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太太勉强笑了。
又听凌夫人继续道,“咱们俩可能做不成亲家了。”
“怎么会?!”孟太太失色叫了起来,又一把抓住凌夫人的手,“好珍娘,是不是浩言做错了什么事,你只管告诉我,看我不让他爹抽死他!”
她一脸认真,显然是极不愿的,凌夫人拍拍她的手,“秀芳别急,浩言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怎么样我还不知道吗?只是啊,这儿女亲家也要讲究缘分,咱们俩是缘分不够。”
孟太太觉得自己隐隐摸到了什么,想想自己儿子平时对凌家的态度,皱了皱眉,“珍娘你放心,我只认嘉卉一个儿媳妇。”
凌夫人摇了摇头,叹道,“感情的事强求不来,这是新时代了,婚姻大事还要看小儿女们的意见。”
孟太太脸上挂不住,有些难堪,咬着一口银牙,“珍娘你告诉我,我那逆子又做了什么!”
她自己的儿子还是知道的,天天追求什么进步,瞧不起旧社会,把西洋人的玩意奉为至宝,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贬低到了泥里。
孩子们年纪一天天大了,她早些日子就开始寻思着让俩孩子完婚,和那逆子一提,那逆子直接摔门而出了!
想到这,孟太太的脸色更难看,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他不会去找嘉卉了吧?”
看到凌夫人默不作声的点头,孟太太差点直接昏过去,直觉得她几十年的老脸都丢尽了。
还是凌夫人扶了她一把,孟太太修剪整体圆润的指甲抵着额头,脸上神色似哭非哭,“珍娘,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孽障啊!”
两家是世交了,凌家是言情书网,听说祖上还曾是清朝的大官,朝廷倒台前,提前退了下来,保全了家族,如今只做学问,倒也颇有声望。而孟家就不一样了,走的是政治这条路,想在这乱世之中谋富贵。
这婚约是因着两家的当家交好,一次酒后约定,醒了也没反悔,两家的夫人替孩子交换了信物。
凌夫人拍了拍她的背,“莫哭,无事,做不成儿女亲家,咱们两家的交情也散不了。”
这话就是铁了心要解除婚约了。
孟太太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按了按眼角,知道她家那逆子肯定做的很过分,不然珍娘这么好性的人不会一点余地都不留。
“罢,罢,是咱们没这缘分。”
她召了门口的丫鬟回去取信物,这边又在位置上坐好,亲自给凌夫人倒了杯茶,“珍娘,孩子们归孩子们,咱们两多年的情分可不能散了。”
凌家是书香世家,祖上也走的是仕途,哪怕后辈没有走这条路,认识的人也不可小觑。
凌夫人接过了她的茶,点点头,“当然。”心里却知道,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了,孟浩言那般羞辱她的女儿,两家怎么可能还和以前一样。
看出凌夫人不想多说,孟太太心里又是一叹,信物取来,互换了回去,凌夫人就告辞了。
孟太太送她到门口,冬日的风还有些冷,吹得她嘴唇发白,凌夫人让她快回去,孟太太却笑了笑,摇头道,“珍娘,那逆子回来了我带他去府上赔罪。”
凌夫人皱了眉,她实在不想再见到那伤了女儿心的小子,只是两家不可能一下子就断了,想着大不了到时候不让嘉卉出来,遂点头应了。
孟太太像是松了口气,轿车发动离开,出了孟太太的视线,她脸上的笑一下子冷了下来,“找大少爷回来!”顿了顿,“告诉他,他要是不回来,一辈子就不用回来了!”
