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光沾不上,倒让他们看尽眼色。
晚饭过后,一家子坐着喝茶,卢氏忍了又忍,终于问道:“侯爷,那个流言,不会连累我们吧?”
她嘴碎,在家向来惹人厌,但是这句话,问到了众人心坎里。
事涉皇族血脉,换成别人早就性命不保了。可这小子身世有点说不清,再加上有贵妃在,指不定安然无恙。
但是也不一定,皇帝先前把他贬出京,不就是厌了他吗?会不会借机发作呢?
博陵侯托着茶盏,沉吟不语。
卢氏又道:“老三也真是的,怎么到处得罪人?思怀太子之后,亏得那些人编得出来。”
博陵侯的脸色却不对起来。
真是编的吗?恐怕不见得。
他不习武,因而那些陈年旧事没有亲身参与,但二弟的死因他是知道的。
二弟因救援思怀太子而死,不久后二弟妹难产落下重病,躺了几个月也去了。
他后来才见到那个孩子,总觉得比想象中要大几个月……
正想着,外头传来骚动,有管事急步而来,进了院子就喊:“侯爷,圣旨、圣旨来了!”
一院子人瞬间乱了。
卢氏喊道:“是那小兔崽子的事?侯爷,这不关我们的事,您要到圣上面前申辩啊!”
她这样子,惹得世子杨轩大怒,按着她的头跪下来:“圣旨都到了,你说的什么话?赶紧接了旨再说!”
宣旨的太监进来,恰巧听了小兔崽子那句,皱了皱眉。
看他脸色不好,杨家众人自是更加慌乱。
好不容易准备好,太监展开宣旨:“皇帝诏曰:博陵侯抚育越王有功,特赐……”
后面说了什么,心惊胆战的侯府众人顾不上了,他们听到抚育有功四个字,已经懵了。
等下,越王?什么玩意儿?
第465章 归宗
凉川隘口。
郭栩坐在高坡上长吁短叹。
从这里看过去,山脊微微起伏,草原一望无际,有河如同玉带,穿过暗青色的地毯,直往远方去。
风景如此秀美壮丽。
然而,郭栩此时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
他在想半个月前的事。
被宗叙胁迫,他写了那份战报。
在别人看来,也就是他和宗叙两人给杨三做了担保。
当今这位的脾气他清楚,这帽子戴上,再怎么解释都摘不下来了。
换句话说,他现在回京去,就是杨三一党……
哪怕别人知道他是被胁迫的,皇帝给摁上了这个帽子,久而久之,别人只会当他是。
没别的路走了。
郭栩悲观极了。
他觉得自己汲汲营营二十年,全都打了水漂。
天知道杨三竟然会是那位的后人!
天知道宗叙为什么吃了猪油蒙了心!
皇帝不喜欢杨三是肯定的,太子和信王几个,更加不会喜欢他。
以后自己还有活路吗?
回了政事堂又怎么样?过不了多久,他又会被踢出来……
郭栩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法子洗掉“杨三同党”的标签……
宗叙这个老王八蛋!
他心里喊老王八蛋,老王八蛋就来了,而且还带了一个人。
“郭大人于此观景,可是要绘图?”宗叙哈哈笑道,“可不要忘记画上老夫对敌的英姿啊!”
郭栩掐死他的心都有了,哪里有心情和他玩笑,只翻了个白眼,继续看草原。
天已经这么凉了,冬天很快就到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下起大雪,和他的心情一模一样……
“郭大人。”宗叙却一点看不懂眼色,爬上来跟他叨叨,“趁现在多看看也好,这里很快就会建起城关。凉川关,以后就是我们抵御胡人的第一线了!啧啧,这个地势,以后定是一座雄关。”
“呵呵。”郭栩抖了抖嘴角,留意到宗叙身边那个人。
一身布衣,气质斯文如文士,偏偏双手粗糙,像是常年干活的,好生奇怪。
宗叙留意到他的目光,笑着介绍:“这是我那六弟,不过他早年离家,已经不姓宗了。”
此人含笑施礼:“在下钟岳,郭大人,久仰大名。”
这个名字,郭栩却是极熟的。
神医钟岳,如雷贯耳啊!
