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郑愈”对她,对泰远侯府,对南平侯府等一众人等的敌意之深,饶是她耗费心机也未能消除。
***
至此当年之事总算是真相大白,更具体的,例如夏家的平反,甘家的无数罪行的查证定罪,那就是大理寺或者其他皇帝指定查案官员的事情了。
他们只需要记得,“郑愈”便是毋庸置疑的皇嫡长子即可。
场上所有人都像是做了一场可怕又离奇的梦,多数怕是仍不敢相信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有的人悔,例如南平侯府,有的人怕,例如泰远侯府,有的人恨和不甘,例如甘皇后,甘肇。
此时的甘皇后瘫坐在地上,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太子朱成祯的表情则一直都是木然的。
大概是痛和震惊到极处剩下的便都是麻木了。
他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他的父皇,兢兢业业,甚至在痛苦选择之后,亲手把自己的母亲和外祖推进了深渊,他对母不孝,但他是大周太子,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可是在他得知自己原来并非是皇嫡长子,他父皇策划这一切,安排这一切,很可能都是为了自己的那个皇兄“郑愈”,他自己不过只是其中一枚棋子之时,他还是感觉有什么他一直坚持的东西碎掉了。
他的父皇却欺骗了他。而这个时候,荒谬的是,他脑中竟然想起了兰贵妃曾经说过的,兰妱,她是天生凤命。
原本她是该嫁给自己的,和自己天定姻缘,可因为兰贵妃的插手,一切都变了。
他看向兰贵妃,看到她面色如纸片一般,眼神中也全部都是不敢置信和惊恐,便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她也都是不知情的。
她怕是以为斗过了自己母后,扳倒了甘家,该就是她,还有三弟上位了吧。
可笑,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以前一直自以为站在高处,居高临下的旁观着兰贵妃,认为她,还有三皇子不过都是他父皇手中的拿来制衡后宫,平衡朝堂的棋子,那些“宠爱”不过是需要这么一个人在那么一个位置罢了。
可现在才发现,自己和她,还有他的三弟,于他父皇来说,又有什么不同?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
骑射场上的闹剧在承熙帝需要结束的时候就结束了,但此时兰妱的痛苦却刚刚开始,好在早已找好的两个稳婆也跟着一起过来了行宫,一直都在她住的小院里候着,太医和乳娘也都被紧急召到了院中。稳婆问了问兰妱的情况,再检查过,便道胎水已破,定是要早产了。
郑愈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抽离了身体,手脚,不,是遍体发寒。
他的母妃当年就是听到夏家出事的消息受了刺激,然后早产而亡的。
两个稳婆一个姓钟,是宫里的女医官,皇帝给安排的,另一个姓关,则是郑愈从北疆特意挑了送过来的一位嬷嬷。
郑愈抱着兰妱入了临时准备的产房,钟医官请他出去稍后,他扫了她一眼却是理都没理会,他那个眼神,钟医官都给吓住。关嬷嬷便劝她道:“京城多说男人入产房晦气,但我们北疆却没有这个规矩,我们北疆男人上战场杀敌,哪里怕这么一点晦气冲撞,反是大人阳气正,人鬼不侵,必能护得夫人平安。”
钟医官:什么乱七八糟的......但她在宫中服侍贵人,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便也自顾忙着不吭声了。
第50章
兰妱本是能忍的性子, 可是此刻一阵一阵的剧痛还是让她整个陷入与疼痛的对抗和挣扎之中,唯有间隙的时候尚能保持些清醒。
她知道自己是早产。这个时候早产是极伤身子的, 十之七八产妇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
所以她知道此时自己本该让郑愈离开,可是此刻他握着她的手,她却不舍得放开。这么些年,无论什么事情,无论多么痛苦绝望害怕的时候, 她都是一个人自己扛着的, 可是这个时候, 她却贪恋的不舍得他离开。或许他一离开, 她便再也看不到他,听不到他说话了。
一直疼了几个时辰, 兰妱听了稳婆的话, 养着力气一直咬着牙没有说话, 可是饶是如此她还是感觉到全身的力气好像已经慢慢从自己身体抽离, 在一阵疼痛和晕眩之后,她觉得自己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她转头看身边的他, 看到他面色发白, 眼神中满满都是对自己的紧张和凝重甚至眼底深处还有一丝恐惧。他从来都是肃杀冷凝,万事皆掌控在手心的镇定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般的神情。
这一刹那,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她知道他是真的在意自己的,她也发现自己是很在乎在乎他的, 不是为了生存,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只是因为她看到他,心里就会觉得甜蜜和欢喜,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她其实很幸福。
她怕自己晕过去后就再也醒不来了。
她看着他,喃喃道:“大人,我觉得我好像快要撑不住了。大人,我一直没有跟大人说过,这辈子我做的最正确的事,大概便是那日,在乾元宫看到大人,鼓着勇气去求大人。虽然,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的,我也犹豫挣扎了很久,可是我却遇到了最好的人......”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越说越慢,眼睛也阖上了。
什么叫这辈子?
