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秀眉微微蹙起,这里面未曾没有对她的怀疑和不信任,毕竟谢婉不仅是治好钟老爷子的神医,还是钟老爷子中的毒的制造者。淡淡瞥了一眼蓝袍俊雅青年,难怪他说话吞吞吐吐。
她并没有为难钟绍嵘,直接答应了下来,但一回院子,就唤来了庄奕。
庄奕一身劲装,清秀的容颜添了丝红润,额角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神采飞扬,即使身上有些狼狈也没能掩盖他的出色。
“和钟家小辈们在演武场?”谢婉一挑眉,辈分有些乱,她和钟老爷子勉强能算忘年交,可年纪上又和钟绍嵘差不多,但她是江湖少有的神医,这声小辈他们也担得起,不算错。
“是的,师姐,”庄奕点头,眉宇间写满畅快,快步走到桌边,仰头灌下一杯凉茶,尤觉不够,抬头又提起茶壶,却被一只素白玉手挡住。
是谢婉,容色浅淡的少女道,“不可贪凉。”中医重养生,谢婉也是如此。
无声僵持了一会,庄奕气馁坐下,“师姐找我干什么?”
“江家的事你知道多少?还有这次武林大会。”谢婉低头拨弄着手腕间的玉镯。
“师姐是说这些啊,师弟确实知道一些,”庄奕嘻嘻笑道,没有谢婉的允许,他又出不了钟家庄,成日和钟家小辈混在一起,无论是心计还是武功,都远在他们之上。
谢婉抬头淡淡睨了他一眼,庄奕一耸肩,少年人的精神气一泄,看起来有几分可怜,他道,“江家本就没什么好名声,不过是借此机会一举除掉而已,武林大会在白泽山庄举行,由白泽山庄的庄主白黎主持。”
白泽山庄,据说建立此山庄的第一任庄主最爱奇怪异谈,连山庄名都为传说中通晓天下事的神兽名讳。
不过倒也是实至名归,白泽山庄以消息通达出名,还建立一白泽楼,贩卖江湖消息,连每年的各种榜单都有他们的一份。
“为何是白泽山庄?”谢婉淡声问道,白泽山庄虽出名,但远达不到能举行武林大会的地步,江湖名望不够,或者说他们不够强。
这江湖,终究是以实力为尊。
“我怎知道,”庄奕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他凑过来,笑嘻嘻道,“师姐,我们是不是也要去?”
十年来并非没有大型的武林聚会,事实上,各家前辈的寿辰每年都不知道多少,江湖人都会借此结识同道,以及比试论道。
但他们一次都没去过。
谢婉沉默点头,“给丹巧去一封信。”
算算日子,再有几日容丹巧护送的这一趟镖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就算不到,这等大事也不会错过。
庄奕本想说这是多此一举,但想想自家师姐的性格,又放弃了。
大约他要真说出来才是多此一举吧。
……
容丹巧收到来信时已是三日后,刚刚将要护送的人物送到。
她接的这一趟镖护送一位知府千金回乡守孝,听闻这位千金的父亲前程正好,千金又是他的独女,为防止出现意外,比如政敌买凶之类的,不仅派了护卫,还请了威远镖局。
“胡小姐,到了。”容丹巧抱拳,车队停在一陈旧有历史年代感的红木大门门口。
带着帷帽的纤细身影由丫鬟扶着,身姿优雅从马车上下来,在地上站稳,声音轻柔动听,“容姑娘,可否再留些时日,让涵儿一尽地主之谊。”
这次镖局派出的人以容丹巧为首,不是没有反对者,但都被她打服了,她是女子,方便与雇主接触,相处还算和谐。
“不了,” 容丹巧一口回绝,“我还有事在身。”
“如此也罢,”胡小姐遗憾道,“若下次容姑娘再经过此处,可要让涵儿尽上地主之谊。”
“自然。”容丹巧笑着应了。
大门打开,迎接胡小姐的一行人已经出来,为首者年迈步履却极稳,绷着的脸显出威严。
胡小姐遥遥向她一拜,泪眼婆娑,“祖母。”
待寒暄过后,容丹巧再次提出告辞,胡家祖母挽留再三,容丹巧只道有事。
“可是为了白泽山庄之事?”胡家祖母沉思过后,忽然道。
容丹巧眼中飞快划过一丝异色,“老夫人博识。”
胡老夫人一叹,“不是我老婆子知道的多,我平生三子一女,长子为知府,次子为韩林,长女也嫁了个好人家,唯独幼子顽劣,竟入了江湖。”
言语间带着对江湖的不满,容丹巧不以为意,她见多识广,自然再清楚不过老夫人的心思。
胡老夫人似有泪落下,胡小姐扶着她,小心翼翼,她只知有一位小叔叔,多年未见,没想到是在江湖漂泊,“他和家中护卫学了三脚猫功夫,后来又离家出走,多年只有书信报平安,却对自身处境不多一言。”
“那老夫人的意思是?”容丹巧就知道一个孙女回府如何能让府内老夫人出门迎接,却原来是如此。
胡老夫人接过一旁嬷嬷递过来的帕子,毫不避讳的擦拭眼角,叹道,“我也不求能把他带回来,你们镖局走南闯北,消息灵通,只要能让知道他的具体消息便是。”
