“阿梨,薛四儿,你家阿嬷落水了,快去瞧瞧!”
第16章 章十六
去河边要经一条林荫下的石子路,阿梨跑的磕磕绊绊,几次差点摔下去。赵大娘在一旁解释着,“你们也不要太忧心,没出什么大事,人已经上岸了,只是冻的不轻,我一人将她弄不回来,这才来寻你们的。”
阿梨抹一把汗,着急问,“大娘,我阿嬷好好的,怎么就落水了?”
“我也不清楚。”赵大娘拧着眉,长叹着气,“她今早来时便就心不在焉,捶衣时还好几次砸着了手,我以为她昨晚休息不好,便也没多在意。后见河边长了片莴苣菜,我寻思着去采两丛回家做午饭吃,但没走两步,就听见身后她掉进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