郑愈只觉得心中像是被利箭刺到,一阵剧痛,他握紧她的手,另一只手伸过去抹过她额上的汗水,捋了捋她汗湿的头发,道,“阿妱,没事的,你再忍忍,不要睡过去,再坚持一下,很快我们就能看到我们的孩子了,你不是一直很期待的吗?你说过,你最想要的,就是有一个我们的孩子。”说到这里,他自己的声音都带了些难以抑制的颤音。
“大人。”兰妱低低唤道,她勉强睁开了眼睛,嘴角有一丝笑意出来,可是她的手是抖的,声音也是破碎的。
“大人,夫人的情况不好,孩子一直出不来,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夫人的力气耗尽,怕是对夫人和胎儿都不利,如今之计,一切为胎儿故,老奴建议在催生汤药中再落重天花粉,车前子,芫香等药,如此可促胎儿早点产出,避免胎水尽失,小公子在夫人腹中憋气身亡。”钟医官凝重着脸道。
郑愈猛地回头,目光如利剑般扫向她,就算他对女子生产一事知道的不多,但也知道加重催产药,或许可能促胎儿早早诞下,但稍一不慎却极有可能令产妇大出血而亡。
钟医官被他这样的目光一看,饶是她觉得自己说的并无任何不对,心里也是一哆嗦。她在照顾兰妱之前就受了承熙帝的吩咐,定要尽心尽力伺候兰夫人和她腹中胎儿,不得有丝毫不妥,但最后生产,却定要以胎儿为重。她咀嚼了这话很多遍,越深想约惊恐,最后便摆正了自己,凭心而为。
此时此刻,她说的话确确实实是事实。
郑愈看她挺直的腰板,面上板正凝重的表情,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关嬷嬷,关嬷嬷额上也满是汗,她咬了咬牙,道:“大人,夫人现在的情况怕是不能再加重药的,还是让人再熬些参汤,让夫人再坚持一下试试。”
“去煎参汤。”郑愈冷冷道。
秋双得令,立即转身亲自出了去处理。
兰妱听到他们的对话,原本涣散的神思勉强收拢了些,她的手抓了郑愈,看着他,道:“大人,再加一些催产药吧,我觉得自己也快要受不住了。无论如何,”
她的另一只手慢慢按上自己的腹部,她想说,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孩子,可是话到嘴边眼泪却汩汩而下。
她不舍得,她不是不舍得自己去死,而是她不舍得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了娘亲。他若只是郑大人便也罢了,他这样的人,只要他承诺了,定能护住他们的孩儿,可现在他是皇子,皇嫡长子,依现在的情况,依他的权势,还很有可能坐上那个位置,他以后会有皇后,还有可能有无数的后妃,在那深宫,一个没有母亲的皇长子,将来要受多少的苦?他自己可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就算是个女儿,能活着长大,怕也会被不知道多少人惦记着,算计着。
所以她的话到了嘴边却始终吐不出口。
不,她不想死,她曾经发过誓,若她有了孩子,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她都不会抛下她/他,舍弃她/他,一定要陪着她/他一起长大。
她的手死死嵌进他的手心,眼睛已经完全模糊,然后她听到他在她耳边道:“阿妱,你坚持住,你不是一直都担心将来我会娶妻,或者后院还会有别的女人吗?我答应你,只要你好好的生下孩子,好好的活下去,以后我不会再要其他的女人,只有你一个。”
“大人?”兰妱猛地睁大眼看他,饶是她此刻力气全无,也还是被他的话给惊住,眼泪明明忍着却还是滚了出来。她一直知道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应该是在意自己的,可是她再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这般的话,她知道,或许别的男人说这种话是不可信的,但她知道他,他是绝不会轻易许这种承诺的男人。
不管他是不是在此刻为了让自己坚持下去逼不得已才说的这种承诺,但她还是觉得高兴,很高兴,甚至原本已经开始晕眩的感觉都褪了些,力气也回来了些。
又是一阵的剧痛,兰妱听到关嬷嬷惊喜的声音道:“出来了,出来了,小公子出来了,夫人,夫人您再用点力。”
兰妱觉得自己整个像是要被撕裂,他的手伸到她的唇边,她咬住他的手,鲜血流进自己嘴中,她看到他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眼睛带着亮光,带着些惊喜,又带着些祈求看着她。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哇”得一阵哭声,其实声音不大,也算不得多好听,但却像是天籁之音,她还听到关嬷嬷惊喜的声音,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是一位小公子。”
兰妱终于晕了过去。
***
兰妱醒过来的时候是在黑夜中,她睁开了眼睛就看到了坐在床前在烛火下正在翻着一本书的郑愈。
她有一丝恍惚。
好像回到了旧年她初嫁入郑府,那一个深夜她第一次见到时的情景,恍如隔世。
“大人。”她低声唤道,唤出来之后,才发现嗓子很疼,声音也很低哑。
郑愈的手一顿,转头看她,眸色深深,她看出他微有憔悴,但却也算不得多明显,但他身上的衣裳却还是那日兵变后拖了盔甲后换上的衣裳,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想,他定是一直在这里没有歇息的。只不过他久在军中,几日不眠也是常事,所以并看不出什么倦意。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许久,郑愈就转身斟了一杯水,扶了她道:“先喝点水吧。”这是大夫吩咐的。