他居然是宗叙的六弟?宗家居然有不从军的,难怪不姓宗了。
等等——
郭相爷惯会推理,举一反三。
从钟岳的突兀出现,很快联想到宗叙的态度变化。
这家伙,阻击苏图之前,对杨三的态度还是那样,突然变了态度,定是那段时间有变。
这会儿突然出现一位不姓宗的宗家人,难道……
“郭大人,你就别一个人生闷气了。”宗叙坐到他身边,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其实这个事,因祸得福也不一定啊!”
“哼!”郭栩眼睛盯着钟岳。
宗叙继续道:“你看你,论才华论能力,满朝文武都是第一等的,为什么名声就是那么差呢?”
“哼!”
“先前说书人到处宣讲你的丰功伟绩,如今再加上有恩必报,你的形象一下子改良不少啊!”
“哼!”
“别瞅着眼前这一时之利,想想你才什么年纪?本来在政事堂,你的声望就是垫底的。现在狠狠刷了一把,过个十年八年,你年纪到了,声望日隆,那会儿就是厚积薄发的时候了。”
“哼……等下。”郭栩听出了什么,问他,“十年八年后,有什么转机?”
宗叙笑道:“还能什么转机,不是心知肚明吗?”
反正要命的事一起做了,也不差这一回了。宗叙压低声音,说道:“我六弟先前过去京城,圣上的头风恐怕没有几年了。”
“……”郭栩道,“可太子登位,我们更不会有好果子吃吧?”
宗叙叹道:“您觉得,太子还能登位吗?”
郭栩瞅了他几眼,挑眉道:“好你个宗叙,表面上正直忠君,背地里居然妄议天子家事。”
宗叙嘿嘿笑道:“也就在郭大人面前说一说,相信郭大人不会说出去的,对吧?”
郭栩很想说出去,可一想自己的处境,这种话说出去有什么用呢?又唉声叹气起来。
叹完了,他说:“你觉得太子登不了位,难道信王可以?不对,如果是信王,你不会这么安心。”想着想着,郭栩深思起来,眼睛瞟向他,试探着问,“安王?”
宗叙压低声音:“你不觉得,眼下这形势,很像当年么?”
他没说透,郭栩却意会了。
当初,太子与秦王晋王争位。
三败俱伤,便宜了作壁上观的当今。
现下,太子与信王争得你死我活,没人管安王。
还真有可能。
宗叙道:“实不相瞒,那奸人迫郭大人,我也是无奈。思怀太子于我父有旧情在,老夫只是不想叫他绝嗣。我这六弟的身份是绝密,等闲不叫人知晓,现下都让郭大人见了,是为赔罪,也好让郭大人安心蛰伏几年,相信到时候自会柳暗花明。”
郭栩思忖片刻,问钟岳:“圣上的身体,真的到这个地步了?”
钟岳拱手回道:“少则三年,多则五年。”
郭栩想一想,哪怕五年后,他也就将将五十,这对已经进入中枢的臣子来说,一点也不老。帝王不长命,可做首相的人,都是五六十往上走,要是活得跟吕相那么长,还能干二十多年……
郭栩缓了面色,笑道:“是我想岔了。杨三公子救了我的命,为了报恩也是应该的。”
宗叙跟着笑:“郭大人想开就好。”
两人言不由衷相谈甚欢,好不容易扯了一堆废话,终于开心地告别了。
郭栩下了山坡,心道,你就闭着眼睛扯吧!这笔账我老郭记下了!不过安王那边,确实应该打打交道,毕竟没别的路子可走了……
这边宗叙道:“姓郭的心眼太多,给他找点事儿做,免得以后总惦记着给我们穿小鞋。你啊!年纪这么大了,也该找房妻室好好过日子了。万一咱们宗家出事,你可就是唯一的血脉了。”
正说着,骑着高头大马的传令兵冲进大营,不多时,宗锐飞一般跑出来,恨不得脚上踩两个风火轮。
“爹!”他声嘶力竭地喊,“圣上下诏,叫杨三归宗了!”
郭栩走到一半,停住了。
宗叙兄弟俩,一脸诧异地往这边看过来。
宗锐双手拢在嘴边,状似疯癫:“杨三……呸!他改回姜姓,封了越王!”