说完就冷着脸进了屋。
这厢凌夫人却是心情大好。
回到家,凌夫人就问起嘉卉在哪里,丫鬟一福身,细声道,“小姐在房间里。”
凌夫人是换了个鞋就去了女儿的房间,凌家只有一儿一女,哪个都是宝贝,尤其是女儿,更是全家人的掌心宝,要不是凌令栩不在家,在外地读书,而凌培玉又不方便出面,今日凌家就要打上门去了。
就算如此,凌夫人知道凌培玉也没打算就这么算了,算算时间,凌培玉这会儿也该在和孟车谦喝酒。
凌嘉卉的闺房是顶顶好的,占据凌府地理位置最佳的一个院落,凌夫人到的时候凌嘉卉就听到下人禀报迎了出来。
即使外面新思想流传的再广,凌家依旧是典型的旧做派,丫鬟婆子成群。
凌家是仁善人家,不少外面吃不饱饭的庄户把自家儿女送过来。
藕粉色的襦裙衬得她人比花娇,眉心贴着梅花花钿,凌夫人一看便知,那孟浩言的事并未影响她。
“娘,”凌嘉卉一福身,凌夫人立马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抱在怀里,“娘的好孩子,你放心,娘一定会给你挑个更好的夫婿,那人不值当你记挂。”
怀里的娇躯一僵,细细柔柔的声音传出,“嗯,我知道的。”
凌夫人便欣慰的拍了拍她的背,又宽慰了她几句,见她的确一点阴影都没有,才放心离开。
人一走,凌嘉卉便回了房间,挥退下人,独自坐在梳妆台前,西洋镜清晰的印出里面面容,鸭蛋脸,玉面雪肤,眼波盈盈,樱桃小口,鼻梁高挺,端得上一副好样貌。
若有人注意,便会发现那镜中人的眼神渐渐变化,朦胧像是含了一层水汽。
“他怎么可以那样?怎么可以那样对我?我是他的未婚妻啊,他怎么可以抱别人……”
一连三个问题,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其他人。
只有一人的房间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他不喜欢你,为什么不可以?他喜欢新式女子,厌恶封建糟粕,凌家是封建家族。”
这声音还是从凌嘉卉口中说出,眼里氤氲水汽将掉未掉,出口的话语气却不是娇软女儿音,冷静的和刚才哭诉的不似一人。
只一瞬间,镜子里芙蓉面的表情又变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啪嗒啪嗒滴在上好的酸枝木所制的梳妆台上,“可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声音透着茫然。
又一刹那,镜子里少女的表情没有变化,却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实在是不擅长安慰人,她连为什么这丫头的灵魂还在都还没搞清楚,明明她已经死了,被孟浩言和他的女伴推下楼梯。
她的到来消除了凌嘉卉身上的伤,却不知道为什么凌嘉卉的灵魂依旧在身体里,还可以和她争强身体的掌控权。
按照谢婉的猜测凌嘉卉可能是执念太深,一时无法离开,被困在了身体里。
不由得诱哄道,“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心愿?”凌嘉卉怔怔重复,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告诉她她已经死了,还说自己支付了代价使用她的身体,凌嘉卉听不大懂,冥冥中却感觉她说的是对的。
“可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心愿。”
谢婉一噎,她通过看书和凌嘉卉的讲述已经大致了解这个时代,这个时代是特殊的,前有西方新文化,后有旧社会残留。
凌家是典型的旧家庭,对子女的教养也基本维持旧社会,但也稍微放宽一些,比如送长子去外地读书,已经允许女儿识字。
可十六岁的少女没去上过学,和朋友交际也只在这一年,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生活,她的心智成熟程度还是让谢婉咋舌的。
所以她连自己的心愿的都想不出来,谢婉吃惊过后还是可以理解,一来和本身心智有关,二来可能是灵魂原因。
灵魂最是神秘难解。
她觉得头疼,只能根据凌嘉卉的生活以及性格来推测。
第54章 民国糟粕(二)
谢婉想了想, 以凌嘉卉这简单到乏善可陈的生活来讲, 不外乎关于父母,再多一点就是她那个未婚夫。
她打定了主意,却没有说出口。
到午饭时间, 关雎院来叫她去吃饭, 谢婉收拾了一下, 带着小丫鬟去了,总体来说谢婉掌控身体的时间更久。
因为她隐隐觉得凌嘉卉多出来无益处,可能还会消减力量。
凌嘉卉还道,“我觉得有股力量, 好温暖。”她声音细细的, 像是很不好意思。
看来也是知道那股力量属于哪里, 觉得自己占了谢婉便宜。
不过她虽然不能出来,但还是能和谢婉说话的, 谢婉实在想不到凌嘉卉看起来温温柔柔的, 是个被教养的极好的闺秀,私下里话却那么多。
“阿婉阿婉,我不要吃肉, 吃素!吃素!肉会长胖的!”
谢婉无视了身体里乱叫的凌嘉卉, 坚定的把筷子伸向狮子头。
凌家虽说还是旧家庭, 但有些规矩还是变了的, 吃饭的时候并不需要丫鬟侍候, 都是自己来。
凌夫人疑惑的看了她一眼, 有些欣喜, 自己又动手给她夹了一个,慈爱道,“多吃些,难得你能想通,漂亮哪里有健康重要。”
“谢谢娘。”谢婉冲她一笑。
凌夫人更满意了。
而凌嘉卉已经闹翻了天,“不吃!不准吃!会胖的!”