兰妱的确很渴,嗓子不舒服,她靠在他怀中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不过是润了润嗓子便推开水杯想问问他孩子在哪,可是他放下了水杯,就低下了头吻她,根本就让她没有任何开口的力气,只是他吻得温柔,就算兰妱仍是没有力气,也不曾感觉到丝毫不适,只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眷恋和宠溺。
这真是劫后余生的感觉。
守夜的人已经听到动静,许是怕她不适,他吻得也并不久,兰妱听到动静,推开他,便看到乳娘已经抱了孩子在候着。
兰妱忙唤了她过来,伸手小心翼翼的将襁褓抱了过来。
约莫是受了打扰,襁褓中小小的人儿皱了皱脸,睁开了眼睛,大大的黑眼珠极是漂亮,可是还不待兰妱大发的母性柔情过去,就见他翻了几翻白眼,就又闭上了,兰妱吓一跳,刚刚他翻眼之时,竟然尽是白眼珠,旁边的乳娘显然看出兰妱的惊吓,忙道:“夫人,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样,会翻白眼,还会对眼,过上些日子就会好了。”
又道,“夫人,这孩子虽然是早产,略小了些,但很健康,筋骨强壮,眉眼跟大人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将来也必然跟大人一样高大。”
兰妱松了口气,伸手小心翼翼的触了触小人儿小小的脸颊,小人儿真的特别特别的小,眼睛鼻子嘴巴,五官像是皱在了一起,只那么一团,她的小指尖都比他的鼻子嘴巴大,小小软软的,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不过,说什么和大人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是个什么模子?不过小人儿眉宇之间,的确有一些郑愈的影子,兰妱抿唇笑了笑,只觉得心中无尽的柔软。
郑愈看着她低头欢喜的逗弄着孩子,笑了笑,道:“阿妱,世人常说七活八不活,那是因为若胎儿是八个月时自然早产,多半是因为胎儿本身有问题,才会有那样的说法。但我们的孩子只是因为那日你受到打斗的惊扰,意外早产,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有任何问题,太医们已经都给他检查过。”
兰妱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嗯”了声,这个其实她早在孕期时便已跟稳婆讨论过了,并不担心,但他说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她还是受用的。
***
兰妱生产后昏睡了差不多一日,到了她醒后的翌日,已经是九月二十,兵变后的第三日了。昨日兰妱昏迷中皇帝曾亲自过来探望了小皇孙,看完之后昨晚便已经回宫了。只是兰贵妃在兵变中受了些伤,还留在了行宫中。
还有太子良娣甘良娣也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兵变那日亦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更何况谋反的就是她的祖父和叔父,更是大受刺激,虽未像兰妱那般早产,但情况也不太乐观,同时行宫中也有不少残局需要收拾,所以皇帝不单只留下了亲信近臣,还留下了太子,让他把行宫这边安排妥当了再回东宫不迟。
太子无过,更何况甘家和皇后谋反,尚有许多善后事宜要处理,皇帝并未提起过任何有关太子的废立之事。
兰贵妃在兰妱醒过来之后去探望兰妱之时在兰妱院子不远处的亭子里见到了太子朱成祯。
她站定了片刻,最后还是去了亭中。
入了亭中,她挥退了下人,道:“太子殿下侯在此处,是在看隔壁院墙的兰夫人,还是在等本宫?”
朱成祯转头。
不过短短两日,他再不是那个气质高贵如谪仙,又隐含威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而是容色憔悴,神情阴郁,哪怕他的衣装再一丝不苟,和往日并无两样,但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不过兰贵妃见到他如此模样也并没有半点得意洋洋,其实她的状况看起来也并不比朱成祯好上半分。
他盯着兰贵妃良久,道:“那兰母妃呢?过去是恭喜兰夫人,喜得贵子,告诉她都是因你之故,她才能嫁得贵婿,将来更会贵不可言,让她不要忘记你于她之恩,将来定要善待于你,善待三弟?”
兰贵妃脸上最后一丝鲜活劲都定格了下来。
她盯着他,终于出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上一次我告诉你的话,的确无一丝作伪,但却也并不齐全。我在十二年前,在宫中曾经被人下毒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祸福相依,那次生死之际竟然窥得一梦,梦到的,是我在那一次身亡之后十数年发生的一些事情。在梦中,承熙十年,也就是那一年,江南水患,你去江南治水救灾,却遭贪污了赈灾银两的贪官追杀,阿妱误打误撞在江南救了你一命,那颗佛珠便是那一次你送她的谢礼。那次之后,你便一直对她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