第466章 归途
杨殊拿着圣旨,还跟梦游一样。
直到宗叙和郭栩齐齐称呼:“参见越王殿下。”
他收回神思,扶起来:“两位别多礼。”
这两人都不傻,看出他现在心情激荡,一时没法议事,就恭喜了几句,便退出去了。
他们也没走远,就站在山坡上,看着方才的风景,心情却和方才完全不同了。
好半天,宗叙才道:“没想到圣上会下诏让杨……越王殿下归宗,如此厚待……”
他虽然敏锐,却怎么也猜不到,京里有个傅今给杨殊筹谋,自然也不知道为了这个目的,暗中下了多少功夫。
长公主留下来的人手,散播整个齐国的耳目,以及他在东宫的种种作为……
甚至那封密诏,都是早早着手准备的。
虽然是假的,可那黄绸、墨色、笔迹,哪样不费功夫?
更不用说揣摩各方反应,恰到好处拿捏其中的分寸。
整整两年,傅先生没睡过一个好觉,看似举轻若重,却是厚积薄发。
终于,拿到了这封诏书,让他得回了自己的姓名。
郭栩的心情也不平静。
出了这样的事,他在这场战争中的风头,必定被杨殊抢光。
不过,他现在顾不上了。
宗叙毕竟不在京中,朝廷上那些道道不如他了解。
郭栩却从中嗅出了非同一般的气息。
总觉得……有人要把这小子推出来似的。
再仔细想想,从离京开始,这小子看似毫无目标,细究起来,却是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当。
在高塘大兴土木,堕落享乐,安了皇帝的心。
得罪梁彰,看似断了自己的路。
跑到白门峡,和宗家似敌似友。
然后借着胡兵南下的机会,混进军中,和宗家捆在了一起。
有了宗家这个靠山,就有了相当的底气。
现在有了战功,还封了王,以后进可攻退可守。
郭栩越是细究越觉得有意思。
京城有什么东西,是他忽略的吗?
以当今的性子,这么干脆承认他的身份,还直接封了王,京里肯定有人帮他说话啊!
这种事能说上话的,人数极少。
郭栩把那些人一个个数过来,最后把自己吓住了。
吕相爷?
我了个去!好像只有他说这种话,不会叫圣上起疑啊!
这小子……
耳边听到宗叙问:“郭大人,我总觉得……事情不一样了,是不是想多了?”
郭栩心不在焉:“是啊是啊!”
“越王殿下马上回京,以后京里的形势会不会……”
郭栩眼珠一转,笑道:“宗将军如果问的那事,恐怕是想多了。越王殿下论起来,已经是太祖的曾孙了,这关系可就远了。”
宗叙心事重重,没留意他的神情,只嘀咕了一句:“倒也是……”
郭栩没心思跟他扯下去了,伸了个懒腰:“哎呀,换防的将领到了没?我们要准备回京了呢!这一年来,来来去去都是糙汉子,可真是……”
嗯,还是有个美娇娘的,不过那位嘛……郭栩打个冷战,一点心思也不敢有。
还是想想回京的事吧。
对了,回京的路上要多巴结新上任的越王殿下……
……
杨殊反反复复,将那份圣旨看了又看。
姜衍。
他的手指停在这两个字上,半晌没动。
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
这是他从一出生,就失去的名字。
衍为生,殊为死。
他活下来的那一刻,便如同一个死人。
而现在,他终于活过来了。
一只手触碰到眉心,明微的声音传来:“你的名字已经得回来了,希望你的面相,也能早日回来。”
杨殊眨去眼角的水光,点点头。
得回名字只是第一步。
如果他的面相真的有异,现在还不宜变动。
“开心吗?”
杨殊笑了起来,一把抱住她。
“开心。”他埋在她颈边,声音听起来却闷闷的,“我离那个目标近一点,母亲解脱的机会就更大一点,是不是?”
“对。”
杨殊稳了稳心情,说道:“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想来是傅先生的功劳,回京去要好好谢他。”
明微笑道:“这是自然。”她停顿了一下,柔声细语,“你看,帮你的人有那么多。先是长公主和老侯爷,然后是你师兄和傅先生。就连宗将军,一开始根本不打算趟浑水,为了你连宗家都顾不上了。你一点也不孤单,有那么多人帮着你。”
“是。我好幸运。”杨殊抬起头,深深注视着她,“但这一切,是从你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