容丹巧闻言有些疑惑,“老夫人既然知道白泽山庄,当知白泽楼消息灵通乃江湖之最。”
胡老夫人威严尊贵的面上竟然显出讽刺,浑浊的眼里闪过厉色,“白泽楼啊……小姑娘,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日后便知了。”
不是个好地方……
容丹巧面前飞快闪过前世今生所有关于白泽山庄的事件消息,隐隐有什么呼之欲出,但这太荒谬了……
她微微一笑,像是没有听懂胡老夫人说的是什么,“您让我们找人,可有什么信物依据,最好是画像。”
自然,胡老夫人一颔首,老嬷嬷就取来两个盒子。
第一个盒子是半块玉佩,第二个是一幅……画像。
第70章 如此同门(六)
画像笔触细腻, 出自大家之手, 完美的展现了画中青年精致到俊美的容颜,以及一双风流含情的桃花眼。
容丹巧心底的惊涛骇浪难以言表,好在她并非普通的及笄少女, 面上还保持着镇定,“不知道贵公子名讳如何?”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问题,但胡老夫人注意到劲装少女握住画像边缘显得略微用力的手,垂了眸, “老身那幼子单名一个泽字,泽被四方的泽。”
“……好名字, ”容丹巧悄悄松了口气, 只从这名字来看,便知其父母对他的爱意和期盼, 难怪多年仍不放弃寻找,不过……这名字未曾听说过。
“容姑娘若是遇到过老身那孽子, 还要烦请容姑娘告诉他一声, 他老娘没几年好活的了。”胡老夫人面无表情,说出的话也是毫不客气。
“祖母……”胡小姐连忙唤道。
“老夫人,”一旁老嬷嬷也是眼含悲色。
容丹巧不得不感叹一声, 姜还是老的辣,她道行不够,不由得起身抱拳, “老夫人放心, 若是遇上, 定将老夫人的话带到。”
这意思还是没遇到,不认识,胡老夫人眼里的本就不怎么明亮的光亮悄然熄灭,轻轻点头,看着兴致仿佛不如方才。
老嬷嬷向她使了个眼色,容丹巧会意,老人家年纪大了,禁不起太大的情绪波动,遂告辞道,“老夫人,丹巧还有要事在身,要先走一步。”
“可是要去白泽山庄?”这个问题在外面她已经问了一遍,这会儿胡老夫人又问道,不等容丹巧回答,她闭上了眼,只道,“你去吧,万事小心。”
像是笃定这次白泽山庄之行不会太平一样,容丹巧行了一礼告辞,车队离开胡府,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位老夫人也是古里古怪的,还有那画像……
想到画像,容丹巧微不可查皱起眉头。
那幅画像……
谢婉坐在钟家专门为她准备的舒适马车里,绿绮低眉垂眼展开画像,画上青年桃花眼潋滟多情,隔着画纸,都能想象真人的俊美。
庄奕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谁?!!”
“这是丹巧送来的,”比起失态的庄奕,谢婉显然淡定许多,她目光仔细巡视在画像之上,背景是一片芍药花海,然而清丽婉约的芍药也压不住青年眼角的艳色。
“此人姓胡名泽,是丹巧这次护送之人家中早早离家出走的小叔叔。”谢婉将容丹巧信中画像之人的来历娓娓道来,“那位老夫人托丹巧以及背后的威远镖局寻找此人。”
“早不找,晚不找,偏是现在?”庄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托着下巴摩挲了两下,从里面发现了不寻常。
谢婉意外地看着他一眼,看来他的消息比她想象的还要灵通,容丹巧寄来的信他还没有看过,就知道有不对的地方。
想着谢婉也就取了信给他,庄奕看过信后眼中兴味更浓,和他清秀单纯的外表莫名违和,也截然不同。
谢婉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示意绿绮收起画像,自己又回到软榻上倚着,这个世界最初几年身体破破烂烂的,她都习惯了,身体好了也没改掉她越来越懒散的毛病。
绿绮打开暗格拿出一张薄毯给她轻轻盖上,又收起桌子上乱放的东西,庄奕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那里都被她视若无睹,深吸一口气,庄奕准备悄声退出去。
垂下的马车帘子被掀开,庄奕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就听里面传来一声冷淡又熟悉的声音,“第二次了。”
第二次?什么第二次?庄奕心知去他问师姐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何况他连师姐是不是和他说的都不知道,动作没有停顿,下了马车。
马车里一片寂静,绿绮在她身边多年,知她脾性,于是趁她还没有阖眼的功夫轻声问她,“姑娘,什么第二次?”