凌嘉卉是标准的闺阁千金,前十五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去的最远的地方还是上一次送哥哥去火车站。
她的活动最多也就是在这五进的深宅大院里,稍微沾点荤腥就胖。
谢婉才不搭理她,感觉到她要抢夺身体,谢婉直接把她镇压了,才十六岁的年纪,那么在意身材做什么,她被人一推就死了也未尝没有身体的缘故。
凌嘉卉眼看着那油腻的狮子头离她越来越近,发出一两串尖叫,“啊啊──”
“……”
谢婉举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她觉得这才是凌嘉卉的真实性情,之前是被闺阁教育给压抑了。
吃完饭,谢婉留在了关雎院,等凌培玉回来,凌夫人只说他是有事耽搁了,谢婉却猜测他十有八九是去找孟车谦。
以凌家众人对凌嘉卉的宠爱,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她让丫鬟回了自己的院子拿了些女红来,打发时间,刚开始还有些生疏,毕竟好长时间没做了,好在没下几针就上了手。
一只雪白小猫,额头处有些黑,眼睛如同湛蓝的宝石,小猫做扑蝶状,憨态可掬。
凌夫人来看了一眼,还夸她进步甚大。
凌嘉卉羞涩带着好奇的声音响起,“你绣的好好看,以前也是闺阁女子吗?”
好几日了,凌嘉卉却只知道她叫谢婉,是来接受她的身体的,其他的一概不知。
“真的有地府?十八层地狱?人死后会是什么样子?”
凌嘉卉有数不清的问题要问她,好奇心让谢婉叹为观止,尤其是这姑娘竟然从始至终没有一点害怕,还没有一点戒心。
谢婉淡定的穿针引线,换了红色的丝线,准备是一旁绣几多花儿,一边淡淡回她,“我怎么知道。”
“……”凌嘉卉没忍住,“你怎么会不知道?”
“可我就是不知道,”谢婉低着头,脖颈雪白修长,姿势优雅端方,“而且,知道了你觉得可以告诉你?”
为了避免再被这姑娘骚扰,问些她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谢婉干脆把她堵了。
凌嘉卉不知道脑补了什么,果然不再问了,谢婉得了清闲,嘴角的弧度更显愉快,几朵花还没绣完,凌培玉就回来了。
他喝了酒,脚步虚浮,有些醉意。
谢婉抬头看了看他,转身避了出去,等了大约一刻钟,凌夫人使人去唤她。
想来也是察觉女儿有话要和丈夫说。
挥退了下人,谢婉便开口了,“爹娘,女儿想要去读书。”
这一开口,便让凌家夫妇吃了一惊,若是换作平常,凌培玉定然想也不想就要拒绝。
可如今,他想起妻子告诉他的话,那些孟浩言攻击女儿的话语,犹豫了。
他不好开口,凌夫人却是先开口了,她神色认真道,“嘉卉,你告诉娘,是不是因为孟浩言你才想去读书的?”若是这样,她宁愿女儿一辈子待在家里。
“不是,”谢婉微微一笑,“娘想到哪里去了,女儿只是突然觉得这方寸宅院太过狭小,终日困在这里,目光变得短浅。”
凌夫人不由得目光诧异,觉得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比起真的困于内宅的凌夫人,凌培玉的眼光见识却要高出很多,他制止了还要说话的妻子,欣慰一笑,“你能这样想很好,如今外头日新月异,西洋的东西源源不断送来,对安城,对国家,都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时代在变化,我们不能仅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还要往别的地方看,看的更远,看的更高,才不会被时代抛弃。”
凌家虽然是旧式家庭,但凌培玉并非迂腐之人,这一点从他送唯一的儿子北上读书就可以看出,但旧家庭出来的人,难免有重男轻女的嫌疑,觉得女儿是用来疼宠的,一切风雨都有父兄承担。
但当女儿有那个心思去进步、学习,凌培玉也不会阻止。
“你要是真的想去,为父会为你去联系学校,只是你之前都没有去上过学,功课还是要先补习,为父稍后给你送些书籍过去,你先看看,不会的可以请老师。”
没有等凌夫人反对,凌培玉便一举定音,谢婉点头欣然接受。
凌夫人愣了愣,神色不怎么好看,但她向来不会反对丈夫的决定,只能把头扭到一边,不理他了。
谢婉有些担心,莫要惹了人家夫妻生嫌隙,凌嘉卉却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你瞎操心,爹娘感情好着呢,等着瞧吧,娘亲好哄的很。”
凌嘉卉的话还没说完,谢婉就看见凌培玉冲她眨眨眼睛。
“……”
还真是瞎操心了。
谢婉起身行礼告别,转身离开,也是,凌家一个妾都没有,夫妻感情肯定很好。
外面风大,丫鬟给她披上了斗篷,在凌府,若非时不时的看到一些格格不入的物件,谢婉还真以为她还在古代。
凌嘉卉问,“你真的要去女学上学啊?”
她问的迟疑,谢婉却听到她话语深处的颤抖惶恐,眯了眯眼睛,看来当初孟浩言的话也不是没对她造成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