“再一再二不再三的第二次。”
谢婉换了个姿势,准备睡一会儿,听到绿绮的话,慢悠悠的回了句。
绿绮还是不懂,但见她已经闭眼,也不再追问,在马车角落的香炉里放了一块新的暗香,自己也去了一旁静坐。
谢婉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闭上眼睛,是极规矩的闺中姿势。她可没有骗绿绮,的确是再一再二不再三的第二次。
庄奕其人,果不负他骨子里的魔教血脉。
圣教,江湖人更愿意称为魔教。
上一任教主交替之时教内出了叛徒,如今的魔教教主夫人被叛徒挟持出了魔教,辗转千里,教主夫人重伤在身,拼死产下幼子。
而那婴孩,便是如今的庄奕。
叛徒有些本事,带着婴儿整整逃了一年,魔教因功法原因,于子嗣上艰难,叛徒手上的孩子说不定是魔教教主唯一的子嗣。
捏着这个软肋,魔教投鼠忌器,不敢逼迫那叛徒,最终还是魔教教主出关亲自千里追踪,叛徒死于他掌下。
但那叛徒对魔教教主恨极,临死之前还摆了他一道,婴孩被使计送走,不知所踪。
魔教之人骨子里的凉薄狠辣可见一斑,宁可负尽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他,哪怕是死,也不让敌人好过。
婴孩被叛徒送入一贫民家庭,因是男孩,日子还算不错,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家乡受灾,收养他的夫妻为了护他而死,孩童沦为乞儿。
再最后的事,谢婉也就知道了,孩童行乞多月,遇到高人,收为弟子。
谢婉还记得遇到庄奕的那一日,朝廷派遣使者赈灾,灾害情况得到控制,在城门口安排了人施粥,而谢婉见到他时,他正和一群年龄普遍比他要大的乞儿抢夺食物。
当时谢婉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年纪小,打不过别人,只能自己死死护着馒头,缩成一团,飞快的吞咽着,一点也不顾身上落下的拳头。
这是乞儿的常态,在哪里都是弱者受欺负,尤其是关乎生死,谢婉并不惊讶,让她感到震撼的是吃了馒头之后的举动,他仿佛是没有了顾忌,拼死还了回去,明明对方都是比他年纪要大的乞儿,人数也比他要多,可在他面前,却被他的那股狠劲吓住了。
谢婉和宴飞救下他之后把他抱到医馆,当晚就高烧不退,足足养了几日才算好全。
谢婉并不明白宴飞为何对两名弟子如此念念不忘,明明已经到了破碎虚空的地步,却还要操劳两名弟子的后途,即使可能会惹恼她也要继续做。
说起来即使宴飞不强求她也会做,不过方法不同,她来此任务便是阻止天下大乱。
而且此界天道看在宴飞是第一个破碎虚空而去的武者的份上,免除了直接将两人抹除,换成了一种更加温和的方法。
宴飞级别不够,不知这些内情,只知道自己明明已经武功大成,却莫名回到过去,两个视若亲子的弟子还是稚龄,苦难加身。
许是今日见到了宴飞的画像,谢婉想起了一些事情。她觉得宴飞此人是个传奇,各个方面的,自身气运堪比本界天道之子,武功大成破碎虚空,收的徒弟虽然麻烦了点,但也是天资难寻。
但也就是因为太优秀了,所以麻烦。
庄奕还好,即使是魔教教主之子,也属于江湖之事。而容丹巧,她身世不算复杂,却是罪臣之后,还是被冤枉的罪臣之后。
宴飞的这两名弟子,武功小成之后就开始霍乱江湖,一阴一暗,挑起江湖和朝廷的纷争,侠以武犯禁,当再无顾忌之时,这个世界,力量才是正道。
天下大乱,权贵富豪尽数被斩,这一场乱事,不知多少年才能结束,没有规矩,没有法律,平民死伤无数,怨气冲天,影响了天道运行。
谢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此界,按照皎月珠的说法,她若能避免大乱,报酬多多。
天道花了大力气拉回时间轴,又挪走了亲儿子,只为让那两个始作俑者自生自灭,但它不能干涉太多,只能主控大方面,细节之处连它都不能干涉,必须借助外力。
“姑娘,到客栈了。”绿绮轻声唤道。
半梦半醒间被唤醒,谢婉起身打了个哈欠,和当初的宴飞一样,她如今受到的压制也很大,即使有天道的允许,但她如今和最初的江湖孤女差别极大,甚至她隐隐要脱离了人的范畴。
钟家车队人数众多,声势浩大,谢婉是和几位钟家大家长一起赶的路,白泽山庄的武林风和他们关系匪浅,除了留少许人守卫山庄,基本是主事之人都到了。